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烟脚下那双宝蓝色绒面高跟鞋在光洁得能倒映出人影的釉面地砖上踏出快节奏的笃笃声。深棕色的卷曲发尾随着急促脚步在她肩后轻盈弹跳。而她手中水杯里的水却不受丝毫影响,仍平稳得似是摆放在桌面上一般,毫无波动。
行走在高跟鞋之上也能拥有超常的速度与稳定,是齐烟在诊所工作十二年间修炼出的绝技。她轻扣游弋办公室大门,等待三秒后便径自开门进去。她绕过游弋的办公桌,将水杯自后推至游弋右手边二十公分处。
水至手边,游弋习惯性的拿起杯子说了声谢谢,却迟迟不喝,一心专注于面前展开的书本。她从容翻动页面的动作,终于引燃了齐烟的心焦。齐烟脱口催促道:“老板,不喝吗?”话说出口,她又忍不住皱眉忏悔。这种台词,实在太像诱惑傻白甜饮下毒药的巫婆了。
游弋倒没把齐烟的反常放在眼里,她问,就便喝了。先是轻啜一口,然后一饮而尽。她将空杯放回原位,神情自若的继续翻看案上就要看到结局的书。
“不苦吗?”见游弋把满满一杯苦水饮尽,齐烟顿时觉得口干舌涩。那是她用趁午休时间去买来的莲心泡的茶,她想让游弋也尝尝装一肚子苦水是什么滋味。害她有口不能言,在顾面前颜面尽失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苦。但我尝过更苦的。”游弋一派淡然的又将书卷向后翻了一页。
“我……对……”
下午六点整。时针与分针相隔一百八十度,相接成一条纵向贯穿手表表盘的直线,无情的斩断了齐烟未说完的抱歉。她留下歉意的眼神,匆匆离开。六点至六点零一分之间的六十秒,是齐烟分秒必争的战场。她的下班时间是是下午六点,她必须要在时针与分针的夹角变成一百七十九度之前离开诊所。
就在齐烟踏出诊所大门的瞬间,困在手表里的分针朝顺时针方向跳动了一度。与六十秒的较量,她又赢了一场。齐烟没有急着走出诊所的白色屏障。她停在两重门之间,从包里掏出镜子和口红,给嘴唇补色。每当从诊所出来,她都要把装容重新打理妥当。只有用精致的装容作武装才能给她以回到俗世的勇气与自信。
身后的匾额反射在她的镜子里。匾额上的“诊所”字样眨眼间变换成了“游魂诊所”。如此这般的字样变换出现在每日的晨昏六时,日升日落,周而复始。
镜子“啪”地一声被合上,重新回到不见天日的包包里,与许多其他物品挤作一团。齐烟知道,她的下班时间,才是老板真正的上班时间。
夜色未浓,还没到专属于夜晚的顾登门的时刻。
阅尽书上最后一行字后,游弋起身将书放回书架,来到落地窗前。
倒映在窗外的她的影子,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难以辨认。她望着倒影里的人,久久觉得陌生。倒影里的那人青丝倾泻于肩后,穿着稍稍低头就能遮挡掉半张脸的黑色高领毛衣,裤腿宽阔垂坠的黑色长裤盖在了黑色的鞋面上。再加上一张神情肃穆的脸,难怪会令不少顾都倍感压抑与沉重,就连游魂也不例外。
游弋双手插兜,看着无声的繁华。影子双手插兜,无声的看着游弋。
黑夜入侵了空旷的诊所,并且还猖狂地在每一寸空旷里都题满了孤寂的诗。游弋不喜欢闭眼是黑暗,睁眼也是黑暗的地方。她将灯打开,泛黄的旧灯罩将原本刺目的白光过滤得温暖柔和。暖色的光线轻轻落下将她笼罩其中的感觉,令她舒适。
狭小封闭的诊室,是夜晚的诊所里最适合人独处的地方。游弋喜欢这间小小的纯白房间,白色让她感到心安。闲暇时她会进来小憩,但并不选择那张被无数人类与游魂都躺过的躺椅。那张躺椅上留下过太多怨恨伤悲,承接过太多泪水。游弋甚至怀疑,整张躺椅早或许就被眼泪腌渍成咸味的了。
这间纯白诊室里还有另外一种颜色,就是闭上眼睛时所见到的黑。谁也不知道眼前的这片黑暗里到底藏着多少东西。游弋阖眼不过刹那,就触到了隐藏在无边黑暗里的久远记忆。
那时的她尚不叫游弋,只是个伤痕累累、饥寒交迫的可怜人。所以就连烛火上摇曳的那分微薄暖意也成了她抵挡不住的莫大诱惑。她抬脚迈过门槛,入了游子堂。堂内端坐着一位老夫人,老夫人衣着招展。虽容颜老去,可仍有风华正茂时的姿态。
老夫人姓游,是游子堂的主人。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声音里全无怜悯:“你贸然前来,可知出入我游子堂的规矩?”
“小女子不知,还请夫人指教。”
“只消踏进游子堂一步,再出去时便会记忆全无。”
“若有断然不能忘记的人呢?”
“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忘怀的。”
“我有。”
那夜,斩断了门外前尘,只为守住一桩不能被忘却的记忆的她,有了新名字,叫做游弋。这姓名她一直沿用至今。可荒谬的是,换来她名字的那桩不能被忘却的记忆,却被她遗落在数百年漫长又黑暗的沉睡中。
游弋从黑暗里脱身。原本只有她一人的诊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位满头银丝的老人。老人戴着副黑色细边眼镜,灰色线衫套在浅蓝色的衬衫外,V字形的领口处露出截深蓝与浅蓝,两色相间的斜条纹领带。老人拄着手杖,把腰背挺得笔直,这是他在不敌岁月时仅剩的傲然。
老人的面上虽布满岁月刻画出来的纹路,但年轻时的俊朗仍有迹可循。他隔着镜片,用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好奇地张望这个看起来一无所有的房间。
房间里的灯光亮堂的很,却只在地上投射出游弋一人的影子。这位老人便是游魂诊所今夜要接待的顾了。
“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小茹怕黑,我得去给她点灯。”
“小茹在哪?”
“我记不得了。”
“小茹是谁?”
“我记不得了。”
“你又是谁?”
“我记不得了。”
实现凡人的心愿是神的职责,实现游魂的心愿是守魂人的职责。可如果遇到想不起自己愿望的游魂,就无疑令人束手无策了。
深夜的医院天台,栏杆外的狭窄边缘上坐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两人的双腿都垂在楼外,却只有游弋的裤管随风来回摆动。就像光照亮不了老人一样,风也感受不到老人的存在,即使再微弱的风也能不费吹灰地从老人身体穿过。
午夜时分还在他们脚下穿梭的人们,不是正主演着自己的生老病死,就是正参演着他人的生老病死。每个人都全情投入,无暇抬头去发现凭空出现在天台的人影。
这间医院的名字,是从老人佩戴的腕带上发现的。腕带上还记录了一些其他关于老人的简要信息,老人姓周,七十五岁,生前在这间医院的神经内科住院就诊。除此之外,游弋对老人一无所知。总是用“我记不得了”这句话来结束对话的老人,对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天台上风渐劲,吹乱了游弋的头发。她双手反撑在身后,把身体调成适合仰望星空的角度。城市的夜空星辰寥落,尚不及此处的灵魂,以及押送灵魂前往轮回之地的阴差多。
游弋本来只需握住游魂的手就能查探到他们记载在脑海里的生平。可老人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无迹可寻。游弋睁开眼睛,松开握住老人的手,望着幽暗的夜幕陷入无能为力的沉默。
这时有位不请自来的人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男孩轻巧的翻过护栏,在游弋身旁坐下。男孩穿了身蓝白相间的竖条纹病号服,宽大的病号服罩在他消瘦的身体上,如同一间只有他独自居住的大宅,空荡荡的。
“这里这么多阴差,你们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男孩伸出食指朝几个在楼底徘徊的阴差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地同游弋说:“你可不知道他们有多难缠。多亏我身手敏捷,才没被他们捉住。”这个自来熟的男孩,都没先同游弋与老人打个招呼,就主动发起话题与他们攀谈起来。自然到让游弋产生了似乎男孩一直都在自己身旁,是个相识已久的老友的错觉。
“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为什么又回来?”男孩的话游弋自然不会当真,可也没必要同他较真。
“就是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医院呗。”前一秒还得意洋洋的男孩此时耷拉着脑袋,颓丧也悄然替换了他面上的张扬。
“你喜欢医院?”游弋问。
“谁会喜欢医院?”男孩朝游弋翻了个白眼。
“他们喜欢。”游弋用下巴尖儿指向方才男孩指过的那几个阴差。男孩哈哈大笑,表示认同。笑过后,男孩拿游弋问过他的问题问游弋,“那你为什么又回来?游魂可不好当。”
“从未离开,谈何回来?”游弋以问作答。
男孩面露不解,游弋又说:“看看你屁股下坐着的是什么。”
男孩低头瞅了眼,觉得游弋故弄玄虚,“影子罢了,谁没有啊?”
三秒后,男孩突然惊叫出声,像见了鬼一般,险些摔下天台。游弋的影子像有几千度高温一样,烫得男孩坐立不安,躲到了远处。游弋觉得男孩的惊诧表情很有趣,像极了她助理齐烟受到惊吓时的样子。两条眉毛扬到极限,如果没有皮肤的拉扯,恐怕会一路飞上高空。游弋觉得好笑,这小子才不当人多久,就把人当鬼了。
在消化了游弋的确是人,并且的确看得见他们的事实后,男孩才战战兢兢的挪回她身边。他一边挪动,一边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坐定之后,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恢复镇定。
“你爷爷?”男孩谨慎地确认了一番老人有无影子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发问。
“萍水相逢罢了。”游弋答。
“他又为什么回来这儿?”有无穷好奇心的男孩追问。
“小茹怕黑,我得去给她点灯。”沉默良久的老人,缓缓开口。
“小茹?小茹是谁?”男孩看看老人,见他不理会自己,又看游弋,“小茹在这儿吗?”
“我记不得了。”老人呆呆望着夜空,嘴唇僵硬的开合。声音轻得像叹息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