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西域的奇珍以及塞外的珍稀药材被摆了上来。
另有上等的兽皮,数十张。
那塞北使者向梁帝行了个异族的礼数,恭敬道:“我王向中原皇帝传达深切的问候,以及诚挚的谢意。感谢陛下允我邦联姻之求,降南平公主于塞北。两邦情意绵长,必交好万年。”
梁帝微笑道:“塞北王身体可还好?遥记天启二十七年他到京都来,转眼已十年过去。”
塞北使者俯身道:“托陛下洪福,我王身体尚还康健。”
梁帝喝了口花茶,不经意道:“数月前来函,似是说暮春时节,阿古拉王子会来大梁迎亲。是出了什么事么,怎不见他的身影?”
阿古拉王子,是塞北王的长子,也是他唯一成年的儿子。余者,皆是些幼童。
塞北使者低头,眼神略有些闪烁。
“一月前,阿古拉王子随我王狩猎,被野狼所伤,现时正在休养,故而,来不得大梁。待此次迎了公主回去,王子的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塞北的男子皆擅骑射,受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梁帝点了点头,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定好,五日后出发,由皇族郡王送嫁。
梁帝笑道:“南平公主,朕之爱女,不可薄待。陪嫁之物、送亲诸事,皆交由礼部与贵妃料理。”
随之,有宫人领着使者们前往云锦楼安歇。
使者们走后,小太监们搬着那些礼品送往内廷的仓库。
搬动之间。
从一张兽皮里掉落一个小物件来。
梁帝看到了那个小物件,只觉眼熟。
他命那小太监道:“呈与朕瞧瞧。”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呈上。
是一枚小小的脚环。
鸟的脚环。
梁帝瞧着那脚环好一会子,唤梅川道:“梅卿,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梅川走上前去。
梁帝道:“你瞧,这是不是未央宫中……相思鸟的脚环?”
梅川第一眼便认出来了,梁帝说得没错,这是未央宫中相思鸟的脚环。
周贵妃盛宠,在宫中形同副后。内廷诸人赶着巴结。便是连她宫中的鸟儿,脚上的脚环都是极品赤金打造的。
但眼下,梅川淡淡笑笑,道:“回陛下的话,微臣在这些小物件上不大留神,且往未央宫中去的次数不多,辨认不得。”
梁帝不作声了。
他将那枚小小的脚环攥在手心。
须臾,又松开了,随手掷在屉子中。
他吩咐身旁的蔡公公道:“去,把飞鱼阁的映水唤来。”
他起疑了。
为什么塞北上贡的礼品中遗落有未央宫的东西呢?
是否,这些礼品早就先从贵妃那里过了一遍,那鸟的脚环才会不慎掉落在兽皮中?
今时今日,未央宫的权势已经大到如此地步吗。便是连异族中人,亦如此讨好。
梁帝沉吟着。
数十年的执政生涯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里,都刻着风浪的痕迹。
这丝疑惑像风,吹拂着那风浪。
梅川走出文德殿的时候,已经巳时了。
日头出得老高。
清晨在御湖边碰到南平公主,文德殿中塞北贡品中出现的意外……梅川思索着,皱起眉来。
眼前的一切,没那么简单。
在李花林中,梅川碰到了太子。
此时的李花已经零落了不少,枝头长出稀稀落落青涩的李子来。小小的,稚嫩的。
太子自上次红松事件发生后,在东宫深居简出,梅川已经好几日没碰见他了。
梅川走近他,压低声音道:“是你做的?”
太子一脸的茫然:“什么?”
梅川打量着他的神色,并不像伪装。
她想起很早以前,南平公主去将军府的时候,曾说过,和亲的主意是太子出的。可瞧这情形,似与太子无关。
不是太子,那便是……
梅川问道:“你还记得南平公主的生母慕容娘娘是怎么死的吗?”
太子一愣,看向梅川:“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问这个?慕容娘娘,患了病,薨了十年了。”
“什么病?”
“当时宫中没有明说,只说是痨病。但从父皇给慕容娘娘指派的医官来看,应该是妇人血崩之疾。医官署各个医官负责的事项不同。”
梅川心内一动:“哪个医官?可还在宫中?”
“李穆,李医官。当年也算是杏林圣手。三年前,已经告老还乡了。”
“他的故乡何处?现在还能找得到吗?”
太子见她神色凝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道:“在直隶乡下。要去寻么?”
梅川点头。
她忽然道:“慕容娘娘的死,当时宫中便没有任何动静吗?无人起疑吗?”
太子抚摸着枝头青涩的李子,道:“你有所不知,慕容娘娘自进宫,身体便不好,五痨七伤的,三日里倒有两日在吃药。宫中的人都叫她病美人。故而,她英年早逝,无人起疑。父皇对她的死,也颇为伤心。不仅厚葬了她,还赏赐了她的母家南界许多珠宝良马。”
梅川沉吟道:“慕容娘娘是出身南界皇族吗?”
太子道:“是。现时的南界王,是她的侄儿慕容飞。不久前,他初初登基,来大梁京城受冠礼。”
南界是大梁的附属小国,新君登基,要大梁君主授了冠礼,才作数。
梅川恍然大悟:“是了。”
“殿下切记,派人找到李穆,不要暴露身份,将他押至私邸之中。此人有大用。”
说完,她转身离去。
梅川以采药为由,手持令牌,出了宫。
她想去将军府,她想见到苻妄钦,她想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
门房阿伯见了她,倒不吃惊。
她径自入了府。
有小厮瞧见她,忙笑道:“梅医官好,我们将军在书房。”
梅川走过长长的回廊,到了书房,见苻妄钦正坐在书案前翻着一本发黄的书。
他抬头见了梅川,清冷的眼神中浮现几许笑意:“昨夜才分别,今日便急不可耐地来找我吗?”
梅川走进去。
她环顾着书房。
一眼瞥见床榻边的地上有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环。
是南平公主的耳环。
她昨夜果然在这里。
梅川看着苻妄钦,眼睛里起了雾。
“阿季,你昨夜见到公主了,对不对?”
苻妄钦摇头。公主怎么会夜里到将军府来?再者说,昨夜,他不是与她一起在海棠花下饮酒吗?
雾失楼台迷津度,满心怅然无寻处。
梅川眼里的雾气四散开来。
她举起那枚耳环。
“你撒谎。”
苻妄钦看着梅川。
她居然流泪了。
她自来到这里,从未这样委屈。
“你撒谎,你骗我。她的耳环在榻边,看来,你们昨夜便是睡在了一处……”
她说不下去了。
苻妄钦想开口逗逗她。这样一个英气的女子,也有失智的时候。她青天白日里,这样急匆匆地从宫里赶来,竟是为了质问他这样无稽的事吗?
可他张了张嘴,看着她那像是下着一场延绵凄雨的脸,心下不忍起来。
她就那么看着他。
她的雾、她的雨,从几时起,裹挟进他的心里。
他突然一把拉过她,半倚在床榻上。
“我苻阿季,对天起誓,我只曾与你躺过一张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