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身在奉达殿内的卫小蛮是毫不知情的。
这几天时间里,独孤晋都未曾来过,这让卫小蛮在紧绷的情绪中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的伤在慢慢愈合,嗓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叫小冬子的太监很会逗人开心,每天都变着花样的给她弄吃食。知道她是在楚丘山长大,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野菜饼过来,说是见她每天都吃得不多,特意让她改改口。
卫小蛮还未开口说过话,看到野菜饼,她忍不住喊住了小冬子。
小冬子正打算放下东西就和往常一样退到外面去,留她一个人在殿内用膳。突然听到很低微的一声呼唤,小冬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身来看到卫小蛮瞧着自己,他抬手指着自己,问道:“您刚才是在叫我?”
卫小蛮点了点头。
小冬子不禁高兴得笑起来:“哎哟,这可好!姑娘您能开口讲话了!”
他忙着招呼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道:“赶紧的,去给陛下报信去!快去啊!”
卫小蛮听到他喊“陛下”两个字,眼珠儿滚动了一下,她忙道:“别说。”
小冬子没听见,她着急的想要再高声一点儿,手搭到盘子边的玛瑙杯上,那杯子立刻滚落了下去,发出声响。小冬子这才回过身来。
卫小蛮道:“别说。”
小冬子手抬着,阻止要跑出去报信的人。他自己走到卫小蛮跟前,蹲了下来:“为什么呀?陛下一直很担心姑娘,这一日日的照应也都是陛下吩咐奴婢照办罢了。要是知道卫姑娘眼下能够开口讲话了,陛下不知道怎样高兴呢!”
卫小蛮摇了摇头。怎么说呢?他是她的仇人,他杀了她的师兄,而她却在这个时候发觉自己对于他不同于常人的一丝情愫。前者叫她痛恨厌恶他到恨不得手刃他的地步,而后者却让她厌恶痛恨自己到恨不得一头撞死的地步。
见她不说话,神色郁郁的,小冬子也不敢强硬着来,陛下都捧着含着的人,他哪里敢忤逆了呢?倒不是说她难伺候,除了那天不肯喝药之外,她倒是还算好说话,后来的几日并没有什么难伺候的,让她喝药就喝药,用膳就用膳,可惊动了陛下过来,两个人又是闹成那天那个样子,岂不是又折腾了陛下么?
示意宫人们先退出去,小冬子待在跟前道:“既是不要告知陛下,那奴婢通知沈太医过来瞧瞧可好?”
卫小蛮点了点头。小冬子欢喜了一下,这就要出去。卫小蛮指着野菜饼道:“多谢你。”
小冬子颌首:“不敢,奴婢都是照着陛下的吩咐办事,姑娘当真要谢,就等陛下来了,谢陛下吧。”他说着,退了出去。
卫小蛮呆呆看着野菜饼,心头一团糟糕。
沈太医很快过来了,给她做过简单的检查,说她各方面都恢复得良好。让她仍旧按照他开的药方喝药就是了。
来到外边,独孤晋已经在等着了。沈太医忙的放下药箱要行礼,独孤晋示意他别拘礼,侧身走到一边,沈太医便跟着来到一侧。
独孤晋问:“朕听小冬子说,你怀疑她体内有寒毒草的毒液?”
沈太医道:“臣也只是怀疑。这寒毒草和寻常毒药不同,专门对付一些身怀异能之人,毒性如何,臣也只是听说。但从卫姑娘目前的状况来看,似是无异了。”
独孤晋蹙着眉头,示意他说下去。
“臣的祖父曾与楚丘山鉴心大师有过来往,听大师讲过那寒毒草一旦侵入人的体内便会致人四肢无力发寒,以啃噬体内五脏六腑来达到抑制有异能的人施展本事。臣这两日替卫姑娘诊断,发现她体寒发虚,四肢绵软无力,脏腑亦有损伤,与臣祖父记下的寒毒草毒症非常相似。”
独孤晋的眉宇蹙得更深:“有什么救治的法子?”
沈太医摇头:“臣暂时只能开一些温宫暖胃的药,且看效果。想来用处不大。这并不是医术所能治愈的,恐怕还是得等国师回来之后才可商量一二。”
“国师?”独孤晋哼了一声,“这件事只怕和他脱不了干系。那寒毒草用寻常的饮食可入不了人体内。”
沈太医惊道:“陛下的意思,这国师和皇后是一伙的人?”
“这倒也不一定。”
沈太医糊涂了。
独孤晋笑笑:“古有纵横捭阖,今有朝秦暮楚,并不稀奇。”
沈太医不禁长声叹道:“陛下更加要当心了。内忧外患,我朝正处在风雨飘摇时期,并不比当初太祖创业来得容易啊!”
独孤晋哼了一声:“但凡未坐上这张龙椅,个个争着抢着想要,坐上了,却又无法胜任。将这天下搅和得一团糟,不如安分守己当一个平民百姓,倒还可以平安度日,安享一生。”
沈太医颌首。
“可有些人确实无辜。他们想要逃,因那一场风的缘故,却又再逃不了。谁又能给这些人公道呢?”
“世事难料,也算是命数了。”沈太医似是想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不禁叹息道,“命数不可逆。人各有命,人各有命啊!”
将人送走之后,独孤晋转到内间来看卫小蛮,她很安静的坐在桌边上,正在喝着宫人刚送过来的药。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依旧动作徐缓,镇定自若的喝着她的汤药。
独孤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逆着光,她看到她睫毛上每一颗跳动的阳光。有多久不曾和她这样安然相对而坐,哪怕无言?仔细算来,时间并不漫长,然而在独孤晋这里,却像是渡过了漫长的一段时光,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瞒不了你什么。”她喝完药,把勺子往碗中间一放,抬头看向了独孤晋。
她指的是她已然能够开口说话的事情。独孤晋微微勾起嘴唇:“能够发声,可以讲话,不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我不想要让你知道我的事情,任何一件事情。”
独孤晋脸上温和的表情一下子收了起来。他眼里隐隐藏着火光。在她这里,他是永远也不要想能够再回到以前那样轻松快意的相处方式了。深吸了口气,他嗓音低沉:“你就这样恨我?”
“不是恨,”卫小蛮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是厌恶。独孤修,藏在别人的皮囊里过活,用这种阴损的手段维持自己的生命,还不如痛快死去叫我更看得起几分。”
“你!”他撑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一下砸到了桌面上。那装着勺子的瓷碗晃动了两下,勺子在里面颠簸,发出清脆的声响。
卫小蛮不为所动,用她那并没有完全恢复,还带着沙哑的嗓音慢慢说道:“你不应该救我,让我死了,死了也许你以后的日子还能过得舒心一些。否则,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不会放弃杀你的念头。”
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忽然冒上来,朝着独孤晋露在衣襟外面的脖子刺了过去。独孤晋往后平仰,堪堪躲过了那雷厉的出招,他抬手一把抓住了卫小蛮细小到,轻轻用力就能够折断的胳膊,将她用力一拎,拽到了桌上,直拖到跟前来。
“卫小蛮!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他上半身猛然压过去,双眸凸起,逼近她的脸孔。
卫小蛮嘴角往上一翘,露出浅薄极冷的笑容:“那就杀!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一直留着我这条命。你留着我,不过是为了我的血,难道不是吗?”
“为了你的血?”独孤晋的胸膛在强烈的起伏着,两眼盯着眼前这个女人,恨不得剜出她的心来瞧一瞧,到底她的心是用什么做成的。
“是!为了我的血。你以为你让他们给我下了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就在他们割破我的血管,把我的血装入那水晶杯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我的血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流失,装在那最后会送到你手中的水晶杯里。独孤修,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救了一个人,或者是救了一个险将消失的灵魂会有什么回报,可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什么报应。是你,是你告诉我什么叫做善良也会杀人。你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无父无母,不是从小所有人都把我当成怪物,而是我真心待人,却在最后养虎为患,害死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心里挣脱出来。独孤晋牢牢抓着她,一只手压在她的腰上,让她不得动弹,不得不仰头以仰视的方式看着他。
“最爱的人?”他紧绷的脸孔露出讽刺的笑,“谁是你最爱的人?你的师兄须弥子,还是赵濯江?卫小蛮,你的本事不小啊,能叫两人男人为你神魂颠倒!不,应该说是你欲求不满,单单一个男人已经满足不了你了是不是?”
吼了一声,他捏得她手腕发青,几乎听到了骨骼被捏得发出的微微声响。
卫小蛮咬紧了牙关,再痛,再痛她也不肯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