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偷袭粮草那日,他迎战而出,受了重伤。她给他疗愈了伤口。他昏迷之中,身体发寒,搂着她取暖。她缩在他的黑袍里,闻着他身上的白芷气味。
那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夜。
他们在营帐的榻上,共度的一夜。
那时候的她,有几分茫然,有几分恐惧。
现时的她,闻着他袍子上的白芷气味,听着他汹涌的心跳,只觉得安全。
这份安全是她此前从来没有的。
她特立独行了若许年,形单影只了若许年,在纷杂的世事中百炼成钢。然而,这一刻,眼前这个男人的黑袍上头仿佛抽出了柔软的丝,那些丝织成了云锦,足以让她在上头做一个极好极美的梦。
她的残泪落在他的手心里。
耳边传来响动。
梅川红着脸从他怀里起身。
见孙册站在门外。他将手握拳,放在口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青天白日里,是孙某来得不巧了。”
苻妄钦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巧不巧的,你也来了。”
梅川忽而想起时允的话。“从前,我们将军的书房是从不许人进去的。倒是孙先生来了以后,常进去坐坐。”
“昨夜,是孙先生在书房吧。”梅川问道。
“……是,昨晚在此看书,倦了,便不觉歇下了。”孙册道。
梅川有些窘,日头洒到书房,洒到她的面颊上,驱散了她眼中的雾。她心里那股沉重感忽而就没了。
原来,竟有这样的巧事。
梅川旋即悟出了当中的缘由。
梅川正色道:“你昨晚……见到了南平公主?”
“是。”
“主意是你出的?”
“是。”
苻妄钦看了看孙册,孙册如此这般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梅川:“如若不是孙某昨夜恰巧在此,这艳福便是苻兄享了。不管苻兄愿不愿意,都要做驸马爷了。梅医官,你说呢?”
梅川道:“恐怕,你还有后手吧?”
若只是拉扯周镜央,是改变不了南平公主和亲局面的。
孙册颔首:“梅医官好生聪慧,凡事都逃不脱你的眼。”
“南界,对吗?”梅川镇定道。
孙册坦然道:“是。”
苻妄钦道:“说起南界,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些年,南界出了乱子。皇室内部,叔侄相争,闹到今年,方才平息。天启二十七年,老南界王故去了,他的独子慕容飞尚不足八岁。旁支王叔慕容衡夺了王位,在南界掌权长达十年之久。”
梅川若有所思道:“南平公主的生母慕容娘娘,是否就是老南界王的胞妹?”
苻妄钦道:“是。慕容娘娘入大梁后宫,还是兄长亲自送的亲。”
梅川感慨道:“昔年,陛下宠爱慕容娘娘,但见她母家出此乱子,却不肯相帮,作壁上观。想必当时的形势下,慕容衡做南界王更适宜维稳。慕容娘娘死的时候,必然是很难过的。”
大约也正因为这个变故,更好地掩饰了慕容娘娘真正的死因。乃至于当年的事扑朔迷离。
苻妄钦皱了皱眉:“孙先生何必插手这等事?”
孙册想了想,拱手道:“公主亦是可怜人,苻兄谅孙某一片怜香惜玉之心。”
苻妄钦没有再说什么。
梅川盯着孙册。
一双眼似能看到他心底的秘密。
恰时允进来,向苻妄钦禀告,他心爱的天骢烈不见了。苻妄钦连忙随之出去找寻。
书房内,只余孙册与梅川。
梅川冷冷道:“孙先生究竟是何目的?”
孙册不紧不慢道:“那,梅医官究竟是何目的?”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孙册道:“梅医官,这件事成了,孙某与你各取所需。你放心,孙某做谋任何事,绝不会伤害苻兄。”
“你要的是什么?”
孙册想了想,轻咳一声:“权势。这还不够让梅医官信服吗?孙某半生不得志,到这大梁来,就是为了一展抱负。昨夜,偶遇公主。公主乃天家女,这难道不是泼天的荣华?”
梅川思忖一番,揶揄道:“孙先生好志向。”
孙册笑了笑:“若不出孙某所料,待梅医官回宫,陛下便要改变和亲的主意了。”
他说得那般笃定。
仿佛俯首之间,便能算尽天下事。
梅川总觉得孙册这个人,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峰,看不透。
时而正义凛然,时而邪气四散。
他亦正亦邪。
难以揣摩。
待梅川回宫,已然是未时了。
文德殿的门紧闭着。
老太监蔡公公站在门口。
据说,梁帝连午膳都没有用。御膳房送进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出来。
飞鱼阁的人所禀的消息不妙。
在塞北使者下榻的五和坊,竟然搜到了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是塞北王赫托写给南界王慕容飞的。
信中言辞极尽亲热。
里面写了,南平公主乃慕容飞之嫡亲表妹,系出一脉,若南平公主下降塞北,那么塞北便与南界联络有亲,日后当互协互助。
梅川在门外道:“陛下,到了该饮药汤的时辰了。”
过了好一会子,里头才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进来。”
梅川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见龙书案前有摔碎的茶盏。里头的茶汤洒了一地,浑浊如泥水。
梅川递上尚还温热的药汤,梁帝接过,刚喝了一口,便听有人通传,关西节度使有加急奏章送来。
梁帝放下药汤,接过急奏。
他看完,原本心底深深的疑惑变成了勃然的怒气。
“混账!”
他喊了一声:“去,把塞北的使者给朕传过来!”
老太监一迭声地去了。
不多时,塞北的使者进来。
他们见梁帝面色不对,大气都不敢喘。
梁帝道:“你们的阿古拉王子,究竟如何了?”
塞北的使者道:“受……受伤了……”
梁帝冷笑一声:“是吗?朕怎么听闻,他身染恶疾,已然时日无多了?”
塞北使者吞吞吐吐:“这……小使着实不知……”
梁帝将那急奏扔在案下。
“朕却也知道塞北王的心思。除却阿古拉王子,其他诸子皆幼。他害怕来日,阿古拉王子殁了以后,王帐生乱,便求娶南平公主为王妃。方能以大梁与南境做屏障!保自家的安稳!朕却也告诉你们,朕的南平,绝不做你们的棋子!”
塞北的使者面色慌张,有如天塌地陷。
梁帝吩咐道:“今日,便送他们上官道,回塞北。和亲的事,再莫要提!”
身旁的侍卫们答应着。
塞北的使者灰溜溜地退下了。
少顷,他再次打开了龙书案的屉子,瞧了瞧那枚小小的脚环。
他吩咐道:“去未央宫,请贵妃来一趟。”
待周贵妃踩着碎步款款走入殿来,梁帝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儿缃色的衣裳,柔桡嫚嫚,妩媚纤弱。却又贵重,不失身份。
她走上来,靠近梁帝,替他抚了抚心口,道:“陛下,臣妾听闻您动了气,担心得了不得。不过是些鞑子,怎么着都行,何至于惹怒了您?”
梁帝眯着眼,道:“镜央,阿古拉王子身染恶疾的事,你可知晓?”
周贵妃用帕子捂着薄唇,诧然道:“竟有此事?塞北王竟如此大胆,瞒了下来吗?”
说着,她流下泪来:“南平,我的儿,幸亏陛下英明,早早查悉此事。否则,我儿岂不是入了火坑?原听闻那阿古拉王子少年老成,英雄了得,竟是这样……”
“镜央——”
梁帝将已经凉了的药汤饮下,徐徐道:“你是否想过……以南平与塞北联姻,来为珩儿换得异族的支持……朕想告诉你,朕可以包容你所有的小性儿,许你那无能的弟弟高位,甚至,你拉拢重臣,朕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件事,你要记下。任何时候,大梁的国运要紧,朕的孩儿要紧。”
周贵妃慌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妾不敢啊,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臣妾发誓,臣妾以珩儿发誓……”
良久。
梁帝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对她的猜忌松泛了些。
梨花带雨美人泪,英雄暮年无凭寄。
这个女子啊,十数年来,给了他万缕柔情,点缀了他人到朽木的荒芜。
“镜央,珩儿是你与朕的孩儿,你何苦发这样毒的誓。你起来吧。”
周贵妃委委屈屈地起来,抽噎着。
梅川端着空了的药碗回医官署,在御湖边,碰见了淮王。
他正用弹弓打鸟。
见了梅川,开心地喊道:“二表姐!”
他这么一喊,枝头的鸟儿飞了。
他也顾不得。
三蹦两跳地到了梅川跟前儿:“二表姐,我跟你说,我身边的小盒子烤鸟腿可好吃了!我待会儿让他烤给你尝尝!”
梅川看着他干净的眼,想起方才周贵妃在御前发的誓,心头无限悲哀。天底下,居然有母亲舍得拿自己的亲生孩儿起誓。
不远处,周贵妃从文德殿走出来。
淮王身边一个小太监甚是有眼色,忙道:“淮王殿下,贵妃娘娘来了,赶紧躲吧。她若发现您在这儿打鸟,该生气了,奴才和您,都是一顿好打。”
淮王看着小太监,道:“小盒子,你莫怕,今日本王的功课是写完了的。”
小太监道:“殿下,今日不同往日,您瞧,贵妃娘娘神色不太对。”
听了这话,梅川不禁看了看那小太监。
他个儿不高,面容清秀,年岁比淮王还小一截,却同成年人一般,谨慎,擅察言观色。
这孩子。
梅川叹了叹。
转而,却又觉得小太监的那双眼,隐约有些像一个人。
她似想起什么。
摇摇头,又觉得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