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身传来剧烈的疼痛。
那疼痛像一把把的利刃凌割着杨令佩。
凌割着她最珍视的海市蜃楼,凌割着她与朱瑁仅有的那一夜欢好,凌割着父亲母亲兄长对她的厚望,凌割着她嫁入皇家以来所有的谨小慎微,凌割着她在千秋殿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凌割着她对朱瑁最后一刻下得死手,凌割着她无数次企图掩饰的愧疚,凌割着她对这人世间的失望。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小腹的下坠让她动弹不得。
鸿鹄仍在惊慌地哭着。
更鼓又敲了一下。
杨令佩压低声音,呵命鸿鹄:“蠢货!你哭甚!生恐旁人不知么?闭上你的嘴!”
天,将亮未亮。灰白色在天际一层层地浸染,薄雾冥冥。
这荒芜的西宫苑角门是凶手。
杂草、石块,是凶手。
逃走的小太监是凶手。
背叛她的鸿鹄是凶手。
那个让她充满危机感、孕中数次忧思的梅川,更是凶手……
杨令佩咬牙,忍住疼,吩咐鸿鹄:“快,唤两个小太监,悄悄儿地,将本宫抬回寝殿。”
鸿鹄抽噎着,说了声“是”,连忙去了。
杨令佩不放心地嘱道:“注意,避着人。若有人问起,便说本宫多吃几口,撑着了,没什么要紧。”
“是。”
少顷,鸿鹄归来,两个小太监抬着竹架跟在她身后。
几人费了一番气力,将杨令佩移到竹架上,脚步匆匆地返至千秋殿。
一入内室,两个小太监便被赶了出去。
门关上。
杨令佩躺在榻上,血湿透了被褥。
她疼得一头汗,却一声不吭。
鸿鹄跪在榻边,急道:“传医官吧,您这样……万一……万一……小姐,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夫人非活活儿剥了奴婢的皮不可……”
杨令佩的手像铁钩一般,钩住鸿鹄,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不许。”
鸿鹄的声音已经失了智。
她被恐惧支配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麻木地听从着主子的话。
“端热水来。”
“不许任何人进来。”
“熏艾。”
“拿一身儿干净的衣裳,再取一个包裹。”
杨令佩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最周全的对策。
艾草的味道,遮住了满屋子的血腥气。
愈来愈剧烈的疼痛让杨令佩清醒地认识到,腹中的孩儿保不住了。但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不管怎样,她腹中的孩儿是天子。
只能安然无恙。
必须安然无恙。
否则,她之前做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雨声。
杨令佩听到了雨声。
一树枫叶带雨红,双雁相依南迁中。
她透过窗台的罅隙,看到外面的雨帘。
今年秋季的雨水为何这般多。
是在哀悼死去的人吗。
“嗖”地,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钻离了她的躯体。
相思鸟开始鸣唱起来。
天亮了。
升起,降落。
再升起,再降落。
反反复复。
良久,良久。
她好似浮在冰冷的水面上,抱着猩红色的浮木。
快五个月大的胎儿,落地已依稀能看到口鼻唇眼,依稀看到两腿之间的东西。
鸿鹄边收拾,边泣不成声道:“小姐,果真是个皇子,那名医没有断错。可惜啊,可惜……小姐,您瞧,他嘴巴、鼻子长得跟您多么像啊……”
“丢出去。”
“啊?”
“本宫说,丢出去,和这些带血的秽物裹在一起,丢得越远越好。”
“是。”
“收拾干净后,你去医官署,问当值的医官要一副安胎药。开口的时候,大声些,让所有的医官都听在耳里。”
“是。”
床褥、被单全换了。
杨令佩擦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重新躺下来。
鸿鹄将秽物卷成一团,走出去,转身,带上内室的门。
杨令佩的眼若有似无地瞟过她怀里的东西。
那个死去的孩子。
只一眼,那模样便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
他的口、鼻是她的,眼睛却是朱瑁的。跟朱瑁一样,眼皮朝下耷拉着,倦极了的样子。
血脉的相传是多么奇妙的事啊,他还未来得及出生,便已如父亲一样,倦极了。
一丝柔软像火苗一样,舔舐着杨令佩的心。
但,转瞬,便被恨意熄灭了。
这是朱瑁搞的鬼。杨令佩想。
她杀死了朱瑁。冥冥之中,朱瑁便不允她生下她与他的孩子。他要将一切带走。
他还是那么狠心,那么决绝,什么都不想给她留下。一如他在世时。
杨令佩轻轻闭上眼。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不会的。”
她要用棉絮缝一个跟胎儿一样大小的布枕,绑在腰间。千秋殿的安胎药,照旧。待到医官们掐算得皇子预产日,便从宫外悄无声息地带一个孩子进来。哥哥杨令休是京畿巡察使,整个京都,新生婴孩登记户籍全都要呈他阅览。这是再方便不过的事。
是不是她生的,有什么关系?
天下人都认为是她生的,才最要紧。
越是非常时期,便越要稳住。
鸿鹄从外头归来的时候,杨令佩的心已然安定下来了。
鸿鹄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主子。
她不像是刚刚失去孩子,倒像是在御花园里跌了不打紧的一跤,眨眼间,便神色如常。不,比之前看上去更冷静,更沉寂。
鸿鹄没有注意到的是,杨令佩眼底那抹黑色更浓了,如墨,似葚。
“小姐,都办妥了。”
“嗯。”
“奴婢熬了粥来,加了糖了。”
鸿鹄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杨令佩接过,一匙一匙地吃完。
“刘蟠可有归来?”
“还没。”
“那便再等等,应是快了,快了……”
杨令佩嘴角勾起冷冰冰的笑。
城外军营。
梅川在帐中醒来,坐起身。
她做了一个血淋淋的梦。
那个久违的、送她到这个世界里来的黑衣男子出现了。
他在云端看着她笑,却不言语。
厮杀声传来。
将士的血、老人的血,妇孺的血,孩童的血,溅到她身上,热乎乎的。
“不,不,不——”她喊着。
从梦中醒来,她格外地想念阿季。
阿季还没回来,她裹着黑袍,走出营帐。
尚未休战,军营里空荡荡的,只有孙册和阿季留下的保卫她的一队精兵。
一个飞镖射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兵丁们连忙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飞镖上带着一小块绢绸,上面写着一句话:全贵妃,意和之子为朱旻所掳,在芷兰河,速来。
落款是苏意睦。
梅川看过,笑笑,将绢绸丢在一边:“不知是何方贼人的障眼法,不理会就是。”
苏意睦从未称呼她“全贵妃”,他唤的是“梅医官”。
这必是旁人伪造的,意在引她出营,上钩。
雕虫小技尔。
梅川未放在心上。
她往孙册的营帐中走,她想去问问他,碧龙玺在何处,剿灭朱旻后,打算什么时候将它交给朝廷。
这是一种试探。
梅川想看看这个孙先生,这些日子的恭顺是真是假。
忽然,她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不对!”
她心内暗叫不妙。
医者的敏锐让她在霎时间屏住气。
回头,却见那一队精兵三摇两晃,陆陆续续倒在地上。
她拔腿往军营外跑去。
身后,一个榔头砸向她的后脑勺。
她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一个麻袋套住她,飞快地消失在晨雾中。
那厢,天灵山外一番周旋、苦斗。
数个时辰后。
掩护朱旻的将士皆被斩杀殆尽。
阿季的青龙刀如猛龙过江一般,升腾跃起,在空中一晃,“哗”,砍掉了朱旻的头。
大风起兮。
天灵山树林撼动。
将士们齐声喊道:“将军神勇!将军神勇!将军神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