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医院走廊寂静无声。给病人更换完药水的年轻护士推着推车从病房出来,坐回到护士站。与身旁同事低语了几句后,便各自工作。站在她们面前,透明度为百分之百的男孩,丝毫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
男孩伸手在她们眼前摇晃,确定自己真的不被看见后,他便放肆的探头寻找。他很快就在桌上的醒目位置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深陷特工剧情中的男孩兴奋非常,他快速地折返回楼梯间,同等候于此的游弋耳语:“扫描仪就放在她们电脑旁边。行动开始后,我会接应你……”
“是这个吗?”游弋举起手中的物什晃了晃,轻而易举地幻灭了男孩的特工梦。
扫描仪扫不到老人腕带上的二维码,男孩说:“看来只能把它画出来了,不知道你画功怎么样?不行就只能靠我了。”
没有采纳男孩的建议,游弋用手在二维码上轻轻一抚,手掌再翻转过来时,手心里便浮现出了同样的图案。男孩表情复杂的看着游弋,游弋问他怎么了,男孩说:“你说你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特异功能比鬼都多。”说完后男孩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啧啧,比我都多。”
看过扫描出来的信息后,游弋将扫描仪放回了护士站。男孩颇有些同情的看了眼老人,“难怪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是得了老年痴呆啊。”
“走吧,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游弋打算将老人带回诊所,等他想起什么来再说。
“等等等等,谁说没有有价值的信息了?”男孩灵光一闪,他扒开老人的衣领翻找,从老人衣领下牵出一条黄色缎带,然后顺着带子拉扯出了藏在老人怀中的证件。为了防止痴呆的老人走失,家人们总会在他们身上留下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方便好心人送他们归家。
“学习雷锋好榜样……”男孩抬头挺胸走在前边,昭告天下般大声唱着他在助魂为乐的歌。他的歌时常会被突然闪现在他面前,笑着喊“游老板晚上好”、“游老板您来了”、“游老板好久不见”的游魂打断。
“我不姓游啊。”这些莫名出现的游魂真令男孩摸不着头脑。
见到前来打招呼的游魂,游弋全都一一点头回应。成为守魂人本不是她的本愿,能叫她坚持至今的,无非是这些友善游魂投以的笑容,和对于游魂碎片的怜惜。
世间游魂万千,却只也分作两种。游魂以及游魂碎片。前者是拒绝同阴差前去轮回之地的灵魂。他们终日躲避阴差,游荡人间的原因,无非是因为还有心愿未了,不甘离去。
后者则更加不幸一点。承载着往生者平生的灵魂,因为各种原因,呈碎片状散落各处。没有完整形态的游魂,就只是一堆丧失了意识的碎片罢了。人不论善恶,逝后总有依归。可散落在人间的游魂碎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过往阴差即便看见也不会收,收了也无用。它们只能静静等待自己化作尘世间一缕不被察觉的烟尘,只有守魂人能帮助它们恢复形态,送它们重入轮回。
将散落在人间的游魂碎片织补完整,帮余念未消的游魂了却牵挂,助漂泊在人间游魂重入轮回,是守魂人的职责。至于不时斩杀自游魂中滋生出的恶灵,则是出于身为守魂人的护魂心切。
她放缓步子与老人平行,不时与老人交谈几句。询问他的问题,老人多是回答记不得了。
直到游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人停下脚步,将手杖转到某个角度后递给游弋。游弋接过老人的手杖,上边刻了四个劲健清峻的大字——游魂诊所。老人说:“问问就找到了。”
游弋把手杖还给老人,笑着点头说:“热心的游魂总是多的。”
三人行至一处颇有年代感的小区外,紧锁的铁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站在小区门外,老人偏头看向左侧单元楼,视线落在五楼阳台。有些东西他记不得了,但他的身体记得。长久的习惯,就刻成了本能。
每当进出小区大门时,他都会偏头看看他的家。那是他与妻子居住了几十年的家。他们在这里养大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又各自成家。这个家最初是他与妻子两个人的,最终还是他与妻子两个人的。
深宵时分,家家户户无人亮灯。小区里的每扇窗户都黑洞洞的,像是疲惫的楼房,大张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今夜月亮没有露面,唯一的光源是几盏立在小区里的路灯。锈迹斑斑的路灯散发出无精打采的光,虚弱的光芒在走完从灯顶到地面的距离之前便瓦解殆尽。
由一格格黑暗窗户连结成的黑色大网,不知被哪位勇士破开其中一角,将光明释放。
老人家中无人,防尘的白布覆盖在各处家具表面。这个家的原本面貌,如同老人脑海里的记忆,被彻底遮盖。
“哎哟这房子跟打了马赛克一样,真够神秘的。”男孩嘴里碎碎念着,然后一一掀掉白布。
显露出来的陈设大都有些年头了。皲裂的皮沙发、褪色的木茶几、发黄的电冰箱……日积月累的生活痕迹深深刻画在每样物件的骨子里。
老人定在厅中央,只转动脖子环顾。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比起怀念,更多的是在怀疑。一踏进这间房子,难以形容的熟悉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严密的包围。他怀疑自己来过这里,或许住过这里。
“还记得这里吗?”游弋问老人。
“很熟悉,可我记不得了。”老人摇摇头,收回了在屋内四处游走的目光。
“你们快来,快来这儿看。”男孩从房间的门缝里探出脑袋,用发现了宝藏的兴奋难耐朝外边的两人招手。
房间里朴素至极,矮柜、书桌和摆放在正中的双人床都是最质朴无华的样式。令男孩激动不已的亮点在房间墙壁上。数十幅精致装裱过的相片,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几乎挂满了整面墙。
走马观花了一番,游弋发现墙上的相片乱中有序。从出生到逝世,每年一幅相片,如交缠成团的时间线。相片中的主人翁从头至尾只有一位女士,想必这就是老人的妻子,他口中的小茹。她的全部人生都记载在这间房里的白墙上,一共六十幅相片,最后一幅截止在十五年前。相片墙中的一处,吸引了游弋的注意。相片的起始在此处汇聚,粉嫩的婴儿与黑白的妇人在此相遇。
老人走入房间后,便一直驻足某幅相片前,再没有挪动过脚步。他凝望的画中有位身着白裙,青丝如瀑的少女,在秋日里金黄色的银杏树下翩翩起舞。老人眼眶湿润,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老人忘记了他的爱情,甚至忘记了他的爱人。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陷入爱情的那个瞬间。即使忘了,他也会在看到这幅相片时,再一次爱上相片中绰约多姿的少女。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来,老人来不及逝去眼角的泪,转头对游弋说:“小茹怕黑,我得去给她点灯。”除了急切,还表露出些许哀求。
可是小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是那又怎样?游弋点头答应,说:“好。”
房间里那方拿来装衣服嫌矮,储物嫌小的矮柜里原来装的是蜡烛,各式各样的蜡烛。老人想要打开柜门,手却总是从柜子上穿过,一切有实体的东西在他手里都是虚无。游弋暂借给他了些许灵力,让他能够亲手挑一支蜡烛,去为妻子点亮。老人从各色各款的蜡烛里,挑了一支装在精美的玻璃容器中,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浅紫色蜡烛。
“为什么选这支?小茹喜欢紫色?”男孩在老人身旁蹲下,好奇的凑过头去。
“我记不得了。”老人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你记得。”游弋把从书桌抽屉里找到的相册递给老人。他的记忆不在脑海,在这里。
老人生前是名摄影师。年轻时候,初学摄影的他拿着向师兄借来的相机,在秋天的校园里寻觅拍摄对象。路过校园中金黄耀目的银杏林时,在树下起舞的少女留住他的脚步。他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没有一丝光亮的墓园里,漆黑得令人寸步难行。游弋打了个响指,在指尖燃起一从蓝色火焰,微弱的火光将将照亮她的周身,勉强前行。
待游弋走到时,老人已坐在一块墓碑旁,他的头轻轻地靠在碑上,两手将相册牢牢抱在怀中。悦动的火苗照亮了碑上人的照片。碑上所印的,正是那位身着白裙,在金黄色银杏树下起舞的少女。
在碑前燃烧的蜡烛散发出阵阵薰衣草香,老人说:“我给小茹点上灯,这样她就不怕了。”游弋心想,“点灯”大概就是独属于老人的“我爱你”罢。
蜡烛燃尽时,天际泛起鱼肚白。
“小茹呢?”男孩很是郁闷,他还以为能见到感人的重逢戏码,才耐着性子等到现在。
“她走了。”老人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来,“走了好啊。说明她生前过的幸福无憾,无需弥补。现在,我也该走了。”
召唤阴差的信号才放出不久,穿着黑袍的阴差就已飘然落地,站在了老人身旁。老人请阴差稍等,缓步走到游弋面前。他将自己的手杖与相册交给她,“这根手杖既然刻上了你诊所的名字,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我已找回一生所爱,今生得以圆满,这本相册也无需带走了。”
游弋接过老人给的东西,竟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若能与老人互换身份,是否此时得以找回,得以圆满的便是她了?她能帮助老人找回遗失的记忆,可谁又能帮她呢?
老人随阴差离去。行至高空的他们,身后正升起的那轮红日,圆满如句号一般。
“怎么表情如此伤感?”男孩问。
“我忘了。”
“你忘了什么?”
“我忘了我忘了什么。”
风将游弋所言,一字一字的吹上天空。尽数吹入了黑袍中,共享一个躯体的两双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