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月刚离开不久,独孤晋就来了。
裹挟着一身的寒风,沾着雨雪后的湿气,闯到了她烘得馨香暖热的内殿里来。
陆倾城眉尖急不可察的蹙了一下。她分外讨厌有人闯到她私人的地方上来。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独孤晋都是她这里不欢迎的人。可从前的话,她还能使些手段把独孤晋赶走,送他一些美人,叫他无暇顾及到她和坤德宫,可是现在的独孤晋不是从前那个人了,美人和手段在这个独孤晋跟前,都没什么用处。
他要来,她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他。
陆倾城想着,嘴角的笑已经先一步勾了起来:“这样晚了,陛下怎么还过来?难道是奉达殿里因走了水,大风大雪的居然还漏了雨雪不成?”
独孤晋不气的在她上首的位置坐下来,那张铺着狐皮和貂毛的椅子一直都是她的专属宝座,然而眼下,她只能站在一旁,任由那天下“至尊至贵”的人坐在她的位置上。陆倾城捏着手绢的指尖都绞缠了起来。
嗓音里却还带着一丝丝的笑意。听起来好像是寻常女子在跟自己的夫君撒娇耍性子一般。
独孤晋视线往上一挑,分外莫测的扫了她一眼,他喝了口热茶,道:“皇后似乎并不是很想看到朕往坤德宫来。”
陆倾城淡笑不说话。他们之间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他这个身体就是她卖给他的人情,她想要什么,他也应该很清楚,这种地步还藏着掖着说拐弯抹角的话,那就太没有意思了。
两手轻轻一拍,陆倾城就势在独孤晋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边上放着一盆开得恰到好处的茶花,陆倾城微微扯着嘴角,戴了玳瑁的指甲在那开得过分娇艳的茶花花瓣上慢条斯理的抚摸着:“陛下这么晚过来必然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跟臣妾说,那便说吧,咱们两个还气什么呢?”
她飞扬的眼梢往上一挑,别有一番风情:“是不是,陛下?”
独孤晋微微眯起了眼睛,右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左手则掌心上下支着身体,上半身微压向陆倾城的方向,脸色严肃:“你昨天晚上召见了萧丞相?”
陆倾城捏着茶花花瓣的手一顿,她将手拿下来,眼梢撇见花盆里,掩埋在泥土之下的一只指甲盖,满不在意的将帕子往上一盖,拨了泥土掩掉了。这才转过脸来正面瞧着独孤晋道:“萧丞相的长子要和臣妾的妹妹结亲了,臣妾关心一下,不应该吗?”
“皇后大约是忘了,你是陆家的女儿,并非孟家的某某。萧孟两家联姻之事,与你五官。”
陆倾城的谋色一下立暗,可下一秒,她又恢复那微微笑着模样,不急不缓的说道:“好,便当臣妾和孟家毫无瓜葛。身为陛下的皇后,替陛下操心臣子的婚事,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她越加笑得灿烂起来,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般耀眼:“不要说是臣子的婚事,就是陛下的姻缘,臣妾该当心的,也一样会当心。”
独孤晋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睛直直盯着她,陆倾城半点儿不躲避,他怎么看她,她就怎样迎战。
蓦的,独孤晋嗤笑出声,他眼睛微微一弯,在刹那间,陆倾城有一瞬间的失神,她以为真正的独孤晋回来了。
“皇后,你若当真喜欢替人操心婚事,不如让朕来做主,替你把你身边的那个丫头给嫁出去如何?”
“满朝文武,不论你是想要替她挑一个武功盖世的英雄,还是选择三甲出身的状元探花,朕都可以满足你。”
陆倾城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她眉头终于微微紧蹙起来,隐藏在眼眸之后的眼神是紧张和恼怒。
独孤晋却和刚来的时候没有两样,还是那样冷静、镇定,摸不透彻。他眼珠子上下扫了她一遍,嘴角往上扯了扯。
陆倾城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握住身旁桌子的手指收紧,逼着自己放松,深吸着一口气,她笑:“陛下既然不愿意臣妾过问那些事情,臣妾不过问就是了。说弗月做什么呢?陛下也知道,臣妾身边如今也就剩下弗月一个人能说上两句知心话。这深宫之中,长夜漫漫,臣妾不过只是想要一个人能早晚陪着罢了。”
她口气颇有几分自怜自艾。听不出真假。也不可能听得出真假。从她进宫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往后陪伴她的不但是寂寞长夜,孤冷自知,还有阴谋和数不清的陷阱。想当初,梨花树下的陆倾城也不是没有怀抱单纯的梦想,想要嫁一个喜爱的人,过一辈子安稳幸福的生活。
独孤晋道:“皇后只是想要一个人能陪着说话,这后宫之中多的是愿意听一宫之主说话的人。可皇后愿意叫她听的人却偏偏只是那一位,可见不但想要有人听,还指定了那一个人听。两者少其一都不行。这是坤德宫里的规矩了。”
他说完,并不接下去继续说,而是颇有深意的望着陆倾城。陆倾城咬咬牙,只能点头道一声“是。”
独孤晋才接着道:“后宫一向由皇后掌管,从前是是,往后也是。朕也不希望有任何改变。但是前朝所有事务便都是朕的责任了。你我夫妇二人各司其职,这内外宫才能安宁太平。皇后以为?”
陆倾城盯着他看,她想要知道,他说的这些话到底是冲着萧律而来,还是为他奉达殿内藏着的那个女人而来。独孤晋一无所畏的任由她盯着看,他不是从前那个独孤晋,陆倾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痕迹来。
她将胸口那堵气缓缓压下去,再度应了一声“是”。
独孤晋便一手拍在膝盖上,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时候也不早了,早点歇息。”
他说着,便寝殿内去。陆倾城当他是要走的,已准备蹲身行礼,话也已经到了嘴边,可瞧着独孤晋竟一径往自己的寝殿内走,陆倾城忙的跟了上前:“陛下这是要......”
“朕听皇后方才的意思,倒是孤枕难眠,颇有些怨怪朕只顾着处理政务,却把你一个妇人丢在深宫后院不加理会的意思。从今儿起,朕便打算夜晚来你坤德宫安寝,也好让你不必天天只能找一个奴婢闲话家常打发时间。”
他说着,已经把两只胳膊一伸,示意她上前来宽衣。
陆倾城瞪圆了双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独孤晋会做出此决定。别的不说,单说他们两个,他即便占据了独孤晋的身体,以独孤晋的身份在这个人世间继续生存下去,可他到底是独孤修的底子,是独孤晋的弟弟。这样说起来,她就是他的嫂子。他竟然......
陆倾城也不可他再多气,压低了嗓音沉着脸道:“陛下还是回奉达殿安寝为好。”
“为何?”独孤晋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动,转过身来颇有几分无辜的望着她,“难道皇后今日不方便?朕问过内务房的人,皇后这几日并无不方便之处啊!”
他口中所说的不方便,正是指女子信期那几日。陆倾城虽已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他并非她真正的夫君,两个人说白了也就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伙伴,他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然是景王才会有脾性。
“殿下!请你回奉达殿安寝!”
陆倾城脸色有几分发青,两手交握在身前,像是下一刻就要上手给他一巴掌的模样。她不再顾及外面是否有人,他们的谈话是否会叫不懂分寸的宫人宣扬开去。既然他要刁难她,那么她也不必再气。
听她言之凿凿的喊“殿下”,独孤晋就知道这一针是扎对了。她虽然是个风流的女人,可并不代表她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要,尤其是他们独孤家的男人。独孤晋嘴角挂着一抹笑,半转过身来看向陆倾城:“皇后似乎是恼羞成怒了。记忆也不好起来,朕是禹王,登基之前乃是禹王,卿可称呼朕为殿下,但今时今日,朕已然是皇帝,卿只可呼朕陛下,又或者是万岁。再要叫殿下,朕可以判你一个藐视皇威的罪名。”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在警告她。不管他是不是独孤晋,眼下坐着皇位的这个人是他,用着这个身体的人是他,他是独孤晋,他是九州的皇帝。单单是她一个人,不可能把他怎么样。木已成舟,她以为她送了他这幅皮囊,推他上了这把龙椅,就想要插手他的事情,想要做些叫他不能忍受的种种?他可以要她身边人的性命,自然,也能冠冕堂皇的叫她生不如死。
陆倾城暗中深深吸了口气,她被宽大袖子遮住的两只手紧握起来。好得很!怪道他要把白袍遣出去当什么送亲使者,原来打的是这样一个主意。只要白袍不在大都,不在九州境内,他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奈何得了他。
倒是上了他的当了!陆倾城咽下唾沫,恼恨不已。他用了调虎离山之计,让她和孟不得一心只关注着朝中的人事变动,还有萧律父子在朝中的崛起,疲于为抑制萧律父子还有保住各自目前的位置奔命,却忘了身后已被人设下了一道陷阱。
她眸中的目光精彩纷呈,很显然她已经猜到了所有的事情,独孤晋弯着唇角,抖了抖宽大的袖子,转身往外走。擦着陆倾城的肩膀越过去,他停下脚步,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陆倾城的耳朵边道:“猜猜看,你的赵将军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独孤修!”
她悚然一怔,转过身去望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独孤晋蓦的回头,眼里含着笑意:“皇后这是得了臆想症?你思念朕的皇弟到了这个地步,朕竟一无所知。啧啧啧。”
他摇了摇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小春子一直等在外面,见到他出来,忙把斗篷打开,披到独孤晋的身上:“近天亮的冷风更加刺骨,陛下保重龙体。”
“吩咐下去,皇后忽染恶疾,叫沈太医来替她整治。病愈之前,任何人不得前往坤德宫,以免影响皇后清休。”
小春子答应着,往身后的宫人:“听到陛下的话了?赶紧传下去!”
坤德宫一干人等浑然摸不到头脑,前儿还好好的,突然皇后就病了。不等坤德宫的宫人从手忙脚乱里停歇下来,第二日清晨一道圣旨过来,坤德宫被大换血,所有宫人都被四散调配到皇宫各个角落,重新进入坤德宫伺候的人,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据说,都是从景王府府内调过来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