秦国兵马东进,赵国立即紧张起来了。
一得斥候急报,赵孝成王急召平原君与一班重臣商议对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国只开出大军十万,且以左庶长王龁为统帅,说明秦国并未将争夺上党看作大战;最大的可能,是秦国图谋先行做出争夺态势,而后视六国能否结盟抗秦再做战和抉择。基于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对策:增兵上党,联结合纵,逼秦媾和。君臣几人一无异议,当即做了两路部署:一则,虞卿、蔺相如全力联结六国合纵,使齐楚燕尽快与赵国结盟,一举对秦国形成天下共讨之的威慑;二则,增兵十万大军,由赵括统领兼程赶赴上党,使赵军对秦军保持优势一倍的兵力,使秦军知难而退。
赵括果然干练,三日之内调齐了十万大军西进滏口陉,旬日之间抵达了壶关城外的大军营地。上将军廉颇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辕会聚诸将下达布防军令。廉颇沉稳持重,进驻上党两月,已经带着军中将领踏勘完全部十七座关隘要塞,又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对韩国留下的上党防务了如指掌。与大将们反复计议筹划,廉颇宣示的方略是:三道布防,深沟高垒,不求速战,全力坚守。赵国大军进驻的三道防线分别是:
防线一,西部老马岭[4]营垒。上党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长八十余里的一道山岭,是上党西部的天然屏障。上党东南均有太行山天险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最可能成为秦军进攻的主要方向。这道山地有三处要害:北段老马岭,中段发鸠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马岭最为要害。廉颇以这三座山岭为依托,派出五万精锐步军防守。
防线二,中部丹水营垒。上党中部有一条贯穿南北的河流——丹水。丹水发源于高平要塞的丹朱岭,东南出太行山处,正当太行山南三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之中央地带,是秦军从河内北进上党的必经之路。由于丹水沿岸地形较为开阔,廉颇在这一线派出六万步兵深沟高垒防守,同时配置一万精锐骑兵做飞兵策应。因丹水防线是正面迎击秦国河内大军的核心大阵,老廉颇同时下令:中军幕府立即从壶关南迁,在丹水防线北端的长平要塞重筑幕府。
防线三,东部石长城营垒。冯亭当年率领韩军驻守上党,兵力单薄,在东部垒起了一道东西百里的山石长城,以备敌军万一攻破陉口深入,在石长城内做纵深防御。这道长城西起长平关外的丹朱岭,沿着连绵山巅向东经南公山、羊头山、金泉山,直抵壶关城西的谷口马鞍壑。这道长城背后(北面)是彰水流域,前出(南面)是丹水流域。山石长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高而平缓,一军居于长城之上,对南成高屋建瓴之势。廉颇军令:石长城防线驻军八万,同时担任全部上党防线之总策应。
军令下达之后,廉颇森然道:“百里石长城营垒,既是上党总根基,亦是邯郸西大门。万一西南两线失守,石长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军东出威逼邯郸的血战之地。为此,本上将军亲自兼领石长城营垒防守。”军令发布完毕,廉颇正要请国尉许历增拨各营大型防守器械与各种弓弩,陡然一个响亮声音道:“且慢。我有话说。”众将颇为惊讶,原是援兵主将赵括要说话。
赵括率军西来,是第二波援兵。赵王书命,并未明确他是否留在上党辅助廉颇,亦未明确他在到达上党之后是否立即返回。赵括聪颖过人,揣摩赵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与廉颇和得来,和则留,不和则回;于是也不请命明确,率兵疾进上党。自幼好兵,赵括渴望亲上战场,一路行军十分留心山川地形。一到壶关交接完毕,赵括立即带着两名司马在上党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来又连夜在一方大木板上画了一幅《上党山川图》,对大势有了自己独有的见识。听完廉颇部署,赵括大不以为然。赵括禀性,从来激情勃发,有见识便说,在赵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况乎行辕兵家大计?更有要紧处,赵括认为自己不说,赵军部署便成定局,战事成败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抬上图来。”
赵括转身吩咐一声,立即有两名司马将军榻大小的一张木板图立在了廉颇大案前。廉颇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这个二路主将。赵括已经指点着木板大图当先一句断语:“老将军之部署大谬也!”只此一句,满帐愕然。
“马服子但有高见,说便是了。”老廉颇语气平淡。
赵括目光闪闪,激昂地说了开来:“审时度势,秦攻上党必将引来天下公愤,六国合纵正在朝夕之间。秦国有军十万,我有大军二十万,倍敌而出此畏缩守势,令人汗颜也!《孙子》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我大军云集,兵精粮足,老将军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以三道防线龟缩我二十万精兵。战不言攻,只言守,最终必将师老兵疲而致败局也。”
“依马服子之见,该如何部署了?”老廉颇沟壑纵横的黑脸沉了下来。
“丹水河谷地形宽阔,我当以至少十万大军在此与秦军正面决战。再分两路铁骑各五万,西路出沁水,东路出白陉,两侧夹攻河内秦军。如此三面夹击,一战必胜,焉有秦军猖獗之势!”赵括说得斩钉截铁。
“老夫敢问:赵军与何军为敌?”
“纵是秦军,何能畏敌如虎?”赵括揶揄地笑了。
“上将军以勇气闻于诸侯,何能畏敌如虎?”一大将愤然高声。
“就事论事,目下部署正是畏敌如虎!”赵括又是揶揄一笑,“如此战法,只怕老将军要以退守闻于诸侯了。”廉颇向侧目怒视的大将们摆了摆手,冷冷道:“攻守皆为战,最终唯求一胜。马服子以为然否?”
“要害处在于:如此退守是求败,何言求胜?”赵括立即顶上。
“马服子听老夫一言。”廉颇沉重缓慢地走出了帅案,“就实而论,秦军精锐善战强于赵军,秦之国力亦强于赵国。唯其如此,秦军挟百战百胜军威远途来攻,无疑力求速战速胜。但得旷日持久,秦军粮草辎重大费周折,自然对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武安君白起统率秦军。白起何许人也,无须老夫细说。若开出河内以攻对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对手。放眼天下,只怕老乐毅也未必是对手。对阵不料将,唯以兵法评判高下,老夫不敢苟同。”
“老将军大谬!”赵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没有统兵,老将军已被吓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气闻于诸侯者?”
“白起虽未统兵,然只要是秦军,老夫便当是白起统兵。非如此不能战胜也!”老廉颇忍无可忍,声色俱厉。赵括毫无惧色道:“老将军只说,进攻之法何以无胜?退守之法何以有胜?混沌打仗,赵括不服。”老廉颇脸色铁青:“老夫为将,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敌所好。唯深沟高垒,敌无可奈何。”说罢拿起帅案令旗一劈,“诸将各归本营,明日依将令开赴防区!”然后把令旗当地插进铜壶,径自大步去了。赵括大是尴尬,狠狠瞪了廉颇一眼,也径自去了。
两员主将起了争端,国尉许历大是忧心。当晚,正要去劝说赵括顾全大局,毋得与上将军公然争执,却不料赵括派来的司马已经到了帐外,请许历前去商谈军机。许历笑问都有何人。司马说出了七八个当年赵奢老部将的名字。许历顿时警觉,脸色一沉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对少将军说,此举大是不妥。”司马一去,许历立即修书密封,派一名干员昼夜兼程送往邯郸。
平原君接到许历急报,大皱眉头,念及赵括与赵王有总角之交并深得赵王器重,立即进宫禀报。孝成王看罢许历密书,不禁笑道:“这个马服子,说不下老将军,便挖墙脚,成何体统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见:赵秦首次大战,谨慎为上。老将军三线布防,深沟高垒,当是稳妥之举。”孝成王思忖一阵道:“王叔通得战阵,所谋自是不差。教马服子回邯郸便了。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亲赴上党。”孝成王高兴地笑了,立即命御书草拟王书。片刻之后一切妥当,平原君立即率领护卫马队西去了。
两日后抵达上党,老廉颇已经率领中军幕府人马南下长平,赵括的幕府人马连同三千护卫甲士也直下丹水出口;壶关只有许历的粮草辎重大营与城外马鞍壑的驻防大军。听许历一说情势,平原君顿时大急,当即带领卫队越过长平直接南下,在丹水出口的峡谷中看到了赵括大营。
“平原君前来督战,战胜有望。”赵括兴奋异常。
“君为大将,可知军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
“邦国兴亡大于军令。何况,赵括并未扰军。”
“赵括大胆!乱命便是亡国,擅动便是扰军。尔何得强辩!”
赵括面色骤然涨红,大喘着粗气,终是咬着牙关忍住了。今日平原君虽以威势压人,两句指斥却也无可辩驳。寻常之时,辄逢平原君这两句指斥,立即便是杀身之祸,而对自己,平原君也仅是指斥而已,并无刑罚加身之意,赵括还当如何?
一阵喘息,赵括平静了下来,请平原君入座,将廉颇部署与自己谋划仔细禀报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论之,赵括错在何处?”
“马服子勇气可佳。”平原君淡淡一笑,“然老夫以为,数十年来秦赵无十万以上之大战,今番双方云集大军于上党,将成天下瞩目之大决。老将军初取守势,纵不能使秦军知难而退,至少可在不败之势下探敌之虚实。相持有许,若确有可攻战机,老廉颇也是虎虎猛将,自当大攻秦军。君之战法虽亦无错,然有一大隐患:一旦猛攻决战有失,上党立即危局,赵国想增兵都来不及了。马服子熟读兵书,如何不知此理?”
“未战先惧败,夫复何言?”赵括沮丧了。
“不说也罢。自古兵无二将,马服子还要留在上党吗?”
“未奉君命,将不离军。”
“你当回邯郸,使上将军事权归一。”平原君笑意倏忽消失。
“赵括只想出丹水与秦军一战,试探秦军战力。”
平原君向后一摆手,随行书吏打开一卷王书高声念诵起来。孝成王书命很明确:赵括交接大军已罢,立即随同平原君回邯郸另事。赵括听罢王书,嘴角一阵抽搐道:“君命如此,赵括自当遵从。”平原君很是不悦,沉着脸下令赵括立即拔营起程,先回壶关等候。赵括无奈,只好拔营怏怏去了。
平原君风尘仆仆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长平关下已是暮霭沉沉,关西丹朱岭上火把连绵东去,宛如无边无际一条火龙,满山号子声声鼎沸一般。前行司马来报,廉颇不在行辕,一直在丹朱岭督修长城。平原君一阵感慨,命随行护卫在长平关下扎营,自己只带了两名司马举着火把上山去了。
从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岭,那道遍体鳞伤的残破巨龙赫然展现在万千火把之下。松动坍塌的石条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山坡,较完整的墙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颓衰松动了,丈余宽的城墙地段到处都是山洪冲刷的坑洞,储存滚木礌石与兵器的石板仓几乎无一例外地坍塌破损,总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从来没到过这道赫赫大名的石长城,今日一看,心头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长城,纵能在开战之前仓促修葺完毕,有效用吗?
“平原君身临战阵,老卒不胜欣慰。”
平原君恍然醒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廉颇粗糙的大手。
回到长平幕府,廉颇立即吩咐整治了两案军食酒肉为平原君洗尘。廉颇已得到赵括被召回邯郸的消息,心下轻松,对平原君细细说起了自己的种种谋划,侃侃半个时辰兀自意犹未尽。平原君笑道:“老将军将一个‘守’字说得淋漓尽致,赵胜实在是钦佩。”话音一转忧心忡忡,“然则,老将军长远之策如何?毕竟,一个‘守’字胜不得秦军也。”廉颇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将军了?赵国精兵之长在攻,老卒五十年疆场岂能如此昏聩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将军一言中的。你说何时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颇压低声音道,“其一,六国合纵成,至少三晋同心出兵。其时魏国出河内,韩国出河外,秦军背后动摇,我便两路大军攻秦:骑兵出安阳南下,步军出太行三陉直逼河内。其二,或切断大河舟船粮道,秦军必乱,我则一鼓而出!”平原君长吁一声如释重负:“如此赵国无忧也。”廉颇一阵思忖,踌躇着道:“老卒尚有一请,平原君忖度。”
“老将军但说无妨。”
“此战当以老乐毅为帅,老卒副之,可得万全。”
“老将军,莫非有甚心思?”
“老卒所虑,酣战换将之时,再说便迟了。”
“老将军何有此虑?何人何时有换将之说?”
廉颇摇摇头,分明是言犹未尽,却生生打住了话头。平原君顿时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国兴亡,赵王便要换将,我等岂能坐视无说?老乐毅隐退多年,不熟悉赵军,纵是满腹智计,何如老将军对赵军如臂使指?老将军若得顾虑,赵胜今日明说:马服子若得发难,有赵胜说话!”
骤然之间,廉颇老泪纵横,对着平原君深深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