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八年,一个柔软绵长的春夜里,苏知知对自己身世有了转折性的认知。
那天晚上,五个人在屋内聊了很久很久。
直到月过中天,伍瑛娘和郝仁才牵着快睡着的苏知知和薛澈出来。
伍瑛娘把薛澈送回虞大夫的小院去,而郝仁则把苏知知抱回他们夫妇的房间。
郝仁家的小院只有三间屋子,苏知知的房间暂时被慕容棣住了,今晚苏知知就先跟她们夫妇睡。
今晚月亮很亮。
一丝一丝的流云都被照得分明。
苏知知趴在郝仁肩膀上打了哈欠,板着指头数:
她今天知道了好多事情。
原来她的外祖父母好厉害,读过很多书,做过很大的官,但是也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有个姨姨在宫里当妃子,听说很漂亮很漂亮,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就是可惜嫁给了一个蠢蛋。
她有个表哥是皇子,现在还当了王爷。
表哥好看,好像也聪明,但是看着不是很开心。
而且知知还听说她的生父也是个王爷。
不过娘说了,那人是蠢蛋的弟弟,是个软蛋,不配做她生母的夫君,也不配给她当爹。
但这对苏知知来说也没什么重要的,反正她已经有爹娘了,现在的爹就很好。
“爹,京城里面是不是王爷好多啊?听说皇宫和王府都很大,那长安城要建得下这么大的皇宫还有这么多的王府,肯定比黑匪山和白云县加起来都大很多。”
苏知知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
“对,大出很多倍。”
郝仁垂下的眼睫被月光照得根根分明,在眼睑投下阴影。
他突然问:
“知知羡慕棣儿在长安吗?”
苏知知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爹,表哥好像很累的。”
“我给他喝粥,他开始都不喝。他说他不习惯吃没试过毒的东西。”
“爹,刘香香和青柠她们都说当王爷很威风富贵,可是表哥看起来一点也不威风,还怕被下毒。”
郝仁抱着知知的双臂收紧了一些,脚步走得很慢。
苏知知转头,看不清爹逆着月光的脸。
可是不用看清,她也能感觉到爹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
连沉沉夜色都遮不住的悲伤。
苏知知抱住郝仁,两只小手在他背上轻拍:
“爹不难过,我会想办法。”
郝仁被苏知知胸有成竹的语气逗得心绪稍微轻松了些:
“好,等你有空再想,你现在要睡觉了。别忘了明早还要去书院。”
郝仁把苏知知埋进被子里。
苏知知闭着眼睡在干燥的被窝里,觉得自己很幸福。
她没去过长安,但是她在山上什么都敢吃。
就算吃了毒蘑菇,也有虞大夫和花二娘在,根本不用怕吃到毒。
她也不怕猴子追,不怕野兽,还能边打猎边练功。
她还在书院里认识好多朋友,柳山长和邱夫子也很好,虽然他们总是布置好多课业……
次日。
苏知知和薛澈起了个大早,和伍瑛娘去县里的明德书院。
他们从昭庆六年春到书院念书,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
苏知知去年从桃李堂升到了闻道堂,而薛澈则在闻道堂给夫子们做了一年小助手。
现在,苏知知读完了勤学堂,要和薛澈一起从书院结业。
不止他们两个,很多其他同窗也要离开书院了。
少数优异的去县学,其他人则各自回家帮忙,或是去做学徒。
到了书院后,柳山长跟大家说了一番告别和祝福的话,然后就让同窗们各自道别。
苏知知和薛澈先去向山长和夫子们道别致谢,感谢师长这两年的指点。
柳山长一脸痛惜地看着两个好苗子:
“老夫执教多年,极少见到你们俩这样聪颖的学子,你们当真要回村?不考虑去州学念书?”
邱夫子也道“假以时日,你们定能高中为官。”
很多人听说苏知知和薛澈不想念书考官,而是要回村的时候,都惊掉了下巴。
连顾青柠也不可置信地再三问苏知知:
“你们写字好看,又会念书,以后真的不想做官吗?”
苏知知之前都跟同窗们说,结业后不念书,这样就有更多时间玩和练功了。
可是今天苏知知神态好像有点不一样。
苏知知说:“念了书不一定就能做官,做了官也不一定会开心。做个坏官会被暴民砍脑袋,做个好官可能会被贬,会受很多委屈。”
“就算我以后做了好大的官,其实和我们村的村民也没什么不一样,没有饭吃会饿,没有衣服穿会冷,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哭。”
柳山长眼中的痛惜变成了惊愕,显然意外苏知知会说出这些话。
所有人都看着苏知知。
苏知知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做了官是靠着朝廷的俸禄过活,我们村没人做官,没人有俸禄,可我们靠自己种田、打猎、织布、做生意,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吃饱肚子。”
薛澈在苏知知身边点头:“山长,我的想法和知知一样。”
小胖子和元在后边说:“要是做了大官多威风啊,大官怎么可能会饿肚子?大官怎么会难过?”
吴展倒是很坚定地赞同苏知知和薛澈的话:
“苏知知说得对,当官未必就过得很好。我就不想做官,我要跟着我爹做生意,把良民村的东西卖到更远更多的地方去,把外边的稀奇物件带回我们白云县。
夫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吴家以后生意做大发达了,再做些善事,不也是践行君子之道的兼济天下么?”
吴展说完,还特意转头对苏知知说:
“苏知知,我们吴家跟你们村混。”
顾青柠拉着苏知知,点着脑袋:“那我也不想做女官,我想跟着知知混。”
刘香香挤到苏知知身边:“我,还有我,我想去知知村里做事。”
其他很多同窗都跟着叫起来:“我也想跟着知知村一起过好日子。”
“我听说良民村越来越好,好多邻县的人都去良民村做工,还在那边落脚呢。”
京城和大官都是远得看不见的东西,但是良民村实实在在地让当地人赚到了钱,吃上了肉。
苏知知:“你们以后也可以来我们村附近落脚,不过我们村的村民和长工们都很能干很有力气,没有白吃饭的人。”
有个瘦瘦的男同窗轻声问:“我没力气,但是我会跟我爹学酿酱油,算能干么?”
他家是开酱油铺子的,能挣些钱,家里条件不错,但铺子以后是要传给他大哥的,二哥和他都没份。
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去良民村酿酱油好像也不错。
苏知知:“算啊,那你就好好学酿酱油,酿出好吃的酱油也很厉害,到时候我们全村几百号人买你的酱油吃。说不定,吴展他们家还能把你的酱油卖去好远的地方呢。”
吴展听了,立刻挺起胸脯,一脸斗志。
马上又有人接嘴问:
“我家是打首饰的,也行么?”
“我下个月去我姑母那学制茶饼……
“我可以跟我爷爷学做木工……”
苏知知一个个给同窗们分析,说都很可行。
大家本来遗憾自己不能去县学州学,只能回家做小营生,但是听苏知知这么一说之后,忽然觉得很有干劲。
他们只要有一技之长,以后也可以跟着良民村一起做大做强。
他们去不了长安那样繁华的地方,那就让白云县越来越兴旺。
大家热热闹闹地兴奋讨论了好久,等到要离开书院时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临走的时候,苏知知再次走到山长和夫子们面前。
在师长们诧异的眼光中,她郑重邀请:
“以后我们村要是变得很大很大,好多好多村民要识字念书,山长和夫子也可以来我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