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尽力赶回诊所,还是误了些时候。
正在给大厅里等候的顾端茶倒水送笑脸的齐烟见游弋归来,便打手势问游弋可否接诊。游弋点头后,负手而去。齐烟便按照预约的先后次序,领顾前去诊室候诊。
“刘先生,您好。请跟随我来诊室。”齐烟邀请坐在座椅首位,看起来十分憨厚亲和的刘先生起身,引导他前去诊室。刘先生放下高翘的二郎腿,将没有领带束缚的衬衫领子调整端正,显得十分重视一会儿与游医生的见面。
“刘先生请您在躺椅上闭目稍事休息,游医生很快就来。还有请千万切记,诊疗途中不可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睛?美女医生还怕被人多看几眼?”刘先生糟糕的幽默感令他憨厚的形象在齐烟眼里动摇了几分。
“哪里。是灯光刺目,怕伤了您的眼睛。”齐烟微笑,指指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明亮顶灯道。
刘先生抬头看了看,确实是够刺眼的。他闭上眼睛躺好后又问:“既然伤眼,那还把房间弄这么雪白亮堂是干什么?闭上眼睛,眼前都还是一片白光。根本多此一举嘛。”
“游医生担心你们可能会怕黑,所以还是亮点好。”
“大白天的有啥好怕的?关了灯,不还有美女医生陪在我身边吗?”刘先生想到一会儿就能与方才在大厅见到的游医生共处一室,不禁嘿嘿作笑。笑完又向齐烟确认,“刚刚大厅里见到的那个,就是游医生吧。”
“是的。”
“嗯,是个美女。”评价完游医生,刘先生觉得不能有失偏颇,遂又补充道,“当然齐小姐你也不差。”
齐烟关门离开之前,忍不住瞪了刘先生一眼。她气呼呼的进了游弋办公室,恰好撞见不敢直视伤口的游弋正笨拙地给自己包扎手上的伤。
“怎么又受伤了?”齐烟炸毛了,冲过去抓住游弋的手腕,拎起来反复瞧。五根手指数了三遍还是不放心的问,“手指头都是真的吧?”
游弋忍痛动了动手指,证明这确是她的手指。
“你可别乱动了。瞧,又流血了。”游弋手上的绷带已经浸透了鲜血。齐烟左右看看,见桌上有块手巾,顺手拿来想给游弋先止血。游弋手快,把方巾从齐烟手里抽了出来,然后拉开抽屉,将方巾放了进去,说:“这个不能用。”
“小漆!哎算了。”齐烟本想喊小漆帮她拿药箱来,可转念一想,大厅里突然飘过个药箱也是怪吓人的。她将游弋的手在桌面平放,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去拿药箱。回来时,气还没喘匀,嘴里就开始唠叨,“我看这药箱就留你办公室算了,省得我来回的取。”
“也好。”游弋觉得齐烟的建议可取,未经考虑就采纳了。
“好个屁啊。你要敢再受伤,我就把药箱你挂脖子上。”齐烟白她一眼,又生气又心疼。把受伤当饭吃了可还行?
“疼不疼啊?我看着都疼。”每每给游弋处理伤口时,齐烟都很难下得了手。虽然她知道这些伤,不论大小或深浅,很快就会在老板身体上烟消云散。可愈合之前的疼痛,却依然是真实刻骨的。
“哎哟哟,宝宝疼不疼啊?疼死了吧。妈妈看着也心疼死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漆炎两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托着下巴,用怪里怪气,贱了兮兮的模仿来取笑妈心泛滥的齐烟。他说:“烟姐姐,你可真像你老板她妈啊。当哄宝宝呢?”
“再过些年头,我也差不多能当她妈了。”齐烟边给游弋的手缠绷带边说,话语间透着股感叹岁月无情的小无奈。
“小烟,我虽不是个小气的人,可也不太喜欢被人占便宜。”游弋严正声明道。
“何出此言啊,烟姐姐。”漆炎好奇的追问。
“小漆乖,我们私下再讲。”齐烟冲漆炎眨眨眼。
“见你们相处友好,我也是开心的。这么快就建立了私下友谊,不错不错。”游弋嘴角浮上老板式的虚伪浅笑。她认为,做老板要有做老板的气度。即使被下属孤立,也不能丢了气度。
“烟姐姐一直待我很友好,也就只有你不愿同我友好嘛。”漆炎嘟嘟囔囔的说。说到后头,在齐烟的眼色下,声音渐弱。
“小烟,不必过度包扎了。顾该久等了。”游弋用顾当理由,打断齐烟正欲用蝴蝶结收尾的动作。
“就让那人等着吧。”提起顾,齐烟突然暴躁。于是游弋的手背上就多了个看起来很暴躁的蝴蝶结,绑得结实又大朵。
游弋望着手上的蝴蝶结,面色不佳。她很懊恼,若不是因为自己有些畏惧见血,她是断然不会给这个热衷用绷带打蝴蝶结的恶趣味狂魔以发挥机会的。
为了遮挡手背上的蝴蝶结,游弋始终将左手背于身后。她入了诊室,同已打起瞌睡的刘先生问好,顺便将他唤醒。因恶灵之事,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游弋便直截了当的进入正题,请他开始说出心头郁结。
待刘先生开始讲述时,游弋退至墙边,贴墙坐下。略有些疲惫的她阖眼倾听。
刘先生所讲的,与其说是故事,倒不如说是由抱怨语句大全拼凑而成的长篇大论。游弋从他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的倾吐中,提取到了故事的大概面貌。
刘先生说他是来治疗情伤的。因为他深爱的未婚妻,无情的在订婚前夕弃他而去。离开他之前,甚至还对他以及他的家人横加侮辱,导致他始终走不出阴霾。
他描述中的未婚妻,是个家境不错,被宠坏的刁蛮公主。在与她交往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处处包容,处处疼爱。哪怕她有些顽固的小缺点,但他还是毅然决定和她携手。
可是没想到,他带未婚妻回了一趟老家之后,她的态度就变了。说不上到底哪里变了,可就是让他感觉到她正在疏远自己。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提议要接父母来城市安度晚年,享享清福时,未婚妻竟然极力反对。与她沟通许久后,她终于松口,愿意让他父母来家中小住一阵,过了春节再送他们回去。
刘先生说他未婚妻的任性无礼在与他父母同住的第二天就展露无疑。看她与两个老人争吵的野蛮模样,让他很失望。更令他寒心的是,第三天一大早,他的未婚妻就将两个老人的行李打包,丢到了门外。他气愤至极,打了她一巴掌,于是她就让他带着他父母一起滚出去。
这些天他每天去她家中堵,去她公司找,她都拒不见他。后来她为了躲他,竟然辞职,连夜搬家了。她的狠心让他的工作一蹶不振,甚至丢了饭碗。一夜间没有工作,没了钱,没了落脚之处的他像个狼狈的流浪汉,心身俱疲。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她,讨回他为她所付出的一切。
“我是我老家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哪里配不上她了?我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城市谋得立足之地,能够在这里安家落户,自然是要接过父母同住的。是,我父母是庄稼人,为人粗糙不讲究了些,可那也是她未来的公公婆婆啊。伺候公婆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为此我和她起了争执,没想到她把我连同我父母一起赶了出去。呵呵,简直不可理喻。”
“和她交往了半年以后,我搬进了她在认识我之前就买下的公寓里。但我住进去以后,便主动分担了她的负担。她供房贷,我出家中的水电,两个人共同经营起这个小家。和她交往的这两年多,在衣食住行上我从没亏待过她,前前后后总共在她身上花了三万多块。难道我付出了这么多,这间房子就没有我的一半吗?”
“这些天我每天去她家堵,去她公司找,她都拒不见我。后来她为了躲我,竟然辞职,连夜搬家了。我真的想不通,我真的很苦恼。我想找到她,质问她为什么。也要拿回我曾经在她身上付出过的所有,她理应偿还我的金钱。”
“是挺可恶的。”
“游医生也觉得她很可恶对吧?”
“我说的是你。”
听到游弋所言,刘先生忍不住起身争辩。他一手遮挡刺眼灯光,一手撑着自己从躺椅上坐起。他压抑住怒气盯着游弋,想明确游弋的态度,“游医生,你什么意思?你可是个心理医生,是医生。”他花钱是来寻求安慰的,寻求共鸣的,没想到竟遇反转。收了钱本该给他纾解开导的医生,反倒站在了令他痛苦之人的阵营。
医生是顾们自发叫的。要追究到底是谁是第一个先称呼游弋为医生的人,得费些工夫去翻翻留存下来的顾资料。在游弋的印象中,打从第一个走进诊所的顾开始,她就被称呼为医生。开设诊所,提供治疗的人是医生,这是人们从古至今未变,约定俗成的认知。变化的只是人们对于“医生”的叫法。
游弋从不称她的顾为患者,是以,她也从没当自己是个医生。
个子不高的刘先生,羞愤的从椅子一跃而下。落地不稳,踉跄了两步,他索性借着惯性,走近靠坐在墙边的游弋。他俯身质问游弋:“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他带有侵略性的动作令一向生人勿近的游弋不自觉的微微向后避让。游弋的动作,让他的理智更为崩塌。他红着眼睛抓住游弋的手腕,吼道:“你凭什么瞧不起我?我付了诊金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请冷静一点,刘先生。”
“我冷静什么?我为什么要冷静?我付给你钱,我就是上帝。你让我生气,我就要出气。”气极的刘先生一手抓着游弋因受伤而无力抵抗的左手,另一手挥起就要打向游弋。
排山倒海而来的记忆影像更加巩固了游弋对刘先生的判断。刘先生避而不谈的细节,在游弋眼前显露无疑。
游弋看到了刘先生口中无情将他抛弃,并肆意侮辱他与家人的前任女友。是个长得漂亮,活得精致,受刘先生踏实上进的品质所吸引的独立女性。和刘先生交往以来,她的生活品质屡屡下降,饱受委屈。在性情日益粗暴的刘先生手下,她挨了人生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毒打。她也愚昧的为爱退让了一次、两次、三次……
游弋也看到了刘先生一家,期盼早日拿到家中只有独生女儿的女方家产的贪婪幻想。以及为了给准儿媳下马威而极尽刁钻的恶公婆。当女方终于觉醒,要与他分手。少奋斗若干年的美梦破灭后,刘先生便恶言相加,日夜骚扰对方。不堪其扰的对方舍弃了自己的事业,逃往没有噩梦的远方。而十年寒窗,终得走出穷困之地,却偏偏选择把自己本该走向坦途的人生活成噩梦的刘先生,来到了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