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免费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大秦帝国(精华版)(全5册) > 六、张仪再度东出 连横魏齐两大国
    河外战胜,张仪立即趁热打铁东出函谷关。

    大梁街市萧条,国人惶惶,没有了繁华兴旺气象。敖仓被毁,对魏国打击太大了。敖仓储存着魏国十分之八九的粮食物资。自李悝实行平粜法以来,敖仓便是魏国平抑物价赈灾救荒的宝库。如今,粮食物资被大火烧毁,敖山被大水包围,临近渡口全部被毁,洪水已经漫流到大梁城外。旬日之间,魏国物价飞涨了十多倍,粮价更是一日数涨难以抑制。私家粮栈干脆关闭,准备将余粮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粮栈勉力支撑,架不住国人抢购如潮,眼看也是无粮上市了。北风渐紧,窝冬期临近,从来没有操心过粮米短缺也很少存粮的大梁国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们东奔西走地讨粮债,欠粮人家则千方百计躲债,更多的大梁人则纷纷出城,到乡村去偷偷买粮。一时间,大梁这个令魏国人傲视天下的商市都会,乱得人人没有了方寸。

    魏襄王窝火极了,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原本六国盟约:大战后,其他五国加利偿还魏国供应的军粮物资。果真如此,于魏国倒是一笔不小的收益。如今兵败山倒,联军鸟兽散,统帅子兰弃军逃跑,六国丞相苏秦也悄悄回燕国,到五国找谁讨粮去?以魏国目下处境,五国落井下石大有可能,谁还肯认这笔账?向中小诸侯国借粮吗?昔年多受魏国欺凌,各国避之唯恐不及,谁能雪中送炭?百思无计,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几个亲信大臣秘密商议,有人主张将信陵君也召来,魏襄王连连摇头。在密殿里商议了整整一天,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魏襄王无名火起,拍案怒骂一阵,散了朝会了事。

    正在魏国君臣惶惶无计时,宫门急报:秦国丞相张仪求见。

    “张仪?”魏襄王惊得一激灵,“他意欲何为?”

    惠施连忙道:“无论意欲何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挥:“随本王出迎!”

    迎宾大礼中,张仪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毡与魏襄王并肩进入了王宫。张仪威风八面,魏国君臣个个小心翼翼,司土先轹遮遮掩掩地始终不敢与张仪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涩难禁,坐定之后一时神不守舍恍惚起来。

    “敢问丞相,过道魏国,抑或专程而来?”丞相惠施赶忙圆场。

    “张仪奉秦王之命,专程为秦魏修好而来。”张仪直截了当。

    举殿愕然沉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修好。秦魏宿敌,魏秦邦交除了连绵的围堵便是不断的战事,几曾想到过与这个先蛮夷后虎狼的不世仇家修好?即便这次战败,魏国君臣想的也是怕秦国趁势猛攻。礼遇张仪,也只是不想激怒秦国而已,根本没有想到过修好。因为匪夷所思,魏国君臣一片木然。

    “请问丞相,可……可是有甚条件?”魏襄王终于醒悟。

    “魏王明智之人也。”张仪从容笑道,“魏国只需不再参与合纵。据实而论,合纵没有给魏国带来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是大灾大难。”魏襄王喟然一叹:“秦王盛情,丞相好意,魏嗣心领。只是目下举国惶惶,修好之事容徐徐图之。”

    “魏王可否见告,魏国难在何处?度过饥荒,魏国须得几多粮米?”

    “司土何在?”魏襄王突然高声,“先轹,职司所在,你对丞相说。”

    躲在惠施身后的先轹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魏王要拿自己讨好张仪?心中七上八下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向张仪深深一躬:“小吏先轹,往昔开罪于丞相,敢请丞相恕罪。”张仪大笑扶住了先轹:“司土言重也。故旧之交,何罪于我?旧事改日再叙,但请司土先说国事。”先轹顿时去了惶恐之情,拱手道:“无百万斛粮米,魏国难解饥荒。”张仪向魏王一拱手道:“两国修好,魏难如同秦难。秦国出粮百二十万斛如何?”

    “此言当真?”魏襄王精神陡然振作,霍然站了起来。

    张仪一阵大笑:“我修书一札,请魏王派出特使,立即到咸阳丞相府见右丞相樗里疾,办理运粮事宜。”魏襄王向张仪深深一躬:“丞相大恩,魏嗣铭记在心!”

    张仪扶住魏襄王笑道:“张仪原是魏人,桑梓有难何能旁观?”魏襄王对殿中大臣高声道:“晓谕朝野,秦国借粮于我,解我国难。自此之后,魏秦修好,若有再言合纵者杀无赦!”朝臣们感慨唏嘘,纷纷点头称是。丞相惠施自请为特使,立赴咸阳。司土先轹自请为监运大臣,匆匆去征发牛车。大臣们人人觉得解了自己危难,争相做事,一时间效率奇高起死回生。

    粮米有了来路,魏襄王有了胆气,当晚在王宫大湖的明月岛举行了名为“两强修好”的盛大宴会。魏国司礼大臣充分挥洒了大梁的富贵排场传统,两千多盏风灯挂满水边林木,湖光山色雅歌声声,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刚刚遭受了宿敌猛烈一击几乎被灾难淹没的国家。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借着如厕,在竹林回廊上独自伫立,望着灯火下的粼粼波光,有些恍惚起来。

    “丞相可愿回魏,同样做丞相?”魏襄王突然在身旁低声一句。

    张仪一怔迅即道:“魏王何出此言?张仪是秦国臣子。”

    “苏秦能做六国丞相,丞相何不能兼领魏国丞相?”

    张仪笑了笑:“魏王好意,只怕张仪没得工夫也。”

    “不误大计。丞相掌控邦交大事,不必时时守在魏国。”

    次日清晨,张仪正在梳洗,魏襄王派内侍送来了一件密札。嬴华打开一看,先自笑了:“魏王端起来了。你听,张仪我卿,但留大梁旬日,受丞相府邸官俸玺印,再定行止可也。”嬴华拖了一个长长的腔调。正在摆置早茶的绯云道:“昨日还蔫草一株,两滴露水就抖起来了?”张仪摇头笑道:“这就是魏嗣。难怪老孟子到处唠叨,说他不像个国君,教人无法敬重。”嬴华道:“如何回他?”张仪道:“我自做事,理他作甚。明晨去齐国。”

    次日清晨,张仪派嬴华给魏王送去了一封辞行柬,径自起程走了。

    魏齐官道千里之遥,路途平坦畅通。第五日到了济水入海段,向东南沿着淄水河谷的官道走得半日,远远地望见了临淄箭楼。前行斥候飞报:“禀报丞相,临淄郊亭有大臣迎接。”车马将近郊亭,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飞来,车上一人红衣高冠,玉佩叮当,遥遥拱手道:“孟尝君田文,恭迎丞相。”话音落点,已经跳下轺车大步迎了上来。

    张仪有些惊讶,孟尝君出迎,显然是依然参与国政,田辟疆当真比魏嗣高明。他下车拱手笑道:“久闻孟尝君大名,果然英雄非凡。”四手相握,孟尝君哈哈大笑:“被人杀得落花流水还英雄非凡?狗熊一个。”张仪不禁大笑:“胜败兵家常事,谁敢说孟尝君不是英雄?”孟尝君慨然一叹:“秦军阵仗,田文不得不服。丞相奇袭敖仓,更是匪夷所思也。”张仪大笑:“不敢贪天之功,司马错运筹帷幄,张仪驰驱奔波罢了。”孟尝君高声赞叹:“好!丞相有气度,田文喜欢如此人物。请丞相登车。”

    临淄王宫正在举行策士朝会,论战争鸣正酣。

    今日策士朝会,聚集了稷下学宫全部的名家大师,议论的是一个大题目:合纵战败后如何应对秦国,如何应对张仪来齐?三十六位各学派名士整整议论了一天,越论越分歧,最后摆开论战架势,当殿争得不亦乐乎。

    几个大师级的老名士说:秦本蛮夷弱小,骤然暴发几年何足为奇?魏国强大过,楚国强大过,甚至韩国都强大过,齐国更是始终强大,何独对秦国一时强大如此惶恐?合纵六国抗秦,完全扰民扰国,多此一举。老学宫令邹衍信心十足地一言蔽之:“与其合纵劳民,何如积聚国力静观待变?不出五年,秦国便会自乱自衰。战国以来莫不如此。”

    新锐名士们激烈反对说:秦国根基已成,志在吞灭六国,绝非短暂强大,更不会自乱自衰;苏秦合纵是最高明的谋略,首先要合纵抗秦,同时要变法强国,才不至于亡国灭族。年轻的荀况最为直截了当:“秦虽敌国,当为六国之师。师秦而抗秦,当今大谋也!”法家名士慎到对荀况之论大是激赏:“法家挽救了秦国,何以不能挽救天下?师秦之实,在于法家治国。此上上之策也。”

    一时新老纠缠,各家纷争,一个活生生的学派战国。

    齐宣王听了大半日,越听越乱。这些名士动辄这道那道这家那家,本来就教人腻烦,加上有人经常引经据典,一席话倒有大半都听不明白。听来听去,还是那个荀况说话结实,无经无典,“师秦而抗秦”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是,那么多人反对围攻荀况,齐宣王又糊涂了,一种千夫所指的谋略能说他高明吗?身为大国之王,不能平衡各方,说到底还是无法推行。

    “禀报我王:秦国丞相张仪到。”

    齐宣王正在烦乱,一听老内侍禀报,站起来向外便走。这种事往日也遇到过好几次,名士们都是趁势散去;可一听张仪到来,稷下名士们谁也没有挪动,都想看看这位搅乱六国的连横权相的本领气度;更有一班新锐纷纷低声议论,猜测张仪与苏秦的不同。

    片刻之间,齐宣王与孟尝君一左一右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谈笑自若地走在中间,一领黑斗篷,六寸黑玉冠,络腮胡须,身材伟岸,一条微瘸的左腿使他的脚步有些不易觉察的拖沓点闪。然而,恰是这种残缺,使他的整个神态渗出了一种别有韵味的沧桑与刚毅,竟有一种难以撼动的气象。稷下名士们非但没有丝毫嘲笑,反倒在沉默的注视中流露出几分钦敬之情。

    齐宣王见名士们竟然没走,心思一转对张仪笑道:“都是稷下名士,方才正在与本王议论治学之道也。”又转身高声道:“诸位,这位是名动天下的秦国丞相,名士张仪。”众人拱手一齐作礼,张仪同样一拱手,彼此都没有官场礼节。

    “敢问齐王,我等欲向丞相讨教,可否?”辩士田巴高声请示。

    “但凭丞相。”齐宣王笑看张仪。

    “有幸相逢,自是随主便也。”张仪笑答。

    “在下田巴。秦国欺凌天下,猖狂至甚,丞相不以为有违天道吗?”

    张仪悠然一笑:“久闻稷下名士见多识广,何如此闭目塞听?当初图谋瓜分秦国者,山东六国也;重兵围堵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商旅封锁秦国者,山东六国也。如今,合纵锁秦仍是山东六国。四十八万大军攻秦,还是山东六国。谁恃强凌弱?谁猖狂至甚?谁有违天道?岂不一目了然也。”

    “在下环渊。秦国妄图一天下,先生为狼子野心张目,是何家之学?”

    张仪大笑:“一统天下便是狼子野心?当真旷世奇谈。天下统一而后安,天下分裂而战乱。唯其如此,我华夏皆视一天下者为圣王雄主,万古流芳。以环渊奇谈,三皇五帝,商汤周武,不也是狼子野心了?放眼当今,哪个国家不欲一统天下?魏国尝试过,楚国尝试过,齐国更尝试过。虽都失败,但有识之士皆赞赏他们曾经有过的勇气雄心。如今,秦国也在努力尝试,何以横遭贬斥?一统华夏为亘古正道,但凡有识之士,无论所持何学,皆应顺时奋力,为一统大业助力。张仪自不能外,且以此为无上荣耀。莫非环渊之学,是专一复辟分裂之学?专一以反对一统为能事之学?”

    片刻之间,两个愤激满腔的名士铩羽而归,大殿中一时惊愕沉默。猛然,一人高声道:“在下接予。先生入齐,意欲何为?”

    “秦齐修好,岂有他哉?”

    “与秦修好,对齐有何好处?”

    张仪揶揄笑道:“敢问先生,六国合纵,又有何等好处?”

    “立我国本,保我社稷,大齐永不沦亡!”

    “先生之言,何其荒谬也!”张仪正色道,“合纵若是立国之本,秦国何以强大?齐国强大之时,何曾与人合纵?不思发奋惕厉,一味地将国家命运绑在别家战车上,这便是稷下学宫的强国之道吗?”

    一黄衣高冠者愤然高声道:“在下庄辛。先生做了秦国丞相,又做魏国丞相,吃里爬外,不怕天下笑骂吗?”张仪纵声大笑:“庄辛妙人也!先生本楚人,却在齐国做事,莫非也是吃里爬外?六国合纵,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岂非成了吃里爬外?我秦国正欲请孟尝君为相,莫非孟尝君也要吃里爬外?身在战国,不知战国之事,先生好混沌也。”

    稷下名士们一片难堪。一个人从容站起拱手道:“在下荀况。秦国变法,本是强国正道,天下之师。敢问先生,秦国连横,是否欲图搅乱六国,夺其变法机会,而使一己独大?”张仪见此人来得极是正道,不禁肃然拱手道:“连横之要,在两国互不侵犯,共同康宁。秦国决然不干盟友国政,何能搅乱盟友朝局?自古以来,乱国皆在萧墙之内。我自不乱,何人乱我?我自不灭,何人灭我?若欲真心变法,便是秦国又奈我何?”

    “如此说来,先生不怕盟友与秦国一争高下?”

    张仪正色道:“天下虽大,唯有道者居之。堂堂正正变法,堂堂正正与秦国一争,自是雄杰之邦。若无勇气与如此对手一争,秦国便当灭亡而已,岂有他哉!”

    荀况肃然躬身:“秦国气度,可容天下,齐秦修好,荀况大是赞同。”大殿中一片愕然。谁也没想到,荀况竟敢公然赞同秦齐修好。奇怪的是,却没有人再发难诘问。齐宣王猛然醒悟,哈哈笑道:“丞相好辩才!设大宴,为丞相接风洗尘。”

    一场盛大夜宴觥筹交错,稷下名士们纷纷与张仪切磋周旋。齐宣王一直与孟尝君喁喁低语。一个多时辰,张仪只是痛饮高论,谁上来应酬谁,没有说一句与使命相关的话。次日,齐宣王在孟尝君的陪同下正式召见张仪,直截了当地表示:愿与秦国修好,请张仪拟定盟约。

    张仪笑道:“一东一西,两不搭界。要说盟约,只有三句话,不动刀兵,不结合纵,不涉内政。”孟尝君笑道:“如此简单,约法三章?”张仪道:“简单者易行,只要信守承诺,此三章顶得千军万马。”

    齐宣王原本担心张仪胁迫齐国,漫天要价。譬如要齐国与合纵魁首楚国断交、攻打燕国、缉拿苏秦等。齐宣王也让孟尝君准备好了应对条款及万一翻脸的准备。不想张仪提出的盟约如此实在简单,实际只有一句话:不联合他国与秦国打仗。如此,齐国便避开了最大的尴尬——亲秦而开罪五国,丝毫不会因与秦国修好而得罪昨日盟邦。从长远说,秦国又不干涉齐国内政,齐国丝毫没有附庸之嫌,依旧是一个堂堂大国。齐宣王顿时轻松笑道:“丞相当真大手笔也。目下便立盟约如何?”

    张仪爽朗地笑了。秦齐结好盟约也在一片笑声中立在那张羊皮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