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由远及近。
小盒子迅疾地拉着淮王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梅川若无其事地端着药碗往前走。
“梅医官——”
周贵妃唤道。
梅川停住脚步,转身,行了个礼:“贵妃娘娘安好。”
周贵妃方才在文德殿中流的泪早已拭去了,眼圈儿还是红红的。纵是如此,她依然气势夺人,美艳不可方物。
她笑了笑:“总有人盼着本宫不安好,可本宫依然好好儿的。”
她在试探。
梅川道:“贵妃娘娘乃后宫之中最尊贵的人,自然福慧双修。”
周贵妃瞧着她:“本宫伴驾多年,在这宫墙之中,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事也都经过。有句话,本宫要告知梅医官。良禽择木而栖,不要到最后,被人从枝头打落,却浑然不觉。”
梅川颔首:“娘娘说得是,微臣受教。良禽择木而栖,可野鸟却不栖于枝,飞于蓝天。”
御湖边一只小飞虫悠悠地飞来,周贵妃身旁的宫女银桃扇子一挥,将其打落。
周贵妃往前走了一步,金缕鞋踩在飞虫上,意味深长道:“梅医官既到了宫里,便做不得野鸟了。这宫里头,没有野鸟,只有笼中鸟。”
说完,她施施然离去。
地上,那死去的飞虫被金缕鞋踩得面目全非。
待她走远后,淮王和小盒子从石头后面出来。
小盒子半哄半劝地拉着淮王往尚书房走去。
淮王扭头看着梅川:“二表姐,下次再让小盒子给你烤鸟腿。小盒子会的东西可多了,他会捉蚯蚓,还会掏鸟窝,还会用石头画画……”
梅川瞧着小盒子的背影。那孩子孱弱得可怜。瘦骨棱棱。但像石头底下的小野草一般。顽强而机敏。
文德殿中响起曲乐声。
是梁帝,传了宫中的老伶人弹唱旧曲。
那乐声与平日里宫宴上的截然不同。
凄凉哀婉,使人如见山林竹楼。
“劝君且强笑一面,劝君复强饮一杯。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到老来……”
那乐器,叫作“独弦琴”。
宫中已久久不闻独弦琴声了。
这是南界的乐器。
当年,慕容娘娘到大梁时,南界王陪嫁给妹子一个曲乐班子,以慰她在异国的思乡之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慕容娘娘没了,曲乐班子里的人相继故去,只余这个老伶人布曼。
一曲毕,梁帝老眼有些浑浊。
他向布曼道:“你到京都快二十年了吧。南音竟未生疏。让朕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布曼跪在地上,默默流泪。
梁帝想起慕容娘娘初进宫的那段日子。
那个异族女子,站在文德殿正当中击鼓。
那样活泼。又带着野蛮。像只跳跃的小獐子。
梁帝命人唤来了南平公主。
和亲取缔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宫中。自然,阿古拉王子身染恶疾的事,众人也都知晓了,无不为公主捏了把汗。
南平公主怯生生地走入殿来。
梁帝招手:“阿五,你来,来父皇身边。”
南平公主走上前去,伏在梁帝的膝头。
梁帝心中对慕容娘娘深埋的愧疚打开了一丝豁口。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柔和,道:“阿五,父皇本以为替你寻了个好归宿,不想竟是这样,险些叫人蒙蔽了去……此番你受了惊吓,父皇许你一个愿望。想要什么,告诉父皇,父皇赏与你压惊。”
南平公主想了想,仰脸道:“父皇,阿五什么都不要,只要您龙体康健,春秋万年,儿之大幸,百姓之大幸。”
“那朕就将许你的这个愿望留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想要,随时向朕开口。”
梁帝爱怜地摸着她的发髻。
独弦琴的声音萦绕在黄昏的文德殿。
医官署。
深夜。
安香将庭院里晒了一日的花茶,一簸一簸地收回来。
梅川从医官署掌事处寻来了一本存档,细细地翻着。
何年何月何日,宫中哪位主子生了什么病,传了哪位医官,开的药方是什么。
她想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一些被迷云遮盖的真相。
东宫舍人马之问来了,低声道:“梅医官,太子殿下有请——”
梅川仍是专注地看着,没抬头。
马之问又道:“李穆找到了,现时就在私邸。”
梅川猛地起身。
“你先走,我随后来。”
“是。”
李穆专治妇人之病。想必对当年后宫诸人是熟悉的。不仅为慕容娘娘伺过疾,说不定也知道一些关于苏意和的境况也未可知。
天启二十七年,医官署离奇死了好几名妇科圣手,李穆是幸存者。
找到了他,便是离真相近了一半。
梅川换上一身儿太监的衣裳,叮嘱安香,若有人来问,便说她晚间身子不舒服,吃了药,发汗,睡下了,起不来。
安香点头,掩紧了门。
太子私邸。
马之问在门口等她。
穿过花园,太子站在回廊的相思鸟笼下等她。
四月了。私邸芳菲未尽。回廊的两边,还摆着几盆虞美人。
月色如积水般清澈透明。
太子凝神望着月。
他眼中仿佛有一根针,将这长夜缝补起来。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梅医官来了。”
梅川道:“殿下,您的人一路上没有向那李穆暴露身份吧?”
“没有。他们手脚很干净。带他来的时候,连他的家人都未曾惊动。”
梅川思忖道:“府中可有南界的衣饰?”
一旁的马之问道:“有的。府中有几名南姬。”
梅川道:“有劳马舍人找身南界的衣裳给我。”
少顷,梅川作南界打扮,嘱太子换了一身儿小厮的衣裳,同她一起,出现在关押李穆的密室。
那李穆已然年过六旬,坐在密室的一角,手中不断地捻着佛珠,见有人进来,口中先唤了一声:“阿弥陀佛。”
“做了一辈子医官的人,信了佛。难道当年,李大人不光救人,还害了人吗?”
梅川的声音在暗夜中,凉如西风。
李穆抬头,太子穿着小厮的衣裳,且低着头,他一时没认出来。梅川身上的衣裳,他倒认得。南界女子,多喜素白,领口、两肩皆缀以银饰。
李穆叹口气:“你们……是慕容家的人吧?”
梅川一挥手,门打开,两个小厮抬进来一排刑具。每一样都让人胆寒。
李穆闭上眼:“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梅川道:“李医官,我王乃慕容娘娘之亲侄,只想问一句,她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穆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更快了。
“身处宫中,无可奈何。李某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李穆沉默半晌,方开口:“元德皇后。”
梅川不动声色道:“元德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年,是元德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碧玉过来传的话。李某只是小小医官,哪里敢问皇后主子的因由。”
事实如梅川所料,慕容娘娘本就经期有异,一月当中,淋漓半月不止。李穆悄悄在当年的药方中加了红花和桃仁。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催其血崩,伤了根本,气血枯竭而亡。
因红花、桃仁剂量不多,事后处理得干净,加之,慕容娘娘病中本就因母家的事伤怀,在医理上,悲伤过度亦会加重出血,故而,她的死因无人起疑。
梅川倒吸一口凉气。
医者若要害人,当比旁人更难察觉。
“元德皇后乃一国之母,正位中宫,且她与慕容娘娘无冤无仇,她没道理这么做。”梅川缓缓道。
李穆茫然道:“李某着实不知,确是碧玉姑娘手持中宫令牌传的话,说是皇后娘娘的密旨。”
梅川沉吟道:“苏意和,又是怎么死的?”
“砰”的一声。
李穆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
一颗颗地散开来。每一颗都惊慌失措。
李穆面如土色,瘫在地上:“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川步步紧逼:“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提醒你,赵医官怎么死的,施医官怎么死的,孙医官又是怎么死的?”
这几名医官都是天启二十七年离奇死去的医官。
梅川在诈他。
“孽啊,孽啊……”李穆趴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那些佛珠,仿佛每一颗都是救命稻草,都是深深黑暗中的救赎。
“苏意和因灵蛇祥瑞入宫,为何最后惨死?”
李穆拼命地摇头:“孽胎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是伺胎的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年前,圣上早已下旨,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个名字。她不贞不忠不节不堪,活活被烧死,怪不得旁人……”
烈火中的蛇,是狰狞的,惨烈的。
一旁的太子握紧双拳。
眼中的那根针扎破了今晚的月色,倾泻了一室的苦楚。
李穆伸出手来,凄然道:“你们,你们根本不是南界的人,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屋顶的瓦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枚银针封住了李穆的喉。
他睁着双眼死去。
手中犹然还握着一颗佛珠。
几名武士揭开瓦片,从天而降。
疾风迅雷一般。
一把明晃晃的剑,直逼太子。
梅川心说不好,一面竭力推开太子,一面朝外头喊着:“来人啊!”
太子不能死。若他死了,这许久的筹谋岂非都付诸东流?
庭院中,私邸的暗卫速速赶来。
与那几个武士打斗在了一处。
今夜因审讯极之私密,太子特意吩咐他们离得远些。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太子身中一剑。幸有梅川推了他一把,那剑直直插入他的肩头,而并非心口。
剑从梅川手臂擦过,一抹殷红渗透了她的衣袖。
她走向太子,拔掉他肩头的剑,血溅了梅川一身。
她撕开袖口的布,将他肩头的血止住。
这个夜啊,刿目怵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