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说着,悄然打量着坐在上头的这个女人。
他的话恭敬,和软,留着余地,却也字字都是试探。
他想向她表明他的态度。
他立此大功,不希图朝廷的封赏。但若要欺他,动他珍爱的东西,他苻妄钦不是吃素的。
庭前刮了风,吹进几片叶子。
秋末冬初,一片萧索。
杨令佩看着落叶,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今年京都的天儿,真怪啊。自先帝大去那日降雪,一日比一日冷。才十月,便跟往年的腊月一般了。本宫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鸿鹄——”
她扶着桌案,起了身。
鸿鹄忙搀着她,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本宫的狐裘披风取来。”
“是。”鸿鹄答应着,又问:“娘娘要去哪儿?”
杨令佩一手撑着腰,一手将锦帕塞进手腕的镯子上,绕了绕。这些日子,她瘦了好些。手臂孱弱得如同庭前的枯枝。镯子直往下滑。
“本宫啊,要亲自陪将军去千秋殿和杨府走一趟,好让将军放心呐。”
她瞧着阿季笑笑:“普天下,没有将军不能去的地方。将军是国之柱石。本宫的倚仗,大梁的倚仗。莫说是千秋殿和杨府,便是将军说要揭了文德殿的瓦,本宫也立时着人去办。”
她在示弱。
像一潭春水般,全盘接纳阿季的质疑与逼问。
阿季俯身:“娘娘言重了,臣惶恐得很。”
说话间,鸿鹄已取来狐皮披风,杨令佩披上。
“请吧,将军。”
阿季看了看一旁站着的杨令休,事发突然,他肯定来不及回去报信。
阿季道:“既如此,臣想先去杨府瞧瞧。”
“好。都可以。随将军的心意。”杨令佩笑着。
鸿鹄搀着她上了轿辇。
一行人往杨府去。
为了不让阿季怀疑,杨令休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阿季朝天上吹了几声哨子。
少顷,时允带着一队人马赶过来,安香陪同在他身边。
朱旻的残兵已尽数收编,两人回营后,知道了梅川被劫的事。安香心急如焚,拉着时允,欲去趟芷兰河,半路上,时允突听到阿季的暗号,两人便掉转头来。
阿季悄然与时允说道:“幸得你们没去,绸绢上写着芷兰河,故意引咱们前去,想必那里已设下层层埋伏,就等着收网呢。”
时允听了,方明白其中的诡异。
一旁的安香皱着眉,心里七上八下。
梅妮啊梅妮,为甚求一个太平,这般难。
时允握紧她的手:“你怀着孩儿,急不得。有将军在,会没事的。”
安香不吭声,依偎着时允。
时允轻抚她的后背:“好事多磨。梅医官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必能遇难成祥。”
安香眼角潮湿。
一路走来,诸多磨难,终求得几分圆满。有了时允,有了腹中的孩儿。
可若梅妮不在,她的圆满便是残缺的。
到了杨府,太监通传,杨晋领着阖家老小接驾。
杨令佩下了轿,吩咐道:“府门大开,一个人都不许动。将军,请带兵尽管进去搜吧。一个角落都莫要放过。”
杨晋错愕道:“这……”
杨令佩看向父亲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话。
杨晋敛了口,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阿季。这苻妄钦小儿,当真如此不知轻重,国丈府,说搜就搜吗?
阿季站在杨府门外,吩咐时允:“皇后娘娘盛情不可辜负。时允,你便带着兄弟们进去瞧瞧吧。手脚轻些。”
“是。”
“安香,你也去。”
安香做过军中细作,较之常人,更为敏锐。
他们应声进了杨府。
杨令佩的面孔始终是浮着笑容的。
她向阿季道:“将军,不打紧,怎么搜都没关系。将军顺意为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时允与安香从杨府出来,向阿季摇摇头。
阿季抱拳向杨晋道:“打扰。”
未待杨晋回话,杨令佩笑道:“将军,搜完了杨府,接着去千秋殿吧。今日本宫定会陪着将军找到底。”
太阳挣扎着,从厚厚的云层里冒出头,照着街头巷尾,照着杨府前的每一个人。
连续阴了好些天,难得有这般好的日头。
阿季仰头,看着云层。
云端有一只独雁,声声地叫着,唤着走散了的爱侣。
他知道平乱过后,作为手持重兵的武将,肆无忌惮地搜宫乃授人口实。可他顾不得。他什么都顾不得。
他只想找到梅川。
刀山火海也去得。
众人返至皇宫。
千秋殿中,没有。
整个宫中,都没有。
他连每一处隐秘的树丛,每一块残碎的瓦砾都翻了。
没有。
他从来没有觉得人世间这样大,这样空。
杨令佩道:“将军还要去哪儿?整个京城,只要将军说得出的地方,本宫都陪着将军一起去寻。”
她一脸的诚恳。
阿季摆摆手,离去。
背影满是颓唐。
待所有人散尽,杨令佩忽地瘫倒在大木椅上。
没有人知道,她初初小产。
她一直强撑着一口气。
来来回回地奔波,她已虚透了。
鸿鹄连忙端上一碗红枣汤,喂杨令佩喝下。
良久,杨令佩才缓过劲儿来。
鸿鹄抽泣道:“娘娘,您何苦这么折腾,身子骨儿要紧啊……”
杨令佩道:“你懂什么?苻妄钦现在可是手握兵权的人,本宫怎能得罪?瞧今日的情形,他有些怀疑本宫了。本宫亲自陪着他四下搜查,一则,让他对本宫放下戒备;二则,满京都的人都瞧见了本宫在他面前是何等做小伏低。日后,他若有妄动,便是欺凌本宫孤儿寡母了。”
鸿鹄扶着她到榻上躺着,足足盖了三层棉被。
杨令佩道:“没人看得出本宫有恙吧?”
鸿鹄摇头:“胭脂衬着娘娘的气色,旁人看不出的。”
“那贱人……”
“娘娘放心,公主是个妥当人。她与娘娘一样,是万般嫌着那贱人的。谁让贱人害死先帝呢。公主是皇家的人,自然跟娘娘共进退。”
自把朱瑁的死栽赃给梅川,主仆俩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个“事实”。纵是在无人处,也如此说。
说得多了,杨令佩自己也恍惚起来,仿佛朱瑁真的是梅川害死的,与她无干。
人呐,骨子里不想承认的事,连自个儿也能欺了过去。
“给阿五送去一味药。除去贱人腹中的小孽障。宜早不宜迟。”
“是。”
杨令佩笑了起来。
白日里,她假笑了许久。这一刻的笑,才是真正的舒心。
小孽障若没了,何人还能与她相争?
杨令佩蜷缩着,渐渐睡去。
许多天过去了,朱瑁从未入她的梦里来。
连声讨都没有。
她有些许庆幸,亦有些许悲凉。
明月曾照一夜欢。
今见明月人不见。
城外,一处隐蔽的农舍。
一个少年正在练拳。
行云流水,刚劲有力,气吞山河,虎步生风。
苏意睦站在一旁,念着:“轻如飞腾,重如霹雳。捉兔之鹘,捕鼠之猫。”
少年打出一头的汗来,苏意睦方让其停下。
有个脸上带着烧伤的女子,温柔地给少年递上一碗水。
少年亲昵道:“有劳琴妈妈。”
女子笑着摩挲着他汗津津的颈:“这孩子,日日在一处,礼数还这样多。”
苏意睦道:“知礼是好事。”
少年喝完了水,向苏意睦道:“舅舅,方才那套拳,我想再多练练。”
苏意睦慈爱地点点头。
这少年便是苏星阑。脸上有烧伤的女子,是苏意和曾经的忠仆瑶琴。
几日前,苏意睦带着他们去找过梅川。那时候,阿季尚未将城攻破,局势未定。梅川恐生不测,让他们先去祈福寺旁的一处农舍躲避。
谁知,朱旻之乱刚平,梅川倒失踪了。
现在看来,他们躲起来是对的。幕后黑手想害梅川,恐也会害星阑。
苏意睦与瑶琴说着白日里去城中打探的消息。苻将军搜杨府、搜宫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正在练拳的苏星阑忽地停住,道:“将军实不该这般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