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场意外的洪水灾难,苏秦一行终于抵达临淄。
齐国显然有备,然又不很热切。公子田文郊迎,当晚一场简朴的洗尘酒宴。酬酢之间,话题转到合纵,田文说老齐王尚未定策。黄歇不禁大为惊讶,连问为何不决。苏秦向魏无忌一笑:“公子以为?”魏无忌不假思索回答:“齐王之疑,根在魏国。齐魏两战,乃魏国衰败之枢纽。老齐王怕魏国仇恨难消。”赵胜急迫道:“老齐王心思,魏齐能和解,则加盟合纵;不能,则与秦国结盟?”苏秦点点头:“诚如是也,秦国秘密特使樗里疾还在临淄。”
公子田文一直没有说话,内心大是惊讶。自己以为,老国王不作决断,是年老难以理事,甚或是雄风不再丧失了判断力,如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魏无忌一说,田文立即恍然,老国王对他的所有模糊叮嘱都变得清晰起来,拖住樗里疾的意图也顿时清楚。田文自感惭愧,不禁慨然拍案:“诸公所言,田文顿开茅塞。不知武安君可有解开我王心结之良方?”
苏秦正待说话,突闻大厅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众人不禁一怔,驿馆虽非官署,可也是国宾重地,等闲斥候是不能驰马直入的。田文是东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进来向苏秦拱手道:“我王书令,即刻会见武安君与公子无忌。”厅中一片肃然。作为使节,晋见国君自然是越早越好。但是,这无疑立即印证了苏秦与魏无忌的判断,六国合纵的最后一个关口赫然矗立在面前。
三辆轺车辚辚驶入王宫,几经周折,才被一名女官领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等得片刻,一名紫衣女官前来道:“请武安君、魏公子无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晋见。”田文一听,困惑莫名,齐王宫中几曾有过一个二陵殿?思忖之间,女官已经领引着三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青砖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这不是老国王常常议事的大政殿吗,何时改名叫了二陵殿?
进得大殿,苏秦不禁惊讶。从门厅到正厅,几十盏白纱风灯照得通明一片,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红色地毡,中央三张长大书案。两边墙壁上各有一幅巨大壁画,一边大书“桂陵之战”,一边大书“马陵之战”,画的正是两场伏击战的激战场面。苏秦对老齐王用意一目了然,微笑着欣赏了两边壁画。
紫衣女官高宣一声:“齐王驾到——”
随着尖锐清亮的声音,中央巨大木屏后走出一位年迈老人,一身宽大松软的布衣,白如霜雪的须发,一脸清晰可见的老人斑;没有天平冠,没有华贵王服,也没有象征权力的三尺王剑。任谁看见,也不会想到这是叱咤风云威震中原一举将齐国变成一流强国的齐威王。老人站在六级王阶上,静静注视着苏秦与魏无忌,目光犀利得如同两口长剑,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苏秦?好。大才。跋涉于坎坷,崛起于沉沦,终成大器也。”
“齐王奖掖,催臣惕厉自省。苏秦谢过齐王。”
“两位入座。”老人布衣大袖摆了摆,两位女官飘了过来,轻柔地将老人扶进王案后的坐榻之上,还给老人脚下垫上了一个厚厚的垫子。如此,老人俨然一个居高临下的仙翁。老人坐定,平息了喘息,悠然问道:“先生此来,何以教我?”
苏秦破天荒地简洁利落:“苏秦为六国合纵来齐。天下大势,齐王洞察深彻,不用赘述,但凭齐王决断。”全无条分缕析透彻剖析雄辩滔滔的说辞。老人无声笑了:“田因齐老矣,听不得长篇大论了。先生简约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
“二陵殿。”
“何谓二陵?”
“桂陵、马陵,两次大战。”
“两次大战,何国受益?何国受害?”
“齐秦大益,魏国大害。”
老人喟然一叹:“先生明白人矣!齐两次胜魏,于秦有恩;齐秦结盟,水到渠成也。若加盟合纵,齐有大仇于魏,岂非弄巧成拙?既丢秦国,又与强邻为敌?此中利害,先生如何权衡?”
苏秦思忖,齐威王果然老辣,三言两语将利害摊开,向合纵开价,逼魏国做出明确承诺;且将秦齐结盟郑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之说,显然是想让合纵各方知道,齐国本意是要与秦国结盟的。对于老齐王这般曾经沧海的君主,任何避实就虚的说辞,他都会不屑一顾,必须明确回答他的要求。看了看镇静自若的魏无忌,苏秦向老齐王高声道:“六国合纵,要在同心协力。齐王所虑,大在情理之中。苏秦素无虚词,不想徒然担保。公子无忌乃魏王特使,可向齐王申明。”
齐威王向苏秦投去赞许的目光,突然沉声问:“无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如何?”瞬息之间,老人眼中又闪出凌厉的光芒。魏无忌郑重作礼道:“启禀齐王,魏王与国中大臣,原也对齐国深仇大恨。然强秦东出,屠戮中原,大势所迫,兼武安君运筹策划之功,我王方才决意加盟合纵,决意与齐国泯灭恩仇,永久修好。强秦虎狼,目下唯独对齐国没有直接开战,齐国若能加盟合纵,实为大义之举,列国自当以齐国为楷模,铭记大恩。若与齐国计较旧恨,实为泯灭良知之举。我王虽多有缺失,然大敌当前,还是决意大局为重,向齐王申明两点,其一,魏推齐国为合纵盟主,以盟主号令是从;其二,愿与齐国单独订立盟约,各守疆土,永久修好。”
齐威王悠长地一声感叹,惊讶欣赏疑问尽在其中:“魏王果有如此明锐?无忌公子,魏王最多点点头而已,这般分量之言辞,恕老夫无礼,老魏王说不出来也。”片刻停顿喘息,老人又是赞赏感慨:“魏有大才若此,老夫眼红得紧也。”语气突然又是一转:“公子明言,你非太子,做得魏王之主?”
“有关合纵,魏无忌做得主。”
“然则,老夫如何才能踏实?”
“齐王若有疑虑,魏无忌愿留齐国,以做人质。”
“有胆识。”齐威王拍案激赏,“有先生公子,本王决断:加盟合纵。”
“齐王英明!”苏秦与魏无忌想不到老齐王如此明快,不禁同声赞叹。
齐威王笑了:“至于盟主,齐国不做。盟主,须得与秦有大仇者担当,先生另行谋划。自今日起,合纵涉齐之事,由公子文全权处置。”田文惊讶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声道:“臣田文领命!”齐威王疲倦地挥了挥手,紫衣女官高声宣道:“召见礼成——”话音落点,年迈国王已经靠在大枕上睡着了,一阵苍老的鼾声粗重地回荡在大殿。
回到驿馆,苏秦对焦急等候的黄歇三人备细说了情由,几个人感慨万分。黄歇兴奋提出重开夜宴,田文哈哈大笑,连声吩咐摆酒庆功。一场酒直喝到东方发白,除了不饮齐酒的苏秦与东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秋霜晨雾中,王宫女官快马驰入驿馆,宣布了齐威王的紧急书命:赐封公子田文为孟尝君。
苏秦心中一动:“不好!公子即速进宫,否则只怕是来不及了。”
田文大惊,飞马进宫。大约一个时辰,王宫传来消息:老国王薨[6]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