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后,虞大夫来给贺晏青施了两针。

    贺晏青第二次醒来。

    郝仁主动叫:“贺三。”

    这回贺晏青从榻上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拉住郝仁道:

    “子信阿兄,快走!他们就要来了,快走啊——!”

    贺晏青喊得面色涨红,使劲拖着人就要跑。

    可是他身体现在还虚弱,没把人拉走,反而自己脚下不稳,往前栽倒,正好往宋钰身上撞。

    宋钰过来按住贺晏青:

    “贺三郎,你冷静点,这里不是长安,是岭南山中,没有人来追我们。”

    可贺晏青看见宋钰后脸色就更加骇人了:

    “宋钰?你怎么在这?你是不是死了!”

    “对,你死了,所以你在这,你们都在这,真的都死了……”

    贺晏青身体直挺挺地往后倒,又又晕了过去。

    宋钰:……

    郝仁疑惑地看向虞大夫。

    虞大夫:“大概是灵幻菇的致幻效果还没消退,再过半个时辰看看。”

    等到半个时辰后,贺晏青果然再次悠悠醒来。

    第三次醒来,贺晏青整个人明显镇定了许多。

    他看着郝仁,嗓音沙哑地试探叫:

    “子信阿兄。”

    郝仁微微颔首:

    “贺三,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贺晏青眼中的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子信阿兄,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他坐起来,伸手去抓郝仁的衣袖,以为自己会像梦中一样扑个空。

    可这回,他真真切切地抓到了。

    贺晏青愣愣地盯着眼前之人。

    年近三十的郝仁与十七岁的裴凌云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来了。

    衣着、神态、语气都截然不同。

    十七岁的裴凌云衣着华贵,谈笑之间神采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而二十九岁的郝仁,穿着朴素的棉布衫,神色平静温和,眉间再无傲意与锐气。

    可在贺晏青眼中,裴凌云就是裴凌云,哪怕化成灰也是。

    “子信阿兄,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这是何处?你在此处可有危险?”

    贺晏青一边哭,一遍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此处是岭南山中,昔日的裴凌云已经死了。在下是郝仁,是这一方山头的村长。”

    郝仁看向贺晏青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记得这个曾经一直跟在后面模仿自己的贺家小弟。

    贺三从小就对他展现出近乎狂热的膜拜,他做什么说什么,贺三都恨不得记下来。

    还美其名曰地说这叫见贤思齐。

    可后来裴家出事,贺家是幕后的重要推手。

    十几年过去,谁也不知人心会如何变化。

    摸清贺晏青的态度之前,他不会让贺晏青出村。

    宋钰学着郝仁的话:

    “咳咳,那个贺三郎,昔日的宋钰已经死了,在下是小宋,是这里作坊的管事。”

    贺晏青理没理宋钰,根本没听见宋钰说话。

    他脑中还在反复咀嚼郝仁刚才所言。

    郝仁。山头。村长?

    “村长?”他很难把山野村长和裴凌云这样的天之骄子联系在一起。

    这么多年来,他模仿着裴凌云的衣着言行,耗费万金。而裴凌云身着粗布麻衣,在远离繁华之地,做一个山民。

    贺晏青呆滞,久不能言。

    在屋子另一边沉默的陆春娘轻声叫了一句:“郝村长。”

    郝仁朝陆春娘点头,而后问贺晏青:

    “贺三,今日和你在一起的小郎君是谁?”

    贺晏青这才想起了慕容棣。

    “是越王,”贺晏青肯定了在场人的猜想。“是当今三皇子,裴婕妤之子。”

    “子信阿兄,他是你的外甥。”

    郝仁一只手背向身后,捏紧了衣袖,转身出门。

    夜风徐徐。

    伍瑛娘从外面忙完了回来,正好撞见脚步有些紧张的郝仁。

    “瑛娘。”郝仁张口。

    伍瑛娘看出郝仁的反常,走过来握住郝仁的手,声音很稳:

    “阿仁不急,先做你要做的事,之后再同我细讲。”

    两人并肩去了苏知知的屋子。

    苏知知和薛澈本来正要出来的,可见到郝仁夫妇过来,又跟着折返了。

    “爹、娘,你们要说什么呀?我也想听。”

    苏知知牵着伍瑛娘的手,仰头有点撒娇的意味。

    下午他们都聚在别的房间说悄悄话,连阿澈都去了,只有知知没去,知知有点好奇。

    郝仁的目光落在苏知知和薛澈的面庞上。

    两个孩子都八岁了。

    是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

    不远的将来,终会长成面对风霜的成人。

    郝仁:“知知、阿澈,你们都可以留下来听,但不可以告知外人。”

    苏知知本来只是好奇那么一点点,听见爹说不能告诉外人后,苏知知忽然就觉得这是她非听不可的秘密了。

    慕容棣喝完了两碗粥,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身体有了力气,脑子也清醒了。

    他听见门外有隐约的说话声,听见苏知知叫爹娘的声音。

    慕容棣猜测应当是村长夫妇来了。

    正巧,他也想和村长夫妇打探一下这附近的情况,再去看看贺三郎身体如何,从长计议。

    吱呀——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烛火在墙上投下四个影子,两大两小。

    慕容棣正端着碗站在炉边,扭头看去。

    漂亮的孩童,健硕的妇人,还有一个美如冠玉,气质温润的男子。

    半旧的门窗,生锈的烛台,缺口的陶碗……所有的一切都和眼前的男子格格不入。

    噗通!慕容棣晃神之间,手里的碗掉进了锅里。

    锅里的白粥还翻腾冒泡。发出沉闷的咕噜咕噜声。

    慕容棣听见自己喉间吐出轻不可闻的三个字:

    “小舅父。”

    慕容棣出生时,正好是裴家出事流放那年。

    他没有见过裴家人,但是母妃擅丹青,曾画过裴家人的画像给他看。

    当时母妃还说:“外甥多像舅,你这眼尾倒是有几分像你小舅父。”

    慕容棣看画像的时候不觉得。

    可是现在亲眼看见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他才意识到,母亲说的没错。

    他那清冷上翘的眼尾,和小舅父生得一样。

    慕容棣的声音真的很轻。

    郝仁、瑛娘、知知、阿澈,没有一个人听见。

    可是郝仁常年平和的表情在这一瞬一寸寸龟裂,眼底泛起一点红。

    他看见了慕容棣的口型,知道慕容棣说了什么。

    这个孩子认出了他。

    这个孩子是长姐的血脉。

    甥舅俩两双相似的眼睛对望,一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

    苏知知先开了口。

    她快步走到锅边,看看掉进锅里的碗,觉得问题不大,粥还能喝。

    于是给两边的人相互介绍道:

    “木小郎君,这是我爹娘。”

    “爹、娘,这是木小郎君。”

    郝仁走上前来,将手轻轻覆在苏知知头上。

    声音又低又温和:

    “知知,你要叫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