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的这几日,虽雨水连绵,但站在另外的角度上看待,又不得不说外界实在是过于风平浪静。不,不仅仅是风平浪静,而是一派难言的祥和。这种祥和来的太突然,太刻意,不得不让人觉得很有几分粉饰太平的假象。
天下恶灵仿佛一夕之间消失,那扰人的阴差也没再现身过。清明前因回到自己的墓地看望亲人而骤减的游魂,在清明后又都纷纷现身。在能看见灵魂的人眼里,街头较往常热闹了许多。因为平日里总爱在阴暗处躲躲藏藏的游魂们,也都在这久违的和平里无所顾忌的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雨水里。他们成群结队,四处游荡,开心得仿佛找回了生前的生活。
趁此大好时光,游弋也特赦漆炎出诊所去放风。
晏然则觉得事出反常,还需谨慎对待。
游弋当然也心存疑虑和提防。只是趁现在还处在平静之期,让漆炎随大流,去过几天自在日子也不是不可。
两人坐在诊所大厅里等游魂光顾。游弋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背对她而坐的晏然却不似她那般悠闲,他望着窗外,不停抬腕看表。一来是留意漆炎晚归里多久,二来是想着该如何与游弋搭上几句她不会不理的话。
“游儿,你让小漆几点回来?”
“叫老板。”游弋提醒他一句才回答道,“六点。”
“游儿,现在已经六点多了。”
“叫老板。”游弋继续纠正他的称呼,“他本就不是会守时的性子。六点多少了?”若是晚得太多,就得出门去寻人了。
“游儿,六点零三了。”
“都六点零……”心不在焉的游弋差点顺着他的话说了。反应过来的游弋睁开眼睛,回头看那故意没话找话,戏耍她的人。
一道薄薄椅背相隔,交错而坐的两人,相互朝对方的方向转头,由背对变成四目相对。两人的距离近到鼻尖几乎碰到鼻尖。
悠哉悠哉,抖索着肩膀晃荡进诊所的漆炎被这番景象惊得停住了步子,他捂着眼睛咋呼道:“哎哟喂,我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游儿,下回让小漆出去玩耍,要将回来的时间定得早一点,这样他就会准时了。”
“有道理。”
他们义正言辞,不紧不慢的说完这番话,才回正头,各自看向自己的前方。淡定得让漆炎都不禁检讨自己的大惊小怪。
“听游儿说,你一早就出去了。在外头一整天,都去哪里了?”晏然把漆炎叫到身边,询问他今日的动态。
“把平时想去玩的地方都去了一遍,然后去看了爸爸妈妈。”在时时刻刻都温润如玉的晏然面前,漆炎那毛躁的性格也容易变得温顺。
“这外头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晏然问。他与游弋白日都是有工作之人,不常踏出身处的建筑外。也因他们的视角与游魂的视角不同,看到的事物多少有些出入。故他需要向漆炎详细了解外边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细节是他没有发现的。
漆炎挠着后脑勺,很用力的思考,用力得连五官都拧巴力起来。一阵较劲后,他浑身放松下来,耸肩摊手道:“没见到什么异常啊,特别安全特别好。如果世界能一直这么美好就好了。我之前本来打算在人间待够了就去轮回之地的。不过要是人间能一直保持现在的太平盛世,我还走啥呀?”
“或许是神下令肃清了天地间的恶灵。若真是这样,也算是庄好事。”游弋也尽可能的往好的方向想象道。可声音却冷冷的,透着一股质疑。
“最好是这样。”晏然也是,即便不敢放心去相信这个猜想,却也希望这个猜想能成真。只是成真的几率高?还是成灾的几率高?
在大厅里以一个姿势坐了数小时的游弋看了看表,说:“就要过子时了,你回家歇息吧,无需再候了。”许是现今歌舞升平,游魂们都忙于享乐。今夜竟无游魂光顾,可真是二十余年来的头一遭。
话说完良久,却无人回应。游弋侧头去看,发现晏然双手环胸,头微低,呼吸平稳,竟是睡着了。再看看漆炎,疯了一天的他也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的四仰八叉。考虑一二,游弋把晏然送回了自己闲置的卧房。
上回染了他鲜血的床品被游弋全部换下,换成了染再多血也看不出颜色的黑色。游弋在宽大的床上仍是固执的只放一张枕头,而另一张则收在柜子里,以便自己需要时使用。
初识晏然时,那只多余的枕头是给晏然在漆炎的小木床上勉强枕着睡觉的。如今时间才过了尚不足一个月,情形就翻天覆地了起来。她的床成了晏然时常休息的地方,而那只多余的枕头倒成了自己的备用品。
有种地位不保的危机感。
游弋用她待下属一向体贴的理由来安慰自己。的确是太体贴了,就连被角都忍不住替晏然掖好才熄灯离开。
回到办公室的游弋坐在办公桌前记叙她近来频频想起的前尘往事。记忆里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峦,对着存放着不知是谁的乌木匣愉悦不已,心中悸动。这种感觉奇异得令她无从解释,但也让她倍感熟悉。
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苦思这问题的游弋搁下笔,枕着手臂,看向窗外细雨。
忽然一道朦胧人影投射在窗外的夜幕上,那道背影逐渐清晰可见,可又有说不出的模糊。因为窗外那虚幻的背影,一会儿着一身飘逸白衫,束着乌黑发髻。一会儿着一身挺拔西装,理着清爽短发。两种形象不断交替重合,反复变化。
两个重叠的背影虽服装各异,但举止一致,动作同步,无疑是同一个人。那人缓缓回过身来,显露出真容。然后朝游弋浅浅一笑,轻声唤道:“游儿。”
因这一声轻唤,游弋的心跳停了一拍后,便剧烈跳动起来。
游弋猛然睁开眼睛,窗外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夜幕也不知何时变为了清晨。只是那雨,仍然未停。
原来是梦。
虚惊一场。
游弋没想到自己趴在桌上稍微闭目,竟一觉睡到了天亮。她靠坐在椅子上,手覆上心口。胸腔里的心脏还未平复下来。回忆起那人影的面容,不觉心跳又加剧。她觉得自己像个得了看到指定对象就会发作心脏病的患者一样奇怪。
不解的事情太多,几乎要令她捶胸顿足。觉得甚是口干的游弋给自己斟回一杯清水,就在她准备饮水时,办公室的门被人叩响三声。果然,齐烟便从打开的门中端水而入。
游弋放下自己手中的那杯水,笑着接过齐烟给自己所倒的。她浅抿了一口说:“怎么就回来了?这才四月初呢。”
齐烟拍拍衣衫上沾到的雨水说:“我怕我不在,诊所被你经营得倒闭了。等我一回来,就被告知失业了。所以一想到这个,我就不能安心玩乐,只想快点回来。”
“气色红润,牙尖嘴利,看来散心散得不错。”游弋不仅不恼,而且还夸起齐烟来了。
“红润吗?”齐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没照镜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气色红润。不过红不红润的,“反正没你红润。”齐烟嬉笑着问游弋:“是不是做了什么羞羞的梦?不然脸蛋怎么这样红扑扑的?”
经齐烟一打趣,游弋才觉双颊发烫。她用冰凉的指背贴在面上降温,眼神躲闪道:“你知道我不大嗜睡的,何来做梦?”
齐烟指指齐烟的左脸颊,很不给面子的揭穿道:“胳膊肘硌出来的红印子还在呢,怕是没醒多久吧。”
游弋面子上挂不住,只得硬说:“是天气暖和了,热的。”
虽然是转暖许多了,不过这阴雨天,气温也算不得高。不过齐烟也没有再取笑游弋了,主动说起在外游玩的事替她把糗事翻篇。齐烟说:“这些天,我走了不少地方。我没有目的地,所以买到最近去哪的票,就去哪里。说走就走的旅行确实是很爽。”
游弋问:“那怎么不多玩一段时间?”
“就这一小段时间还是我硬着头皮才玩下来的。没有目的地,没有目标,实在玩不动。”与家人断了联系,离了家乡的齐烟在路上也一直在寻找一个新的地方,来当作自己的目标和人生终点。但是苦苦寻觅,也没有结果。她最想回的地方,还是诊所。
“回来也好。没你的打理,诊所生意确实惨淡。无事可做的白天,漫长的可怕。”游弋想起齐烟不在的这段时间不免感叹,“所以你不在,我的确好好体会了一番什么叫作度日如年。”
“哦?光是度日如年吗?”齐烟不怀好意的挑眉问道,“没有度夜如年?”
“没有啊。”老实的游弋跳入了齐烟的圈套。
齐烟装作低落的说道:“那看来你和晏现场相处的真不错,在他身边就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她捏着下巴,做思考状,“不过我没想到,晏先生竟然还在诊所。”
“何处此言?”游弋问。
“没,就是突然觉得他挺有毅力的。”齐烟总不能同游弋说,留个视线总在她身上停留的有妇之夫,多多少少不太好。
“跟我做事,是需要毅力才能坚持的吗?”游弋飞去一记眼刀。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老板,你要留他到几时?”齐烟问。
“留到……”游弋停顿了片刻才说,“我不想留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