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旻的人头顺着坡一路滚到沟壑中。
一双眼瞪得老大,满满的欲望和泥土、血污混在一起,顷刻间从人间到地狱。
数月前,他在将军府与阿季说的那席半真半假的话,此刻想来,倒像是丧音的前奏。
他不甘只是“醉卧美人膝”,想要“醒掌天下权”。如今事败,美人不得,香茗不得,权势更不得,连身家性命亦丢在这荒僻的天灵山上。
风越来越大,在山林中啸叫,旋转。
忽而掠过山顶逃遁,忽而扫起地上的尘土,忽而卷着树枝,如群魔乱舞。
时允用长枪挑起人头,向阿季道:“将军,贼首已灭,不愁城中那伙子残兵不降。”
阿季点头,道:“你且带人去将残兵收服,记得,尽可能地莫要惊扰城中百姓。愿意投降者,不杀。冥顽不化,抵抗者,立斩。”
“末将领命。”
时允去了。
阿季调转马头,往营帐奔去。
他惦念着梅川。
他知道,梅川一定也惦念着他。
战事毕,他要第一眼见到她,叫她安心。
朱旻之乱已平。总算不负朱瑁的嘱托,不负那纸勤王诏命。
安顿好他的兄弟们,他与她,便可离开此处了。
做一对逍遥的鸳鸯。平淡处,有无时无刻不在的小欢喜。
揽着她的肩,静静地等待着闺女的降生。
他会亲手在闺女的手腕系上一根红绳,这是西都老家的风俗,新生婴孩系红绳,寓意一生(绳)平安。
想着,他的嘴角不禁上扬,胯下的天骢烈跑得越发快了。
营帐渐近,他依稀看到跪了一地的人。
孙册跪在头里,满面沉重地向阿季说道:“苻兄,梅医官她……她……”
“她如何了?”
跪在地上的其他将士们齐齐叩首道:“将军,属下等罪该万死啊……数个时辰前,有贼人闯进军营,将梅医官劫走了……”
阿季扬起的嘴角还来不及收回,凝滞在脸上。
“被何人所劫?”
军营里留下的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军中顶尖的高手,战场上历练多年的人,要想在他们眼皮底下劫走梅川,实非易事。
将士们仓皇又惭愧,道:“那贼人手段甚是下作,用了迷魂香,属下……属下未能看清贼人是何模样……”
阿季将手中的长刀重重捣在地上,眉梢眼角皆是怒火。
迷魂香十步以内方有效力。能悄无声息在军营里放置迷魂香,且能让他们无有半点觉察,属实荒谬。
孙册道:“苻兄,贼人所用,非等闲的迷魂香。孙某醒转之际,在营地寻到一些赤色粉末。苻兄想想,寻常的香,燃尽,是灰白色的粉末,何以此香却是赤色呢?孙某记起,少年时曾读过一本古书,上头写,东海之滨,有仙草,名曰海魂,以之制香,可方圆半里使人倒地,燃尽,色赤。”
阿季盯着那赤色粉末看了看。
东海之滨,不就是闽地吗?
将士们把那块写着“全贵妃,意和之子为朱旻所掳,在芷兰河,速来”的绢绸和飞镖一起,递与阿季,道:“将军,事发前,梅医官收到了这个。”
绸绢,是闽地漳州纱绢。
飞镖,是闽地“龙海镖局”的飞镖。朱旻作乱之时,得到龙海镖局的支持。
种种迹象表明,梅川被劫,与朱旻有关。
难道是朱旻在应战之际,派出人手到军营作乱,想让阿季后院起火吗?
阿季皱着眉头思量着。
将士问道:“将军,是否要赶去芷兰河?”
“不必。”
阿季说着,大踏步迈入营帐内。
跪在地上的孙册看着他的背影,眼尾轻轻跳了跳,徐徐起身,跟了上去。
阿季坐在桌案前。
桌上摆着一盏凉了的白芷藿香茶。
他的鼻渊是老毛病,又不喜吃药,她便在白芷藿香茶里放了冰糖片,哄着他喝。
这盏茶是她晨起便煮好的。
她在细细碎碎的忙碌中,等着他回来。
想到此处,阿季的焦急愤怒,又增了几许。
这已是她第三次被掳了。
一次比一次奇。
一次比一次险。
孙册小心翼翼道:“苻兄打算如何?”
阿季道:“孙先生也觉得这件事与朱旻有关吗?”
孙册低头,谨慎道:“苻兄觉得呢?”
阿季道:“海魂香,绸绢,飞镖,样样都与闽地有关,与朱旻有关。可就是做得太细微,太周全,反倒让人觉得不可信。再者,方才我在天灵山与朱旻厮杀,他若有此底牌,为何不亮出来?人死了,凭是甚牌,都是无用的了。”
孙册斟酌道:“苻兄说得有道理。也可能是他手下某个贪生的将领,想以梅医官要挟苻兄,给条生路。”
阿季听了这话,眸子一暗。
他低头喝了一口凉透了的白芷藿香茶。
片刻,说了句不打紧的话:“孙先生可有见过苏意睦?”
孙册一愣,摇摇头:“不曾。”
“先生说说,朱旻已被斩杀,城中残兵不足为虑,当下,苻某该如何自处?”
孙册道:“苻兄可一面派人找寻梅医官,一面进宫向皇后和诸位皇族禀明此事。”
“哦?苻某的队伍当何去何从?”
“权且按兵不动。”
阿季将茶盏轻轻地转了转。
正想说什么,外头一阵响动。
兵卒进来通禀:“将军,宫里头来人了!敲锣打鼓的,好大的阵仗!”
阿季纹丝不动地坐着。
须臾,杨令休走了进来,一见阿季,笑容满面,拱手道:“恭喜苻将军,贺喜苻将军,得闻苻将军斩杀反贼,朝野上下不胜欢欣。皇后娘娘特派微臣以十六人抬的轿辇,亲迎苻将军进宫议事。”
十六人抬的轿辇,是本朝亲王才有的规制啊。
如此隆重地相迎。
阿季淡淡道:“娘娘盛情,苻某受之有愧。”
杨令休忙道:“苻将军哪里的话。为社稷立此不世之功,苻将军是我大梁第一能人呐。”
阿季道:“苻某是个粗人,只会打仗,不懂朝政。况——”
他顿了顿,道:“我家内人丢了,家事都没料理清楚,遑论国事?”
杨令休疑惑道:“内人?不曾听闻将军中馈有人呐。”
阿季轻咳了两声。
一旁的兵卒道:“我家将军夫人,便是梅医官。”
“原来是全贵妃……”杨令休拍了拍脑门,敛了口。把先帝的妃嫔说成是自家的内人,这苻妄钦好大的胆子。但现下,他哪里能指责这些礼节?不过是赔笑道:“杨某不才,在京畿巡察使的任上坐了十年。在京城的地界儿寻个人,当不是难事。杨某定全力助苻将军找寻夫人,苻将军放心。”
阿季想了想,起身道:“那,苻某便进宫去拜见娘娘。”
杨令休笑道:“是,是,是。苻将军请——”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阿季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杨大人找人的时候可要仔细些,便是连自家府邸,都不能漏的。”
杨令休道:“苻将军说笑了。”
“不曾说笑。”阿季正色道:“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苻某怕贼人兵行险着,将内人藏到杨府,那岂非伤了苻某与杨大人之间的和气?”
未待杨令休作答,阿季已掀了帘门走了出去,坐在轿辇上。
“孙先生跟着苻某一道进宫吧。”他吩咐了一声。
孙册道了声:“是。”
锣鼓复又热热闹闹地敲打起来。
阿季声势浩大地进了宫。
杨令佩坐在文德殿的大椅上。
她面色有些苍白,特意让鸿鹄多抹了几层胭脂,看上去,就像御花园深秋的花儿,艳则艳矣,却不自知地呈萎谢之态,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离枝。
太监通传。
阿季进得殿来,向杨令佩行了礼。
杨令佩扶着腰,轻抚着小腹,艰难起身,扶起阿季:“将军休要多礼。”
阿季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多谢娘娘。”
杨令佩缓缓踱回大木椅上坐下,诚挚的目光看着阿季,道:“先帝大行,朝纲无序,幸得将军,忠于社稷。”
阿季道:“皇后娘娘谬赞,这一切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若人人都知本分二字,便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乱子来了。”
杨令佩说着,叹了口气:“前人有诗云‘孤儿寡妇忍同欺,辅政刚教篡夺为。矫诏必能疏昉译,直臣诚合重颜仪。’将军,本宫离临盆之日,还有数月,天下若再生变故,当如何是好?”
阿季沉默一会儿,道:“皇族再无有似端王之势者。”
杨令佩道:“皇族无有,天下可有?”
文德殿中,气氛微妙起来。
杨令佩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季忽然道:“皇后娘娘可知梅医官的去向?”
杨令佩的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大木椅的扶手。
从进门到现在,他丝毫没有交出兵权的意思。
现下,更是直白地追问全贵妃的下落。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扶保那贱人了。
幸亏自己早行一步。
杨令佩柔声道:“本宫正想问将军呢。乱事已平,全贵妃何不早早归宫?”
阿季笑了笑,道:“微臣倒是知道梅医官人在何处。只是,不敢贸然找寻。”
“哦?这天底下还有将军不敢到的去处吗?”
“娘娘的千秋殿,娘娘的母家杨府,微臣都不便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