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隐于世,无人晓的诊所不同。
游魂诊所的所在,无魂不知,无魂不晓。男孩稍作打听,就顺顺当当的来到了游弋面前。男孩右脚尖点地,抬起左半边屁股,毫不气地坐在了游弋的办公桌上。饶有兴致的打量四周,最后才把目光放到游弋身上,“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游老板,难怪呢。”
“难怪什么?”游弋身子后倾,靠椅背上,偏了头斜看男孩。
难怪似人非人,似魂非魂的。
“难怪有那么多特异功能呢。”男孩嘻嘻哈哈的掩掉了所想的腹诽。昨夜未细看游弋的模样,此时在亮堂的室内,男孩得以好好观察。传说中的游老板正端坐在桌后,眉目如画,肌肤如玉。看着比灵魂游魂爱什么魂什么魂的,更加没烟火气儿。
打听来路时,男孩遇见个热心的游魂大姐。她将游魂诊所以及游老板深入的给男孩讲解了一番,描述的相当绘声绘色,令人身临其境。可进来一瞧,不论是诊所还是人,都与那位大姐的描述大相径庭。
比如诊所各处都是明亮白色,丝毫没有半点阴森幽暗,人间地狱的影子。她还说,游老板是个三头六臂的怪人,长相万分瘆人。对游魂有求必应也全是假的,替游魂了却心愿实则是他们钓鱼执法的圈套。
男孩向游弋求证,游弋摇了摇头表示否认,并未多说什么。心里却暗暗把要将那群因许下的恶毒愿望不被实现,从而在外大肆造谣的游魂狠狠抓捕一批,给他们点教训的计划提上日程。
求证过后,男孩仍然不放心,“你不会突然撕掉假面显露真身,吓着我吧?”
游弋指指窗外,“你看”男孩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吓得跌到桌下瑟瑟发抖。窗外漂浮着数不尽的阴差,黑压压一大片。游弋再挥手,窗外乌云般密集的阴差顷刻间烟消云散。看着被吓成软脚虾的男孩,游弋颇为满意,她说:“我想吓你,何须撕破我的面皮这样隆重?”
“你昨夜帮了我不少,我欠你个人情。说吧,有什么心愿未了?”游魂诊所的规矩是,一夜只帮一魂了一愿。但游弋的规矩是从不欠人情。故今夜破例,将今夜入游魂诊所的名额预留给了男孩,优先替他完成未了心愿。
“这么突然问我,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啊。”心有余悸的男孩,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来,说话尾音还微微在抖。
“你还记得昨夜在医院天台看到随阴差一同离开的那几个灵魂吗?”游弋回忆昨夜在医院天台上的所见。
一名阴差领着排列成队的灵魂们从地面行至离他们不远处的空中。队列里约莫五六个灵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在空中行走,脚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梯。天梯一路向西延伸,通往他们今生的终点与来生的起点。
阴差身后的几个灵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不同的他们却有一个相同的动作,就是频频回望。他们正在走的是一条只能前行的不归路,唯一能送回人间的,只有目光。
“记得。”
“他们为什么总是回头?”
“因为留恋?”
“因为留恋。”
“既然留恋,那为什么不留下?”
“生前无憾,死后无悔。即便有所留恋,又有何留下的理由和必要?可是当心存的留恋靠回望满足不了时,他们就会千方百计的留下来了。这难道不是你留下的原因?”
男孩的思索过程全部显现在他不断变化各种拧巴表情的面部。
“说说吧。你留下来的理由。”
男孩转过身,双手在桌面上一撑。背对游弋,在她办公桌上坐下。叫人抽掉来了脊椎骨般,丧气地驼着背。瘦小的身子加高高弓起的驼背,让男孩看起来像只脆弱的小虾米。
“我身体不好,从小就不好。从小到大,我住在医院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要长得多。我每天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等待别人照料。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是我能凭自己的双脚走到的最远地方。现在我终于能跑能跳,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像一只不健康的瘦猴。但我还是想回家让父母看看我,看看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活蹦乱跳的我。给他们一点喜悦,让他们能够不那么悲伤。可是直到我站在仍然沉浸在悲痛中的父母面前时,我才想起来,父母看不见我。我不敢呆在家,看父母一夜花白的头发和赤红的眼睛。于是我就在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着,最后又回到了我最熟悉的医院,碰巧遇到了你。”
游弋觉得男孩句末的“碰巧”一词,用的不够恰当。游魂和守魂人,是注定要相遇的。
比起世代守魂人自诩这份职业的光辉和伟大。游弋更觉得守魂人其实是一根漂浮于茫茫人海间的稻草,一根要供万千游魂抓握的救命稻草。救的自然不是游魂的命,而是守魂人自己的。
找到下一任接任人前,守魂人不可卸任。在漫长的岁月里,守魂人酿孤独为酒,不发一语地一饮而尽。有些守魂人熬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终得解脱。而绝大多数守魂人,终是宁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天地间。也不愿困在不死的皮囊里,孤独的永生。
在做守魂人的若干年间,游弋无时无刻不想喊救命。但还好,她还没有喊出声过。起码在找回丢失的记忆,以及自己为何会违背本愿成为守魂人之前,她会咬紧牙关。
待到夜深,游弋才陪同男孩到了他家。
照进卧室的月光经窗帘滤过,已所剩无几。只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床上两人的大概轮廓,床上背对背躺着的两个人,是男孩的父母。
他二人悄然出现,站在卧室的床尾。游弋施了些灵力,让辗转难眠的男孩父母沉沉睡去。游弋牵出他们的梦境来,投射在白墙上,“你入梦后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若不及时出来,便会在你父母梦醒时化为乌有。”
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宽大大,极不合身的病号服,“如果能脱掉病号服,穿一身新衣服就更好了。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
游弋分神给男孩换了身时下年轻人的流行穿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吧。”
换了身时髦打扮的男孩重重点了点头,走进了父母的梦境中。三人难舍难分的紧紧拥抱,泪水和欢笑在他们的脸上并存。虽然听不见梦中的他们在说什么,但不论说什么,想必都是幸福的话语。
游弋的旁观就到此为止。关于亲情的一切,都不免会让她回忆起一些令人不适的东西。她拉开一半窗帘,放月光入室。清冷月光扑面,才将那些令人不适的记忆驱赶回了心底最幽暗的裂隙深处。
对着皎洁明月,游弋发出了召唤阴差的信号。接收到信号的阴差很快就会到来,在男孩从梦境中出来之前。
早已在屋顶上等候的阴差拦截掉了游弋发出来的信号,风在黑色斗篷上吹起的波纹还未完全漾开,他便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游弋身后。他的面容在阴影的遮掩下辨认不清,但并不妨碍他将沐浴在银白色月光下的游弋纳入眼中。
游弋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她回头看去,几乎融于黑夜的阴差端端站在卧室那头的阴暗处。她朝阴差点点头,以示问候。这是她的礼节,尽管阴差从不回应她,也不回应任何人。
有传言称阴差没有灵魂,黑袍下仅有一具不败的肉身。神收走了他们的一切,相貌、名字、思想和情感。游弋没有求证过传言是否属实,不过就连做了千百年守魂人的游婆婆,也未曾听哪位阴差说过只言片语,见到过哪位阴差除下帽中阴影的真实面容。
所以守魂人与阴差,可以说是最陌生的老搭档。
男孩的心愿想必了的很是圆满,他是从梦中欢脱地颠儿出来的。不见眼泪,也不见不舍,满面正当少年时的灿烂笑容。游弋用余光瞥了眼暗处的阴差,然后也向男孩投以笑容。她上扬的嘴角挂着几许不忍,显得笑容有些沉重。游弋始终习惯不了亲手终止他人喜悦这件事,这比单枪匹马砍几个恶灵还要难得多。
“谢谢。”
“不用。”
“可我还是要说谢谢,因为我没有钱付给你诊金。虽然你好像也不收诊金。”
“我收诊金。”
“老头儿也没给你吧。”
“他给了。”
“给了什么?”
“了却心愿后随阴差离去,就是你们需要支付给我的诊金。”扫兴的话才说出口,游弋的老搭档便自行上前,一手箍住了男孩骨瘦如柴的胳膊。男孩面上的笑容顷刻散去,眉毛将他的惊恐统统推上了额头,堆叠出三条深深的抬头纹。他哀求道:“帮帮我,我还不想走。求你了。”
“每个向守魂人许愿,并得守魂人相助而了却心愿的游魂,都必须随阴差去往轮回之地。这是规矩。”游弋有意无意地将这份无情推脱给了“规矩”。不过她又能如何呢?她也只是“规矩”里的一部分罢了。游弋收敛起短暂的感性,“你即便逃脱,也将被追捕。”
游弋的话让男孩心凉了半截,额头上的惊恐化作失望,重重坠了回去。连同脑袋也沉沉地坠了下去。突然男孩抬起头来,眼神熠熠,“帮我实现所愿是你的职责,现在能保我留下才算你还我的人情!”
够稳、够准,更够狠,男孩的话直击游弋要害。她欠不得他人什么,一旦欠了,就得连本带利的还上心里才舒坦。只是即使欠他的人情是高利贷,也无需偿还这么多吧。尤其是自古以来,从没有这样的先例。她该如何同阴差开口?更何况,阴差听得懂人语吗?游弋还在腹中斟酌,男孩倒先与阴差打起了商量。
“阴差大人,您大人不记我的过,就悄悄放我这一回吧。”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在人间捣乱的。我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少年,昨天夜里我还跟着那位游老板做好人好事去了呢。”
“反正你不答应我也会跑的,倒不如让我待够了再带我走。也省得您天天追着我到处跑,怪累的。”
“如果阴差大人您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来游魂诊所检视、监督。那位那位是我监护人。”
在男孩拼命眨巴眼睛传递来的十分明显的暗示下,游弋勉强点了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原本以为会对这般离谱的请求充耳不闻的阴差竟然松开了手。黑色的身影逐渐透明,最后淡去无踪。
“为什么会这样?”男孩抚了抚方才被阴差拘住的手臂,一脸不可置信。
“或许关于阴差的传言,也正如我流传在外的传言一般,尽是鬼话吧。”
两人并排走在宽阔无人的街道上,游弋问:“为什么不走?”
“生前不尽兴,死后还不让我好好‘活一回’?”男孩转头对游弋露出大大的笑,然后他开始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他的声音从远处飘回来。
“我死了,于是我‘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