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指着信函,与梅川道:“原本我想着,待制服了朱旻,交予新帝处置。奈何新帝驾崩。按理,也是该皇后主事。她既发了话,便按她说的做吧。”
梅川皱着眉:“我总觉得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朱旻不会贸然杀了新帝,除非他已找到了国玺。可瞧着他今日那情形,不像是手握国玺的样子。”
“你是说……新帝的死因有蹊跷?”
“是。西南一役,传到朱旻耳里,以朱旻的性情,必会早早做好准备。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儿,大军直抵京都时,忽然杀了新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阿季问孙册道:“这信函是谁送来的?”
孙册如实答道:“南平公主府的管家。”
阿季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慕容飞?正月里,他进京受冠礼的时候,我曾见过他一面。那个年轻的南界王,不是好相与的。”
孙册道:“苻兄说的不无道理。慕容飞周旋于朱旻与新帝之间,轻于去就。无非是想削弱大梁的国力,摆脱南界对大梁的附属。”
梅川不作声。
她想起朱瑁的魂魄欲言又止的样子。
真的会是慕容飞吗?
阿季吩咐时允道:“告诉兄弟们,熄了炊火,入帐,假意安歇。子夜过后,攻城。”
“是。”
众人散去后,阿季抱着梅川卧在榻上。
因就地驻扎在京郊,扎营时间仓促,营帐内分外简陋。但因怀抱着梅川,阿季觉得此处胜过所有的奢华殿宇。
阿季的大手贴在梅川的肚皮上:“闺女今日好不好?闹人了没?”
梅川笑了起来:“瞎说什么?不到俩月的孩儿,有甚动静?”
“就有。我说有就有。我的闺女能是寻常孩儿吗?”阿季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来来回回。
“再过一会子,便要攻城了,又是一场恶战。你每回打仗,我都悬着一颗心。”
“以后便好了。来都来了,百姓们都知我要勤王,没道理打到一半,跑了。”
“嗯,我知道,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总怦怦跳,觉得要出事……”梅川面有忧色。
“那我听听你的心是怎么跳的。”
京都的秋月与别处的不同。
格外的明。
格外的白。
阿季说:“你别担心我,我从没打过败仗。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事。”
“嗯。”
阿季拍她的背:“睡吧,我看着你睡着了,再去攻城。我留一队身手好的将士守着你。谁也别想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自荒野那回丢了梅川,阿季较之从前,更谨慎了。
他哼着断断续续的西都调子。
梅川缓缓闭上眼。
子时到了。
他披着铠甲,拿着青龙刀,走出营帐。
军师孙册叮嘱道:“苻兄,若碰到南界的兵,留一线余地,咱们不宜树敌太多。”
阿季点头。
“孙先生守在驻地,若有异动,及时让人禀与我知。”
“是。”孙册俯身。
自拿到勤王诏命,孙册没有再在阿季面前提过“自立为王”的话。诸事听从阿季指派,无有异议。
他生恐梅川不悦,致阿季不悦。
大军离营后,营帐安静下来。
孙册用粗陶茶壶,抿了几口茶,推算着时辰:人该来了。
果然,一个身着蓝衣的汉子进得他的帐中。
“孙先生,皇后娘娘有请——”
是的,其实傍晚的时候,孙册收到的信函有两封。一封是写给阿季的,一封是写给孙册本人的。
杨令佩请他去宫中坐坐。
来接他的蓝衣汉子,是杨令佩的娘家哥哥,杨府的大公子,现任的京畿巡察使——杨令休。
孙册道:“杨大人莫急,这茶壶里还有点子茶,待孙某喝完不迟。”
杨令休道:“孙先生想喝什么样的茶,千秋殿没有?”
“杨大人此言谬矣。孙某这人实实有个怪癖,只喝自己壶的茶。旁的茶喝了,拉肚子。”
杨令休笑起来:“那孙先生便带上自己的壶吧。”
孙册握着茶壶,跟着杨令休出了帐,从边侧的角落里悄然上了一顶小轿。
端亲王的人马迎战不迭,宫中的守卫复又恢复到了从前。
杨令休与御林军中许多人甚是相熟,不费什么劲,便将孙册带进了宫。
千秋殿。
杨令佩端坐在一把黑木椅上,见他们来,热络道:“哥哥,孙先生来了。鸿鹄,看茶。”
孙册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千岁。”
杨令佩起身扶了扶:“孙先生快快免礼。哥哥能请得你来,本宫不胜欢喜。”
孙册坐下来。
鸿鹄端上茶,孙册没动,只握着自己的粗陶壶,眼角的余光看着鸿鹄,看着殿中的情形。
杨令佩道:“攻城之战已然打起来了。”
“是。”
“昨日苻将军看了本宫的信函,如何说?”杨令佩慢慢儿道。
“不管怎么样,杀朱旻,是必须的。”
“果真那样,本宫便多谢将军,多谢孙先生。”
“皇后娘娘不必谢。苻将军杀朱旻,乃是全贵妃的意思,并非遵皇后娘娘的旨。当初,陛下命全贵妃出宫搬救兵的时候,已经交代过全贵妃,朱旻得杀。”孙册的手在粗陶茶壶上划着。
“哦?”杨令佩道:“苻将军竟是这般听全贵妃的话呢。”
“那是自然。”
孙册道:“全贵妃跑到西南的时候,我恰好在营帐。她带来一封陛下的亲笔诏书……诏书上除了勤王,还写了别的……”
说着,他像是惧怕什么,敛了口。
杨令佩的手指抖了抖:“还写了什么?”
“没,没什么。”孙册低下头。
“孙先生看在皇妹阿五的分儿上,亦不肯相告吗?”杨令佩泪眼盈盈。
孙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非是不肯,乃是不敢。”
杨令佩道:“先生但说无妨,本宫绝不会出卖先生。”
孙册艰涩道:“陛下有言,将江山交予全贵妃。若全贵妃的孩儿是皇子,便立他的孩儿为储。”
纵是早已料到,但经孙册的口证实,杨令佩仍是恨怒交织。
“他又怎知全贵妃的孩儿一定是皇子?”
“娘娘忘了苏意和之子吗?陛下将江山交予全贵妃,一切,都是全贵妃说了算。横竖……”
“横竖也轮不到本宫的孩儿,是吗?”杨令佩哆嗦着,一旁的茶盏“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娘娘息怒。”
杨令佩平静下来,柔声道:“本宫心里明白了。多谢先生走这一遭儿。本宫不会亏待先生,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孙某无所求。”
孙册起身:“孙某该回去了。将军回营,若是见不到孙某,该吃心了。”
杨令佩颔首:“哥哥,送孙先生。”
出了千秋殿,孙册见南平公主站在灯笼下面等她。
那灯笼亮亮的,她的双眼也亮亮的。
“先生,此前南平写给你的信,收到了吗?说的是……是……去南界的事……”
“孙某看到了。”
“南界没有冬天,四季如春,阿娘说,南界有一种花,叫扶桑,终年不绝。”
“是,多年前,孙某曾去过南界一回,见过扶桑花,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朱槿。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
孙册看着南平公主,徐徐说着:“它的花朵大而艳,花心却很独特,由许许多多的小蕊连接起来。人皆言,扶桑,意为,热烈的外表,纤细的心。”
“纤细的心……先生当真博学……”
风吹着南平公主的裙带。
她嘴角绽出青涩的浅笑来:“先生许久未见阿五,可有……可有惦记过阿五?”
“有。”
孙册脱口而出,像极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