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宫中。
到处都悬着红绸。
白日里大典的喜庆似乎还萦绕在宫廷的角角落落。
太监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月亮睁着渴睡的眼。
杨令佩从绛云宫移至千秋殿。
自大梁开国以来,历代皇后皆居住在千秋殿,取“万岁千秋”之意。千秋殿是离文德殿最近的殿宇。
杨令佩头戴凤冠,身披凤袍,坐在榻上,红烛燃着。
她粉面含春,映着烛光,端庄而明艳。
鸿鹄道:“主子这身儿衣裳真好看,比您出阁时穿的嫁衣还好看。到底是中宫好。”
杨令佩淡淡笑了笑:“傻丫头,坐到这个位置上,千万般不易,岂是为了穿件儿衣裳?”
鸿鹄点头道:“是,是。从前先帝让您到东宫做个小小的宝林,老爷还恐委屈了您。还是主子看得远,对老爷说,只要入了东宫,机会在后头。又是您,叮嘱老爷和大公子,周贵妃得势的时候,千万在朝中少说话,一个人都不曾得罪。您思虑周全,奴婢佩服得紧。”
杨令佩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园子中哪朵花儿开得好,便让它开去。三月里,不与桃杏争。四月里,不与牡丹争。五月里,不与槐花争。六月里,不与荷花争。最后留着的,才是本事。”
鸿鹄似懂非懂。
杨令佩道:“你自小儿在本宫身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奴婢的本名儿,叫春燕。是主子给奴婢改名儿叫鸿鹄。”
“你可知是何意?”
“奴婢不知。”
杨令佩朱唇轻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数月前,在东宫的清和院,梅川说宝林身边儿的侍女名字取得极好,愿得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梅川看轻了她。
她要的,不只是“双鸿鹄”那么简单。
更鼓敲了两声。
杨令佩向外张望着。
朱瑁仍没有来。
鸿鹄撇了撇嘴,道:“陛下以新殿宇没有修好为名,让那一位住进了文德殿。这下子,离陛下更近,与陛下同起同宿了。依奴婢看,宫中那么多殿宇,哪处住不得她了?偏就这样矜贵?”
那一位,指的,便是梅川。
杨令佩摇头,道:“恐怕,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鸿鹄道:“甭管陛下是何意,立后之夜不过来陪您,总是说不过去。奴婢去唤一声吧。便说娘娘您……胎动了。”
杨令佩道:“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胎动个甚?说出来,没得让陛下厌嫌。”
她想了想,又道:“让星阑去唤陛下,倒是妥当。”
鸿鹄笑道:“主子说的是。奴婢怎把这茬儿给忘了。”
杨令佩道:“你上次那般莽撞,星阑不与你计较,依旧日日陪伴在本宫身边,属实难得。你往后可不许再对他放肆,说话和软些。”
鸿鹄低头道:“是,奴婢记住了。主子放心。”
小盒子屋内的灯还亮着,鸿鹄走过去,脸上浮着笑,叮嘱了几句。小盒子连忙答应着,往文德殿走去。
鸿鹄瞧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闷葫芦,倒是识时务得很。
文德殿的内室。
梅川穿着贵妃服制,神情木然。
从朱瑁口中说出立她为妃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便像冰凌,冻住了,化不开。
屋里的仆役都跪了安。
朱瑁走进来。
梅川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头上拔下金钗。
朱瑁苦笑。
她做了他的妃子,他与她之间反倒隔得更远了。
朱瑁在离她三丈之距的杌子上坐下。
床榻上坐着的女子,仿若在云端。他曾无数次地以为,时光是一把云梯,有朝一日,他能用自己的真心,慢慢登上去。可现在,他不得已用权势做了云梯。
“梅卿——”他像从前一样唤她。
梅川不作声。
“让你留在文德殿,只因朕想护你周全。”
梅川还是不作声。
朱瑁笑笑。
他靠在一张山河屏风上,仰着脸。
“还记得在私邸的那夜,梅卿跟朕说,欢喜的事物不一定都得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喜欢的东西,轻轻浅浅地喜欢就好。这句话,朕想了很久。”
“七岁那年,父皇赏给二哥一副玉棋。那玉棋是番国进贡的,天下只得一副。握在手上,温温凉凉的,冷的时候不冷了,热的时候也不热了。朕特别喜欢,每日都缠着二哥,让朕摸一摸便好。一年后,父皇又赏给二哥更珍贵的物什,他玩腻了那副玉棋,便丢到渠沟里。他知道朕想要。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宁愿丢掉,也不给朕。那天晚上,朕与娘亲趴在渠沟里,一颗一颗地将玉棋子捡起来。所以,梅卿,你看,朕与你不同。自小,‘得到’二字之于朕,便是奢望。由不得朕放手。”
“朕与意和相爱。一心想着,娶她为妻。连办喜事所需的红烛、嫁衣都置办好了。可父皇抢走了意和。他根本不了解意和,更遑论爱她。却被周镜央口中的灵蛇祥瑞所惑,一道圣旨,纳她入后宫。朕后来明白了,他未必全然听信周镜央的话,可他宁肯照做,也不肯放过。任何对江山有益的,都会握紧。任何对江山不利的,都会除掉。这就是帝王。”
“朕以为,有朝一日,坐上了龙椅,便只有得到,没有失去。可是,梅卿——”
他笑了笑。
霜露爬到他眼中。
“龙椅上,亦是艰难的。”
梅川开了口。
“现在,可以放了安香吧?”
“梅卿,你对朕笑一笑,好吗?”朱瑁忽然说道。
“放了安香。”梅川坚定道。
“你对朕笑一笑,朕便答应你。”
朱瑁的声音像是被烛火炙烤过。摇曳着。轻颤着。
门外,有人唤道:“陛下。”
是小盒子的声音。
朱瑁道:“星阑,何事?”
“千秋殿的西阁起了烟,似乎是走水了。请您移驾过去瞧瞧。”小盒子道。
中宫走水,乃大事。朱瑁起了身。
走到门口,他转身,踱到梅川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是免死金牌。
她没有对他笑,他还是成全了她。
梅川将免死金牌攥得很紧,起身,往天牢跑去。
安香。
梅妮的安香。
一定不要有事。
等着梅妮啊。
梅川提着裙角,奔跑着。夏夜的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灯火璀璨。
她仿佛看到安香那张让她温暖、安心的脸。
“梅妮,请你自由地,嫁给自己欢喜的人。”
天牢。
门打开。
梅川看着安香,张大嘴巴。
脑子一片空白。
眼泪纷纷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