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清晨满目绿色,浓绿浅绿连绵不断。就连冬日里落尽了叶子的树,也在寒意犹在的春风里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无人的郊外小路上,游弋与男孩一前一后的走着。受不了男孩在身后的叽叽喳喳,游弋停下脚步,回头问一路尾随其后的男孩,“为何一直跟着我?”
趁游弋停止不前的空档,男孩迅速向前跑了几步,跑到游弋前头说:“回城就只有这条路好吗?现在换你跟着我了吧。”说完扒拉眼皮,吐出舌头,做了个贱兮兮的鬼脸。
游弋抬腕看表,六点将至。她赶着回诊所,不便多言,于是同男孩说:“今晚八点前到游魂诊所找我,逾期不候。”
“我又没病,去诊所干……嘛?”男孩还未说完,游弋就从他眼前消失无踪。嘴里塞满惊诧的男孩许久合不拢嘴,喃喃道,“这人的存在真的好违背科学道理啊。”
四下瞅瞅,确定游弋真的离开以后。男孩突然惊呼起来,他兴奋得溢于言表,甚至还连翻了几个筋斗表示庆祝。蹦跶在无人小径的男孩独自嘚瑟道:“谁跟我说游魂诊所难进来着?哼哼,明明不要太容易。”
其实自打翘了辫子灵魂出窍,开始在人间游荡起,男孩听过最多的两个词就是游魂诊所以及游老板。游魂们对游魂诊所可谓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有说游魂诊所是游魂的庇护所,只要进去许下心愿,就一定能得偿所愿。也有说游魂诊所是个骗局,是神在人间设下的圈套,诱惑游魂们上当,好将他们抓捕送去轮回之地。
不过不论是哪种言论,都透露过游魂诊所极难进。因为游魂诊所内的游老板有个规矩,她的诊所一夜只能进一魂,一魂只能许一愿。若与游魂诊所无缘,即便等个三五十年,也不一定能排上队。
所以男孩心想,那傻老头儿运气可真好。可他运气也不差。前一晚才听白衣小哥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有关于游老板的传奇故事,后一夜就能偶然在医院天台见到她。所以男孩决定,无论如何他也得同游老板打上交道。于是旁听了一会儿游弋与老人的交谈后,不请自来的加入了他们。
清晨六点,诊所大门缓缓合上的同时,匾额上“游魂诊所”的字样随之变换成“诊所”。才入诊所,游弋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清。但好在诊所里的冷清是有温度的,暖气会将诊所里的冷清加热到二十六度。每日清晨,无人亦无魂打扰的片刻冷清,就成为了游弋每日最为闲适的清静时光。
诊所里没亮灯,仅靠窗外的晨光照亮。想来齐烟还未到,诊所里只有游弋一人。她行至茶水间时,想给奔波了一夜的自己倒杯清水。想虽这样想,可步子却未停,就那样直接路过了。
游弋禁食多年,每日只在上午六点、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各饮一杯清水。为此,齐烟特别把自己的上班时间提前到了早晨六点。
当初齐烟做出这番举动时,游弋还劝说道:“你大可不必这样。没有你之前,我倒水也倒的十分娴熟。”
齐烟说:“我能为你做的,不过就是每天给你送上三杯水而已。你就别推辞了,这样我的工资会拿的更加心安理得一点。”从此齐烟便每天上午六点准时来,下午六点准时走。每周五天,直至今日。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助理。
刚在办公室坐定,就听到脚步声渐近。很快敲门声响起,三秒后门自外被推开。齐烟端水而来。
“怎么还是昨天的打扮?难道才刚回来?”齐烟把水放在游弋手边时问。
“嗯。昨夜去的地方是多了些。”游弋如今也算是个小有资历的守魂人了,解决游魂未了的心愿一向快准狠。难得为游魂圆个小小心愿,竟辗转了三个地点,奔波一夜。
“不会顾的心愿是环游世界吧?”齐烟捧脸幻想道。
游弋摇头,拿起水杯饮水。
“那就好。”齐烟安心的拍拍胸口,“有这样的好事,老板你一定要带上我才行啊。”
游弋口中含水,鼓着腮帮子,歪头打量齐烟日益增粗的腰身半晌,才咽了水道:“心有余,而力不足。”
“喝什么喝?喝水不会胖了不起啊?”气红了脸的齐烟,抢过游弋还没喝完的水,扭腰走了。
“没有啊。喝水会胖才了不起,比如你就很了不起。”游弋试图挽回一下助理的恼怒情绪,没想到齐烟却走得更快了。狠狠甩上的门,震出游弋一脸无辜的模样。明明是她时常在自己耳边叨叨,说她自打到了年纪,就连喝水也会胖。真是冤枉得很。
待脚步声平息后,游弋打了个响指。书架应声朝两旁移动,打开了通往游弋为自己准备的秘密空间的通道。手在桌上轻推,游弋身下的椅子轻巧的旋转半周,在面朝通道时停下。她拿着老人赠予她的手杖及相册,步入书架后的秘密房间。
各色游魂碎片在白色空间里上下纷飞。这些游魂碎片虽失去了身为人时的意识,破碎得连被称作“魂”的资格都没有。但他们仍向往自由和飞翔。当然也有安于现状,永远卧在舒适抽屉里安睡的。没有清醒的意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意识。他们生前的过往,刻录在每一片碎片中,无形中支配着他们的行动,赋予他们不同的表现。所以游弋从不把游魂碎片叫作“它们”。
游弋没有驱散他们,任他们在自己周身环绕。稍稍拨开几片挡住她去路的游魂碎片,来到承载了自她开设诊所以来收获的所有赠礼的白色柜子面前。她略施灵力,老人赠予她的手杖和相册在她手中变为可见可触的实体后,也被摆放其间。
柜子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什。老奶奶泛黄的假牙,小女孩东拼西补的破旧洋娃娃……其间还有几个贴了封印符咒的陶罐子。每样东西的背后都藏着个长长的故事。游弋空闲时的打发,就是把那些故事付诸笔墨,写在她的日记本里。
伤口虽然痊愈,可灵力尚没有全部恢复。奔波一夜,令游弋倍感疲劳。除开睡眠以外,对游弋来说,消除疲劳的最好良药,就是浴室里的热水与雾气。沐浴过后,游弋身披黑色浴袍走进衣帽间。将将出浴的肌肤尤为白皙晶莹,仿佛身处黑暗中,仅靠她自身就能散发出光芒来。
游弋取下一件浅蓝色衬衫,在外套了件白色V字领毛衣,选了条与领口的红蓝条纹相呼应的领带。穿戴整齐后她才发觉,今日的她穿得像极了昨日的老人。
九点钟是诊所对外公布的营业时间,而后经过预约的顾才陆续登门。所以每个早晨的六到九点,是独属于游弋的私人时间。沐浴更衣后,她回到办公室,从还未完全合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本,提笔记叙昨日之事。
若有人心存好奇,想要翻看游弋的日记里到底藏有什么乾坤,想必一定会大失所望。游弋的日记本里可以说是空空如也,就连她自己要查看其中内容,也得先解了日记本上的封印才行。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却笔过无痕,好像什么都没有被书写下来。只有枯燥的日期,以宽窄无规律的间隔始终存在于纸上。所以偷偷翻看过游弋日记本的齐烟,一直以为那是一本本无意义的日历,是她老板用来记录无所事事的每一天的无聊东西。无所事事的程度高低,就体现在日期与日期的之间不同宽窄的间距上。
自长眠后醒来,游弋便一直保持记叙日记的习惯。一年一本,此刻正书写的是第二十三本。从深陷四百年的沉睡中挣脱,游弋忘却了很多事。比起困扰世人的忘不掉,她更担忧的是记不起。自此,她开始记录,唯恐再忘了什么。也唯恐又记起了什么。
昨日她从老人身上,看到了些许茫然中自己的影子。可老人比她幸运,老人记得自己所不记得的是谁,所以仍有迹可循,不算真的忘记。而她却忘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如果不是记忆中出现了诸多无法解释的空白,导致她的回忆极不连贯,可能她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竟遗忘了些什么。
第一位顾登门后,齐烟前来送顾资料。她双手撑在桌面,俯身朝游弋靠近,眉目间写满担忧道:“这位顾在诊所门外等候的时候,竟然拍照发到朋友圈了。还好我在监控里及时发现,才请他删除了。不过我还是后怕,下次是不是应该要求顾提前关机更好些?”
“发了什么内容?”游弋倒不怎么在意,好奇也仅出于对齐烟担忧之心的礼貌。
“他说他正在预约了半个月才预约成功的诊所门外等待诊所开门,心情很紧张。”齐烟也很紧张。虽然顾在诊所期间的记忆会在离开诊所后消失,可是发布在网络上的动态并不会消失啊。
“哪个诊所?”游弋装作茫然。
“就是……诊所啊。”齐烟突然顿悟,“是我多虑了,老板。”
如果一间诊所的名字就叫诊所,于是它就没有了名字。没有名字的地方,即使在哪处留下些许痕迹,也留不下寻找它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