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邸的暗卫们与那几个武士纠缠着。
那些武士出手极其诡异。凌厉迅猛,无有招数,却步步直逼命脉。不像是正统的武术,倒像是江湖上的邪派。
马之问急急走入内室,担忧道:“殿下,殿下您伤势如何了?”
太子镇定地摇摇头:“本王无事。告知私邸诸人,一切静悄悄的,莫要闹出大动静来。本王不愿传到父皇耳里。”
深究当年的事,一定不是梁帝乐意看到的。
特别是,现时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还是悄无声息的好。
太子虽受了伤,神智却清醒,并未乱了阵脚。
“殿下忍着。”
梅川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止血的药物,撒在太子的伤口上。
这药还是当初在军营里讨的。
离开军营后,梅川便养成了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在惊风骇浪里,她曾经学的那些医术就像一叶小舟,让她有了在风浪中前行的勇气。
太子看着梅川,月光洒在她专注的眼睫上,平白镀了几许凄迷。
隔着月,隔着这份凄迷,隔着十年的岁月,太子心中那些蚀骨而甜蜜的往事刹那间涌了出来。
那时候,他还是恭王。何谓“恭”?恭敬。这个封号就注定了他只能站在皇权的末端。他的出生,是宫廷中的笑话。他的生母史氏,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诞下皇子而受封诰的后宫女子。宫里人都说,他不过是陛下一时糊涂结下的果。他的那些兄弟们,从不与他一起骑射、玩耍。尚书房中,留给他的,永远是角落的位置。
记得有一回,他不小心碰翻了二皇兄的墨,二皇兄便一把将砚扣在他的头上。墨汁流了他一脸。他终于忍不住,与二皇兄打了起来。
事情闹得很大,最后被父皇知晓了。
明明是二皇兄挑起的事端,但因伤势比他略重一些,便被父皇武断地认为是他的错。父皇下旨,从此不许他再进尚书房。
他恨,却不知该恨谁。
恨父皇吗?他是君,又是父啊。好男儿忠孝当先,他怎能恨父皇。
恨母亲吗?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给他一个尴尬的身份,但她却是最无辜的啊。他怎能恨母亲。
恨二皇兄吗?这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一双势利眼,一颗见风使舵的心。
在最失意、最难过的时候,只有意和陪着他。
意和的母亲,是恭王府的洒扫仆妇。她入府给母亲送吃食,无意中遇见李花下独自洒泪的少年。她不知他的身份。她将一块粗布帕子递给他,说了一句:“想要的,就去争。受了委屈,就去辩。被欺负了,就还回去。有甚大不了的事。”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雪光萦绕的脸。
她是那样白,白得泛着冷光。眉眼素净,芝兰其馨。
后来,他与她相熟了,才知道,她是一个面容清冷、内心温柔的女子。
她比他坚强。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站在他身边,风轻云净。
“殿下,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殿下,走下去,走下去就好。”
纵便是天下人都负尽了他,可他还有意和啊。
他教她念书,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字。
他与她嬉戏,她在回廊中奔跑,回头唤他:“殿下,殿下,你追上意和没有?”
他自幼被人欺,心思暗沉,跟意和相处的日子,是他唯一心无城府的时刻。
有了意和,他觉得这人间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一切都是有盼头的。
他缓缓筹谋着,蛰伏着,等待着反击。
他开始蓄养暗卫。
亦开始栽培能写善画的良家子。周镜央,便是那个时候走入恭王府来的。
意和很是欣赏周镜央,曾与他说:“殿下,镜央之聪慧,不亚文姬令姜。”
她与周镜央,两人宛如姐妹般交好。
他与意和都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在此后的若许年,会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磨难。
天启二十七年,恭王府的水仙吐着芬芳,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他抱着意和痛哭一场。
意和替他束好了冠,面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冷冷清清,却又透着坚韧。
“殿下,意和去了。您要珍重自己啊。”
她走了一半,又回头。
“殿下,走下去,走下去就好。”
他想告诉意和,他什么都不要了,带她去天边,去苦寒之地,躲得远远的。
可他又知,那下旨的人,是父皇。
能躲到哪里呢?
纵是他什么都能舍下,可抗旨是灭门的罪,意和有父母双亲,有兄长,她能自私地让他们全都去死吗?
“意和——”
他喊了一声。
再也无人应答。
花前与卿别离后,从此良夜是苦宵。
太子的眼神迷离起来。
他朝梅川唤了声:“意和——”
梅川包扎伤口的手一顿:“殿下唤错人了。”
太子肩头颤了颤,拱手道:“梅医官莫要见怪,是本王失礼了。”
梅川麻利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起身道:“殿下这几日莫要饮酒饮茶,莫食辛辣之物,好好养伤。”
兵器声慢了下来。
那几名武士开始寡不敌众,落了下风。
私邸的暗卫们,也都负了伤。
太子道:“留活口。”
暗卫们依照吩咐,将那几名武士缚住。
然而,拉下他们的蒙面,发现他们的嘴巴都很奇怪。
梅川道:“这些武士,都没有舌头。”
暗卫们掰开他们的嘴。
果然。
今夜来袭的武士,舌头俱已齐齐被割掉。
他们不是宫中的侍卫,自然也不是军中的人。
甚至,他们不是大梁的人。
“江湖上不乏这样的杀手组织。为人办事前,先把舌头割掉。雇凶之人,必是出了重金的。”一旁的马之问道。
“殿下觉得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梅川问道。
太子叹口气:“还能有谁,敢对东宫下手,又没有留下马脚?”
梅川皱眉,看了看地上李穆的尸体,将他前前后后的话想了一遍,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此番咱们行事如此小心,为甚还会被察觉?”
太子道:“戍守城门的侍卫里头,或有周旦的人。”
梅川摇摇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指着李穆道:“他说,是元德皇后的掌事宫女碧玉给他传的旨。那么,那个碧玉,现在在哪儿?”
太子道:“本王记得,元德皇后崩逝的时候,周镜央向父皇进言,说御花园牡丹落了,元德皇后给她托梦,诉泉下孤单。父皇便命昭阳宫一应伺候过元德皇后的宫女太监全都殉葬了。碧玉作为掌事宫女,早就死了。”
梅川若有所思地踱到门口,蓦然回头:“我猜,她没有死。至少,殉葬那次,她没死。”
太子看着她,道:“说下去。”
梅川道:“周镜央纵便是想烹狗藏弓,她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她不怕碧玉翻脸,在御前咬出她来吗?所以,我猜,她当时定花言巧语,许给碧玉许多好处,帮她出宫。”
在宫外下手,比在宫内可容易多了。
碧玉是元德皇后身边的人,梁帝一定是熟悉的。若不以“殉葬”的由头“死”去,周镜央要杀她,得冒险,还得费许多波折。
但是把人掉包到宫外,碧玉再想拿捏周镜央,就办不到了。
届时,她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好缜密的心思。
梅川道:“我猜,这两日一定是有什么异动,让周镜央警惕起来。碧玉死了,但她手上或是还有什么证据,在她的某个亲眷手中。那人原本不敢露头,突见京中来人带走李穆,翻起陈年旧事,便开始动了心思。接下来,殿下便是要找到那个人,与之联手。”
太子点头。
梅川踏着月色离去。
太子忽然唤了一声:“梅医官留步——”
梅川回头:“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太子眼中那一片细碎的冰凌将溶未溶。
他轻声道:“记得梅医官说过,喜欢顾恺之的洛神图。那图现时就在私邸的书房,本王愿赠予梅医官。”
梅川笑了笑:“不必了。欢喜的事物不一定都得到。我自小便告诉自己,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喜欢的东西,轻轻浅浅地喜欢就好。”
太子起身,向梅川行了个礼:“梅医官是第二个愿意舍命救本王的人,这份情意,本王记下了。”
梅川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