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杉苍松变成琼枝玉珂。
雪花,翩翩联联,轻轻悠悠,如风中鹤羽。
梅川的手心感知着身旁男子的温热与粗糙,她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看向他,轻轻一笑。
最凶险、最艰难的坎,过去了。
劫后余生。
她心头百般滋味儿齐齐涌了上来。
“时允和安香先随你回将军府,我稍后就来。”
阿季将外袍解开,披在她的身上。
他的气息包围住她。
大乱之后,许多事需要善后。新帝虽立,但只是个在民间长大的皇子,即使有襁褓中所带的皇家龙佩为证,仍需阿季扶他一程。朝纲要恢复秩序,文官武将要安心。年少的星阑,要成为大梁的新主人,背后离不得手握重兵的阿季支持。这一点,他知,她亦知。
梅川道:“你放心去。我在听梅苑收一瓮雪,煮好汤,等你回来。”
在携手共度了诸般事后,他们有了烟火夫妻的默契。
“好。”
阿季俯身,悄悄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转而,大踏步走开,嘴角带着笑。
安香走过来,扶着梅川上了时允早早准备好的马车。马车的褥子铺了三层。厚实、柔软。
“你不在的日子,将军一直宿在军营里,未曾回京中的将军府。他说,多早晚等到你回来,才回府中去。想来,若缺了你,家也是伤心地了。”安香笑笑。
梅川摸了摸安香的腹。
安香的眼里,有疲倦的血丝。衣裙上有了灰渍,也没顾上换。想来,这几日,为了寻她,安香东奔西跑,没一刻轻缓。
“安香,你怀着身孕,这般受累,苦了你了。”梅川道。
安香倚在她肩头,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梅妮……幸好你平安。”
梅川抚着安香的背,逗她:“傻瓜,哭甚呢?我是猫,有九条命的。”
安香带着泪的眼,弯成一个小小的拱桥。
就像轻柔的水面上浮起的月牙。
月牙投映在水面,碎了一池的牵挂。
“不哭,不哭。梅妮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便是最好的事。”
梅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子虚楼的齐兵,是不是都被灭了?”
安香点头,道:“听时允说,那齐将薛林,是个犟头,带着手下殊死抵抗,都被诛杀殆尽了。只余薛王后和军营里放走的秦琨玉。将军依诺,送她们回去。一刻钟前,上的官道。”
“去趟官道。我想去送送薛王后。”梅川看着前方,吩咐车夫道。
安香有些迟疑:“梅妮,那薛王后主意甚多,万一,再伤着你……”
梅川摇头,轻轻拍拍安香的手背:“不会的。我有分寸。”
马车在雪中赶了一炷香的路,远远地看见薛漪站在驿路折一枝梅。
梅川下了马车。
薛漪转脸,看见了她。
“你来了。”
她好似并不意外。
倚凤钗上落了雪,清丽的脸儿,连同手中刚折下的梅,明霜傲雪。
“我来送送你。”梅川道。
薛漪笑笑:“我猜你会来。索性在路边折梅等你。”
“此番来梁,不仅一无所获,还折了薛林这么个大将。你回去,如何向齐王交代?”
梅川话里的关切是真的。
“不如……你留在京都,莫要回去了。依你的才识,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强如回去,遭受难堪。”
薛漪低头敛眉:“不,我是要回去的。我是大齐的王后,是薛家的女儿。百年来,薛家深受王恩,累世功勋。祖父战死沙场,薛家满门忠烈。我生是大齐的人,死是大齐的鬼。不管王上如何待我,受着便是。”
梅川见她执拗,便没有再挽留。
风雪间,梅川叹了口气,道:“多加珍重。”
薛漪红了眼眶,将刚刚折下的梅花别在梅川的衣襟上:“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施计将你掳去,受了几日的熬煎。这梅花,是我对你的歉意。”
“各效其邦。我不怪你。”梅川道。
薛漪上了马车:“你与梅季大哥,好好儿的。苦尽,甘来。记得我一句话——”
她压低了声音,附在梅川耳边,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早些离开。切切切。”
马车在雪地里向前驶去。
老远了,梅川还看见薛漪挥着手。
梅川思量着她最后那一句话。耳畔的风声倏尔大了起来。
这厢,阿季带兵冲进太傅的府邸,宣示了新君。
太傅自重阳节逼宫之事出了头,这些日子一直沉寂着。特别是与他有所勾连的端王事败之后,他更是缩在府邸,不敢露面。他虽不出头,眼睛却始终盯着时局。今见苻妄钦杀了杨晋,没有打梅川腹中孩儿的主意,而是立了老梁帝之子,一颗心放了八分。但,又有些担忧。
在宫中养大的皇子,都是太傅开蒙、授业的。不拘谁做了皇帝,他都算是“帝师”。而朱星阑么,在宫外长大。将来坐上金銮殿,会把他这个老太傅放在眼里吗?
他怕是连朱瑁在时的地位,都不如了。
太傅思忖着,沉默着,迟迟不拜新君。
阿季料到这酸腐老头儿会来这么一出。他是先朝文官老臣的头儿。他拜了,所有的老臣都会拜。他不拜,旁人也不敢拜。
阿季欲给老太傅一些颜色看看。
星阑却俯身,彬彬有礼道:“将军,等等。”
天地君亲师。
星阑以师长之尊,向太傅行了个礼。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先生虽未亲自为星阑授业,星阑却早已临过先生的笔墨。故而,当以先生为师。且先生曾教过先父兄,功在千秋。星阑有幸,拜见师长。”
太傅见状,受宠若惊,连忙跪倒。
“不敢不敢。”
“治国大策,望先生教我。”
“不敢不敢。”
“望先生教我。”星阑再度俯身。
太傅白捡一份师恩,惶恐之余,满是欢喜。
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没有不认的道理。
阿季道:“新君登基大典,便有劳老太傅与礼部尚书等多费心了。”
太傅忙战战兢兢道:“臣之本分,实属应当。”
太傅等文官拜了新君之后,阿季又马不停蹄地联络了各武官朝见。阿季在大梁武将之中,颇有威望,故而,事情办得很是顺遂。
礼部定了新君登基的日子,在冬月廿九。
就在阖宫热热闹闹地筹办大典之时,慈元殿传来消息:杨皇后崩逝了。
她才迁宫没多久。
慈元殿的厅灯才初初点上。
阿季听到这个消息,唏嘘了一阵。
这个女人,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是晚,归家。
雪如芦花。
阿季远远地,看着窗纱上投映着橘黄色的光,梅川倚门等他。
待他走近,梅川道:“汤是热的,我给你盛一碗来。”
阿季拥她入怀。
“有你在,真好。”
他厚实的胸膛,裹着风雪,裹着情爱。
梅川柔声道:“事情办得如何?”
“甚好。”
阿季坐下来,喝了一大口汤,不经意地说起杨后的死讯。
梅川一愣,道:“怎会死得这般突然?”
阿季道:“想来,是想随先帝而去,早早合葬。”
梅川反问道:“若是自尽,在城门楼上便可,何必要等迁宫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