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安香,几乎已不成人形。
比梅川从前在军营的笼子中看到的她,伤势更重。
天牢里森森的刑具,烙铁,竹签,穿心箭,斧钺,立枷,凿齿……让人胆寒,不忍再看下去。
安香,她到底受了多少刑。
她佝偻着,躺在地上。头发散开,被血块凝结成一团一团的污垢。
梅川走上前去,双手颤抖。
她轻声唤着:“安香,安香……是谁将你折磨成这样……”
门外的狱卒笑着,讨好道:“娘娘,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刑部的大人们放下话来,说,说,说损坏先帝遗诏,等同欺君,务必要从她口中撬出幕后指使……小的们没办法,娘娘您……”
“滚开!”
梅川红着眼圈,扭头怒呵道。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哪里是审讯。分明是想屈打成招。
“安香,我带你走。”梅川背起安香。
她本来就瘦,经历这番牢狱之灾,更瘦了。像是纸片人一样。
梅川的苦涩,像是一碗黄连汁摇摇晃晃地泼洒了,洒在心尖儿上,一层层晕开,苦得浓烈,苦得悠长。
梅川将安香背到了医官署,打了盆温水,给她擦了身体,洗净发丝。
安香迷迷糊糊中时而唤着梅妮,时而唤着时允。
她最牵挂的两个人。
在天牢里,无数次,她都想自戕,不连累梅妮。可她终是不舍。她不眷恋这个尘世,但她眷恋梅妮,眷恋时允。她觉得她还有好多好多的情意没有报答。红通通的烙铁落在她的身上。她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方红盖头。
她和时允说好的,婚约。
安香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梅川趴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守着,见她睁眼,想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香艰难地伸手,擦了擦梅川的眼泪,苍白的唇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梅妮,我,我好好儿的,你莫要哭。”
“嗯。”梅川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
她疼惜地看着安香。
安香的脸上留下了烙印,怕是将来就算伤疤好了,也不能光洁如初了。
安香轻声道:“不怕的,梅妮,不怕。就算时允因我的容貌,嫌弃我,我也不怪他。就让过去的安香,完完整整地留在他的心里,便好。他对我的深情厚意,已经足够我后半生慢慢儿回忆了。”
安香指着屋外,忽然羞涩地笑了笑:“他,他一定不知,他从西都给我捎带的丹若花,被我养得这样好。可见,丹若在京都也能活。水土,日头,都是不重要的。只要有心,什么都能做成。是吗,梅妮?”
“是。”
“梅妮,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你跟将军太难了。我多么想让你幸福。可是我没用,没有把事情做好……我对不住你。”安香说着,充满了愧疚。
“不,安香。”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
她褪去身上繁复的袍子,穿上一身轻便的衣裳。
就在刚才,短短的片刻之中,她做了一个决定。
“安香,我要带你去凉州。”
“可……可以吗?”安香眼里闪现一抹亮光,但很快便涌上愁云:“陛下允么,他会不会为难你?”
梅川不作声,她背起安香,一步步往宫外走。
盛夏的深夜。
明月升上树梢,惊飞栖息在枝头的雀鸟。清凉的晚风吹来远处的蝉鸣。
这厢,朱瑁随小盒子到了千秋殿,见西阁的火已然熄灭,没什么大碍。
其实,只是小盒子叮嘱鸿鹄,在西阁烧了床被子,虚张声势而已。
既然来了,便不好立即便走。
好说歹说,是立后之夜。
碍于情面,朱瑁想了想,踏入正殿。
杨令佩早已恭候着,向朱瑁行礼道:“陛下万年。”
朱瑁搀起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西阁走水,皇后没有受惊吧?”
杨令佩笑道:“有陛下庇佑,臣妾无恙。”
鸿鹄端来交杯酒:“请圣上皇后饮交杯酒,江山万年,天长地久。”
交杯酒。意为交心。
皇后在孕中,鸿鹄贴心地将酒换成了果浆。
朱瑁端起,僵硬地与杨令佩交了杯。
外头的侍卫忽然来报:“陛下,全贵妃娘娘深夜背着安香姑娘离宫,在宫门口被臣等拦住。可她执意要闯出去!”
陛下眼看着就要在此处安歇了,此时却被搅扰,杨令佩不悦道:“你们那么多守宫门的侍卫,带刀的爷们儿,连个女人都拦不住吗?大半夜的,没得让陛下心忧。”
侍卫为难道:“皇后娘娘,话虽如此,可……臣……臣等不敢伤了全贵妃娘娘啊……”
朱瑁大踏步地往宫门口走去。
“朕去看看。”
待朱瑁走远,杨令佩恼得将杯盏摔碎在地。
鸿鹄忙搀着她坐下。
“娘娘,您消消气儿。依奴婢看,这个全贵妃,手段颇高,必是以退为进,引得陛下注意。”
“本宫不相信,她真舍得走。”
“就是。若真是要走,何必指使那齐女打遗诏的主意?不过,也得亏她打主意,不然,谁来替咱们背那个黑锅……”
杨令佩瞪了她一眼,打断她:“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提一字!”
鸿鹄已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敛了口。
杨令佩歪在榻上,半晌,叹了口气:“本宫总觉得,陛下的心里,是有她的。”
宫门口。
梅川背着安香,一脸的无畏。
朱瑁来了。
“朕已赐你免死金牌,恕了她,你为何还是要走?”
“我已决意离开此地。你若不允,我便血溅宫门。这性命,不要也罢。”
她不再对他自称微臣。
她不要再做他的臣。
更不要做他的妃。
安香满身的伤口,就是她的逆鳞。
“梅卿,你便是这般厌恶朕吗?”
梅川忽然笑起来:“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早知今日你如此胁迫于我,我便不会……”
“梅卿。”朱瑁唤了她一声。
她在诛他的心。
梅川道:“你既信先帝口中的凤命之言,便将全贵妃的灵位留在宫中。我对你仁至义尽。放我走!”
在朱瑁心中,她是一株梅。清丽地开着。这世间似乎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她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京中大疫的时候,他染了疾,梅川守在文德殿。他曾说,有梅医官在,我从未担忧过自己的生死。
现今,这株梅上长满了斑驳的刺。
扎得他难堪。
既无心于我,何必助我?
既有今日绝情,何必有旧日大恩?
朱瑁颓唐地转身,往回走。
侍卫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陛下,这……”
“放她走。”
他一字一句道。
今晚的月真美。
却又那么残酷。
走吧。
走吧。
梅川背着安香到了将军府。
马厩里,还留着一匹枣红马。
她骑在马上,嘱咐门房阿伯找一辆马车,上面铺了两层柔软的褥子,将安香放在马车上。
“阿伯,我要去寻阿季了。”
阿伯拿袖口擦了擦眼泪:“歹丫头,平平安安的。”
“阿伯放心。”
马不停蹄。
一路往凉州。
到翌日天明,终见烽烟。
然而,军营中却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乱成一团。
良久,梅川总算是看到时允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喊道:“时允!时允!”
时允本是一脸凝重,看到梅川,惊诧道:“梅医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已经……”
“我来寻你们。”
“京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梅川道:“一言难尽。先不说那些了。时允,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娶安香?”
“自然。”时允肯定道。
“如果她不是从前的安香了,你还愿意吗?”
“什么意思?”时允心里咯噔一下。
“她失去了容貌,或是残了,或是哑了,你还愿意吗?回答我!”
时允道:“梅医官把我时允看扁了!君子一诺,死生无悔!纵便是安香化了灰,也是我时允的妻!”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梅川松了口气,掀开马车的帘子。
安香原本是背过脸,不敢面对时允。
可时允那番话,让她略放下心,怯怯缩缩地回转头来。
时允看着遍体鳞伤的安香。
七尺高的男儿,仿佛自己受了屈一般,一时间委屈又心痛。
他一把将安香抱在怀里。
梅川道:“时允,明日大婚,如何?”
“大婚?”
“是。我连给安香准备的嫁衣、盖头都带来了。都在马车上。我想着,你们的婚事因各种各样的因由一直拖着,索性来个痛快的。择日不如撞日。何谓良辰?你心悦她,便是良辰。何谓吉日?十指相扣,便是吉日。”
时允想了想,重重点了个头。
他问怀里的女子:“可以吗?”
又道:“这战地诸事简陋,恐委屈了你。”
安香笑中带泪,拼命地摇了摇头:“不委屈。”
三人进得营帐来。
梅川和时允同时开口道:
“阿季——”
“将军——”
梅川道:“你先说。”
时允低下头,踌躇许久。
“将军他……”
“阿季怎么了?他打了败仗?”
时允摇摇头。
“他……受伤了?”
梅川在一路上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以为,受伤,便是最坏的境况了。
时允点头,又摇头。
“战事胜了。可将军失踪了。有人亲眼看见,他跳下一心潭。齐军四下散播消息说,将军战死了。钱总兵已将奏报发往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