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听到这话,触动心肠。
他想起今日在太傅府邸,星阑老成的模样,其世故心机,绝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
“你觉得,杨后并非自尽?”他瞧着眼前蹙着眉的人儿,问了声。
“是。”
梅川道:“杨后既当众宣旨,立了新君,便是不会再有意与新君为难。在高处有高处的手段,在低处有低处的谦微。杨后是个颇识时务的女人。这一点,从她还是东宫宝林时,我便感觉到了。”
阿季以为她在怀疑星阑。
就如他一霎时闪过的念想一样。
今年开春以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从入仕起,就没有见到朝局有如此大的震荡。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去,一波又一波的人涌来。京城几度血腥。扶持星阑,是他几日前在京郊大营中,忽而做下的决定。对于他而言,把皇家的东西归于皇家,是最合适的安排。到如今,覆水难收,他不希望他做的决定是错的。
他几大口喝完了碗中的汤。
温热从他的肺腑蔓延开来,到喉头,到唇边。
外头的雪仍是在下,只听“吱呀”一声,积雪压断树枝。
阿季褪去沉重的面色,将梅川抱到软塌上,轻声道:“我们不想旁人的事了,这里只有我们。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他炙热的眼神像一把把带着柔软锯齿的小刷子,从头到尾掠过她的身上,她疲倦的身体彻底地松缓下来,痒痒的,疼疼的。
“看了那么久,没看够吗?”她笑。
“没看够。”
他解去外衣,躺在她身边。
炉里的火烧得极旺。
屋内暖暖的。
院外,梅花开得正当时。
朵朵花瓣轻柔洁白。暗香袭来。迎着飞舞的雪,挺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小院儿雅致清幽。梅花冰肌玉骨。乍一望去,雪衬花,花映雪,不辨何处是雪,何处是花。
阿季搂着梅川,片刻,想起什么,道:“方才回府的时候,我给你捎了件小玩意儿回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糖人来。
梅川一见那糖人,笑了起来。
她记得,初春的时候,她初入将军府,闷得慌,带着安香偷跑到集市上,看到一个大刀糖人,莫名觉得很像阿季,就买了回来。后来,她一直珍藏着那个糖人。京都的天气暖了,糖人慢慢地化掉。先是化了刀,接着,眉眼也开始模糊起来。她进宫做医官前,偷偷吮了一口糖人。那种夹杂着蔗糖和清甜麦芽的气味,浮动在心头。
“你今日东奔西走,想是乏得很,做什么还跑去买这个?”她说着,接过那糖人打量着,越看越想笑。
她将糖人举起,与他的面庞并齐,学着皮影戏伶人的声音,粗声粗气道:“前方何人,报上名?”
阿季倒肯与她配合,按戏本里接了句:“我本是天神之兵,今拿你二人上天庭。”
“我二人有何错在身,劳动天兵?”
“仙家修道身不老,怎可恩爱似凡人?”
“男女情爱,情之本,遑论仙家与凡人。”
两人对望着,千万年的因果仿佛就在眼前。
阿季与她分食着那个糖人。
吮到最后,吻在了一处。唇边,齿间,腹中,满是甜。
风雪夜。
如此闺房之乐。
翌日一早。
有人轻叩门。
是门房阿伯。
梅川起身,裹了件袍子,打开门。
下了十数个时辰的雪,停了。
满院子的银白。
阿伯道:“宫里来人了,请将军进宫。”
“来的是什么人?”
阿季不知何时起了身,问道。
阿伯道:“一个妇人,说是新帝身边的嬷嬷。”
想来是瑶琴了。星阑派了体己人来将军府传唤,必是要紧事。
阿季说了声:“知道了。这就来。”
梅川端来温水,阿季胡乱擦了把脸,便要前去。
梅川拉住他:“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她心中有些疑惑,在这大事初定的时刻,恐阿季行差踏错。
两人到了前厅,瑶琴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瑶琴是死过一回的人,见事极明白。轻描淡写的一句“夫人”,已替星阑表达了对二人的成全之意。
梅川还了礼。
瑶琴道:“禀将军,杨后昨日傍晚大去,主子忙去慈元殿为皇嫂治丧,守了一夜,不曾睡。没料到,今日寅时,天还未亮,几个言官便进宫来求见,说了好大一通没道理的话。兼杨府几个房头的诰命盛装跪在宫门口哭泣,任凭主子如何解释,她们都不肯听。主子是新君——”
她顿了顿,看了眼阿季,继续道:“杨后又对他有扶立之恩,阖京的人都瞧着,他不能苛待杨府的人,正所谓重不得,轻不得,左右为难。主子年少,哪里有什么主意?慌得了不得。将军您是主子最倚仗、最亲近的人。主子请您进宫商议如何是好。奴婢早早地便来了将军府,又恐打扰将军好眠,唐突了将军,故在府外徘徊许久。见府门开了,方进来求见。”
这妇人说话甚是周全有仪。
“最倚仗”“最亲近”,这两顶大帽子送过来,阿季想不尽心也是不能了。
又有“主子请您”“恐扰将军”等语,无半分架子。
涓滴不遗,念着阿季的功劳与情意。
梅川随着阿季进了宫。
远远地,果见杨府的几个诰命妇人跪在宫门口。周遭儿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侍卫驱逐不去。
她们是拿准了新帝初立,万事求安,不会贸然动粗。
梅川打量着人群中哀戚的妇人们。
杨晋被阿季斩杀,杨令休在与苻家军激斗中战死了,杨府中无人主事,这几个妇人焉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样的主意,敢来闹事?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她想到了薛漪的那句:早些离开,切切切。
为何这番话从薛漪口中说出呢?
难道薛漪知道什么,却碍于种种原因,不便说出来吗?
恐怕,这场风暴还未全然过去。
阿季上前走了一步,梅川连忙拉住他,走在了他的前面,与那些妇人道:“各位怎不到灵前哭去?”
杨老夫人用袖口拭泪,道:“娘娘死得不明不白,灵前如何安生?”
“老夫人慎言。这一向里,杨皇后做了多少孽,老夫人难道不知?新帝仁慈,留其尊号,以皇嫂之礼亲自治丧,来日,还可入皇陵,享后世香火。老夫人难道连这份哀荣都不肯成全杨皇后了吗?”
杨老夫人冷笑:“全贵妃倒是巧言令色。先帝尸骨未寒,就抱琵琶另上别船的本事,皇后娘娘没有。才落得今日!”
梅川笑了笑,注视着她的眼,低声道:“老夫人留心,莫要被他人当了刀使。”
杨老夫人眼神闪烁,低下头,不言语。
梅川高声道:“老夫人尽管带着人来此处闹。新帝纵便是仁德,可将军却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杨府有什么账,想必老夫人深知。若翻出来,届时,来请老夫人的人,可就不是宫里的侍卫,而是大理寺的官兵了。老夫人做了一辈子的一品诰命,想来,是没有吃过崖州劣水寒风的苦楚。”
杨老夫人吓得面色一白。
杨府干的那些事,哪一桩禁得起细究?
新君是从民间来,前事不晓。
原以为时至今日,无人理论。
梅川的话,让她心惊。
她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污雪,起身回府。
其余人等忙跟着她去了。
阿季和梅川这才入得慈元殿来。
宫中各处已然都披上白布。
星阑一身缟素,在灵前烧纸。
隔着火光,阿季打量着他。
听人通报说“苻将军到”,星阑连忙起身:“将军来了。”
此等君王礼遇,非一般人臣所有。
阿季看着他的眼,红通通的。看来,一夜未睡,是真的。
“敢问陛下,那些言官现在何处?”
“在文德殿中。”星阑道:“好话道尽,他们就是不肯走。说是杨后的死因,一定要个说法。”
“那么——”阿季的询问中,带着试探:“杨后之死,陛下有什么看法?”
“皇嫂之死,有异样。并非自戕。应好好查个清楚。”
“哦?”
阿季联想到自己脑海中闪过的疑惑,若杨后的死当真与星阑有关,星阑必会竭力遮掩此事。
先帝大去,杨晋也死了,就连贴身侍女鸿鹄都死了。杨后心灰意冷,无心恋世,自我了结。于情于理,也能说得通。
可星阑如此笃定地说,要好好查个清楚。
看来,对他的误会,竟是多虑了。
阿季心头轻松不少,与梅川对望一眼,梅川显然也想到了此处,二人心意相通,彼此微微点了个头。
“将军可还记得五公主府上的赵统领?”
“记得。”
那个痴心护主的莽撞汉子,阿季是印象深刻的。犹记那晚他与杨后撕扯后,便消失了。怎么寻都寻不见。阿季以为他追随南平公主去了南界。
“星阑问过医官,皇嫂是心梗而死。可她素来并无心疾。医官说,很有可能,是被迫服下了大量的朱砂。丑时三刻,舅舅在宫墙西南角,发现了赵统领的尸首。他怀中有一包朱砂,手中握着一枚令牌。将军猜猜看,是何处的令牌?”星阑缓缓说道。
梅川恍然明白了,脱口而出道:“想来是将军府,或是苻家军军中的令牌。”
“梅医官果然聪慧至极。是苻家军军中的令牌。”星阑赞许道。
朱砂。
令牌。
杨后死与不死,并不打紧。
借杨后的死,离间星阑与阿季的君臣关系才是真。
引星阑以为是将军擅作主张,不择手段,欲专权行事。引将军怀疑星阑苛待皇嫂,过河拆桥,欲打压功臣,江山错许。
新帝位置还未坐稳,君臣便可先行乱起来。
阿季道:“陛下似不欲遮掩,反倒想张扬此事。”
星阑颔首:“将军说得是。”
他并没有如瑶琴所说“慌得了不得”。
他守在慈元殿,人虽未动而知千里事。每一步,都有进有退。
须臾,他俯身,行了个大礼:“接下来,有件事,求将军成全。”
阿季连忙相扶。
梅川已猜到他想做什么。
主少国疑。新帝年纪轻轻,欲服众,光靠礼遇群臣是不行的。
他得立威。
他得做出一番功业来。
现下,便是好时机。
“将军可知碧龙玺?”星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