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先生一直没有复信来。阿五等了许久。”
南平公主的脸上有些许惆怅。
“孙某不能去南界。”孙册说道。
“为何?先生有何放不下的事?阿五记得,在江湖栈的时候,先生说过,一生功业一生愁,不愿进大梁的朝堂。”
“是……上一辈的事,跟公主不便讲。”
南平公主的脸忽而凝滞了一刹。
梅川曾跟她讲过孙册的身世。一则,她对梅川无甚好印象,觉得她对感情不忠,不肯相信她口中的话;二则,从前在将军府书房共宿一夜过后,她已查过孙册的身世,他是大齐农户孙甲之子,她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她不愿、也不肯去想象孙册与她之间的鸿沟。
故而,她没有信梅川的话。
此时,他的神情就如今夜之秋风,将她心底的自以为吹开一个豁口。
“阿五曾听过一席荒谬之言,说先生是父皇曾治罪的狂悖臣子孙沅之后……先生怎么看?”南平公主的话说得很慢,却如烧热的灯油一般,滴到孙册的手心里。
孙册手心灼热,面儿上仍是淡淡的:“公主从何处听来的话?岂止荒谬,简直可笑。普天下的同姓之人甚多,若都是这样肆意栽赃,真的是诛心了。”
“从全贵妃处听来。”
南平公主瞧着他。
他笑笑,似有苦衷一般,不作解释。
“公主,告辞。”
他大踏步地走了。
南平公主在身后道:“先生,我相信这是假的。可,若是真的……”
孙册没有回头。
南平公主喃喃道:“若是真的,阿五只好效仿阿娘了……”
慕容娘娘未出阁时,是南界的小公主。她在出山打猎时,遇见猛虎,被一名南界勇士所救。她与那名南界勇士互生爱慕,两人相恋了。后来,慕容娘娘无意中发现,那勇士其实是慕容家的仇人,在部落厮杀中,勇士的父亲死于慕容娘娘之父——老南界王之手。他接近她,便是为了复仇。
慕容娘娘为了绝南界之后患,手刃了情郎,随后,远嫁大梁来和亲。
南平公主幼年时,听阿娘念叨这件往事。
阿娘握着一块虎皮,那是当年情郎射杀的那头猛虎的皮。
她怀念。
但不后悔。
正因为感情是世间最为热烈真挚的东西,一旦有污,便干脆弃了去。
反倒是利益关系,譬如她跟梁帝,掺再多的杂质,都不可惜。
南平公主看着孙册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瓦碎可忍,玉瑕不容。
攻城之战,如火如荼。
子时,战起。
至寅时,城门开。
苻家军险胜。
然,朱旻在手下一队得力将士的掩护下,朝京城北面的“天灵山”逃窜而去。
阿季一挥马鞭:“追!”
千秋殿中。
杨令佩正在喂鸟。
朱瑁留下的相思鸟。
人不在了,相思鸟却欢唱如昨。
杨令佩对着那鸟笑:“相思?什么是相思?死了,还知不知相思?”
相思鸟听不懂她的话,谄媚地吃着她手里的食物。
杨令佩心中一阵酸痛酣畅的满足。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娘娘,娘娘,端亲王,哦,不,那反贼朱旻,败了,败了……城门,城门攻破了……”
杨令佩放下鸟食,喜上眉梢:“果真?”
“千真万确。城门的守卫兵加急来报的。”
“朱旻人呢?”
“朱旻逃往天灵山,苻将军追赶去了——”
“知道了,下去吧。”
杨令佩说着,迈入殿来。
短暂的欢喜过后,她皱起眉头。
还有一患,未解。
朱瑁的诏书,外加苻妄钦的支持,全贵妃及其腹中的孩儿,永远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座山峰。这山峰陡峭难越。
当下,苻妄钦追去天灵山,或是最好的时机。
一旦全贵妃不在了,苻妄钦便没得选,除了支持中宫,别无选择。
陡峭山峰能否变康庄大道,在此一举。
杨令佩嘱咐小宫人:“去,将守宫门的侍卫刘蟠叫来。”
刘蟠与杨令休是好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
少顷,刘蟠到了千秋殿:“娘娘有何吩咐?”
杨令佩压低声音:“你速去杨府,告知本宫的哥哥,去京郊军营,找孙册……”
如此这般,嘱咐妥当。
刘蟠领命而去。
杨令佩坐在黑木椅上,一夜未眠的她没有丝毫的倦意。
她眼里闪着幽暗的光。
小宫人端上一碗玫瑰粳米粥。
杨令佩喝了一口,道:“不是已经告诉鸿鹄,本宫近来喜食甜物,粥中要加两匙糖吗?”
小宫人忙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换一碗来。”
杨令佩唤道:“鸿鹄,你亲自去——”
没人应答。
杨令佩道:“鸿鹄去哪儿了?”
“许……许是……还未起身……”
“本宫去瞧瞧。”
鸿鹄是中宫掌事宫女,素日就歇在千秋殿东偏殿的小暖阁中。
然而杨令佩走进去,却发现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不见鸿鹄的影子。
杨令佩疑心大起。
这时,有个点灯的小太监道:“奴才五更天儿的时候,似乎看见鸿鹄姐姐往庑房去了……”
庑房……倒是离花房不远。
杨令佩阴沉着脸,往庑房赶去。
有宫人要跟着,被她呵退。
到了庑房,找了一圈,没看见鸿鹄的人影。她继续往西走,西边离角门不远……
穿过密而长的杂草丛,果然,她看见鸿鹄站在宫墙下面,墙那头,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
“谢鸿鹄姐姐救命之恩。”
鸿鹄悄然道:“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你如今越发大胆了。”
杨令佩的声音冒着寒气。
鸿鹄转过身来,瘫倒在地:“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杨令佩冷笑:“你放走的,是去映月阁传话的小太监吧?”
鸿鹄“咚咚咚”地磕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小姐,念在奴婢服侍您十年的分儿上,您饶了他吧。他远离了宫闱,绝不会胡说八道……”
杨令佩走上前去,俯身,揪住她的发髻:“连你也学会瞒着本宫,背叛本宫了——”
鸿鹄吓得连连摇头:“没,没,奴婢没有……”
杨令佩一个巴掌抽在她脸上:“违抗主命的贱婢!”
“呵。”
她笑起来。
“你们都来负我,都来负我……”
她猛地起身退后——
踩到杂草丛中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砰!”
她凸起的小腹,像是从半空中落下的满月。
“血,血,娘娘,血……”鸿鹄惊慌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