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
陈忠义家里。草房,是东厢房北屋。屋里破烂不堪。
陈忠义本年四十九岁,此时已瘦骨嶙峋,宛如七十岁的老翁。
他躺在炕上,炕上的席子也是坏得一块一块的。陈忠义身下的褥子脏脏的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儿都看不出来了。
屋里还有我、陈老四的妻子姜玉艳、陈忠义的两个儿子陈小辉和陈小新。
陈忠义满脸呈痛苦之色,他无力地说:“水,水。”
我急忙地倒水,走到炕边:“二哥,给你。”
我用手托着陈忠义的头,喂他,姜玉艳也过来帮忙。
陈忠义喝完水后,扫视了一下屋内说:“他三叔呢?”
我连忙地说:“在前屋老张家呢。”
陈忠义有气无力地说:“在人家干啥?”
我解释说:“和大哥、我姐他们说话呢。”
过了一会儿,陈忠义看看自己的儿子小辉说:“你三叔他——”
我看着陈小辉说:“小辉,去叫你三叔来。”
姜玉艳站起身来说:“我去吧。”
我看看陈忠义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也是招人可怜。
我轻声地说:“二哥,有事儿吗?”
陈忠义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又问:“二哥,你想吃什么吗?想吃什么就说,我给你买去。”
陈忠义摇摇头,他又看看屋内,又看看我,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呆谢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光亮,他慢吞吞地说道:“打我病后,亏得你和老三了。你们俩在我跟前,我就踏实了。”
陈忠孝过来了。
陈忠孝坐到陈忠义的身边问:“二哥,想干啥?”
陈忠义摇摇头说:“不干啥。”
陈忠孝看看自己的二哥,原来的身体是多壮啊,但是现在却被这癌症折磨得瘦弱不堪宛如一具骷髅,陈忠孝的心里十分难过,恨不得自己得这癌症换回哥哥的健康。
他温柔地说:“二哥,这会儿觉得咋样?”
陈忠义叹了口气说:“唉,不好,痛得厉害。”
陈忠孝皱了皱眉头说:“那就再打一针吧。”
陈忠孝上前院把他的姐姐找来,他的姐姐会打针。
打完一针后,陈忠义觉得好多了,他逐渐地安静下来。
陈忠义看看陈忠孝说:“老三,说实话,我到底得的啥病?这么治咋不见好呢?”
陈忠孝看看陈忠义,迟疑地一下,果断地说:“二哥,那就真话告诉你吧,你得的是——”
陈忠义说:“是啥病?你就说吧,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陈忠孝迟疑了一下说:“二哥,你得的是淋巴癌,大夫说已到了晚期。”
陈忠孝说完,很难过,我哽咽起来:“二哥。”
陈忠义听了很平静:“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嘛,问个明白,你们不用难过,这几天我就觉得不行了。我倒是不怕死,活着也是太遭罪,死了就是享福了,我不死,你们也不得消停。”
陈忠孝掉了眼泪,我也哭出来了,小辉他们哥俩也哭。
陈忠孝擦了擦眼泪说:“二哥,这种病你也明白,实在是没有法儿治好。”
陈忠义点点头:“我明白,明白。”
陈忠孝又擦擦眼睛说:“二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陈忠义叹气说:“唉,我也没啥。这些天来让你们大家受累了,尤其是你们俩,照顾得周到。我想啥吃,你们也买了也做了。连吃药带打针,病也没少治,钱也没少花。我——唉,真是对不起你们。”
“我死了,也安心了,只是小辉、小新他们俩,你们多管点儿,唉,这两个孩子像我,懒塌塌的,没正事儿”,陈忠义让两个儿子过来说,“小辉、小新,以后你们多听你三叔三婶的话,好好干活过日子。”
两个孩子难过地说:“爸,你就放心吧。”
五天后,陈忠义死去,出殡等诸事都是陈忠孝和我张罗。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
陈忠孝开口说道:“我二哥死的丧葬费算完了,一共是八百五十五块。我们兄弟姐妹研究了,咱们拿四百,我姐、老妹、老四、老疙瘩他们每家各一百,我大哥不让他拿了,他在家说了不算。”
我点点头说:“嗯。”
陈忠孝不满地说:“咋不放个屁?”
我心里很反感陈忠孝的挑剔但我还是说:“我不是答应了一声吗?”
陈忠孝横叨叨地说:“你用鼻子哼了一声,怎么,不满意?”
我白了一眼陈忠孝说:“我是应答词‘嗯’而不是‘哼’,况且我还点头了。华国话都听不明白吗?你眼睛不好使吗?”
陈忠孝横道:“放屁!啊——你是不高兴,嫌拿多了?”
我说:“多少我不在乎,你还挑什么?”
陈忠孝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不在乎?不是吧,心里难受得很呢,我还不知道你那扣**琐了的心眼?”
我越听越来气:“我没说什么,你歪啥?”
陈忠孝不无敌意地说:“你没说什么,那为什么没有个明确的态度?”
我反问地说:“我不是回答了吗?你还要什么明确态度?”
陈忠孝要挟地说:“明确态度都不懂?就是你得高高兴兴地说行或者痛痛快快地拿钱!”
我很生气,陈忠孝步步进逼,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怒道:“太不像话,欺人太甚!”
陈忠孝大骂道:“****个妈的,欺啥人,你是个人吗?你够人字两撇吗?**的拿点儿钱就不乐意,从我二哥治病到死,你都这样!”
我气愤地说:“你少骂人!畜牲!你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从二哥有病到如今,拿去多少钱了?我什么时候不乐意了?真歪,鸡蛋里挑骨头!”
陈忠孝用鼻子哼了一声:“哼,说的好听,哪回都是滞滞拗拗的。”
我说:“你胡说,你怎么这样不讲理?”
陈忠孝狠狠地说:“我不讲理?**的不懂人味儿!告诉你,今天说的一分也不能少,拿来!”
我从箱子里出了钱:“就这二百五。”
陈忠孝不高兴地说:“这怎么够?”
我看了陈忠孝一眼说:“不够你借。”
陈忠孝大叫:“快把钱拿来!”
我实实在在地说:“真没有了,就这些。每月开多少钱你不知道?这些日子看病已花了不少了,再说收拾屋子也花不少了,都借两千来块了。”
陈忠孝忽地起来打我,嘴里还骂着:“****个妈的,磨磨蹭蹭地就拿这点儿钱。我二哥癌症死了,就病这一回,死这一回,**的就不愿意拿钱,你比狼还狠,你比蛇还毒!”
我气愤已极,挣扎着,反抗着:“你个牲口,不是人!”
邻居们又来了。
张大哥使劲儿地拉陈忠孝:“你给我松手!”
陈忠孝见有人来拉架就更加猖狂,显示他不愧是个男子汉:“操她个妈的”,他拉着哭腔嚎叫,那声音难听死了,都不如狼叫的好听,“我二哥得癌死了,她******就舍不得花钱。如今丧葬费她都不给,是什么东西?就该打,打死都不解恨!”
我指着陈忠孝的手说:“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手里拿的不是钱吗?”
陈忠孝的一只手里真的攥着钱,他一时语塞:“这——这不够!”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家里就这么多了。”
陈忠孝不讲理说:“你不拿,你就说没有。”
我气得笑起来,眼里噙满了泪水:“你们大家听听,他还说不说理?我怎么有钱不拿还说没有?我和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三百块钱,这几个月他二哥治病,又改房子,还能有钱吗?都外借两千来块了,这二百五也是借的呢。”
邻居们听了我的话都点点头,这让谁说也是没有钱啊,陈忠孝这不明明是胡搅搅欺负人吗?,大家七嘴八舌地都来说陈忠孝的不是。
陈忠孝也无话可说,不再乍呼了。
张大哥看看我又看看陈忠孝问:“还差多少?”
陈忠孝想了一想说:“还差二百。”
我觉得奇怪就说:“你不是说咱家摊四百吗?怎么还差二百?”
陈忠孝蛮横地说:“**的,再拿五十你就不干了吗?”
我见陈忠孝几次地骂我,现在又在众人面前还骂,我的火直窜起来:“陈忠孝!你是个畜牲,你没有妈呀,你不是人养的吗?你干嘛老骂人?我要是骂你妈又怎么样?我也会骂,但我为什么没骂,你还不自知之明吗?”
邻居们也都纷纷指责陈忠孝,说我不是怕他是有涵养,大度,不和他一般见识,他们也不许陈忠孝再骂人了。
陈忠孝也自知理亏,不再骂了。
我见陈忠孝不骂了,也不那么疯狂了,我就和他说理,让大家进一步明白孰是孰非。
我看了大家一眼然后对陈忠孝说:“那摊多少就是多少,五十也不是十块八块的,关键是家里正缺钱呢,况且咱们摊的比谁都多。你多要五十干什么?”
陈忠孝没好气地说:“干啥?给我妹妹。”我觉得很奇怪就问:“给她?为什么?”陈忠孝横道:“咋地,不行吗?”
我点点头说:“行,但是为什么我得花的明白啊。”
陈忠孝头一扬说:“为什么——我二哥有病,我大哥从大连回来了,我姐也从县里来了,在老妹家吃两顿饭。”
我一听,气得又笑了,邻居也笑。
陈忠孝他觉得奇怪就说:“你笑啥?”
他见邻居也笑就觉得奇怪,“哎,你们笑啥?”
李婶笑还没有停下来就说:“忠孝,在你妹家吃饭还是外人吗?还给啥钱啊?那不成了笑话了么?不都是亲兄弟姐妹吗?”
陈忠孝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咋不给?虽不是外人,可那是妹妹、妹夫家,应在我这儿——兄弟家吃。这,姓陈;那,姓王!”
王二嫂摇摇头说:“这儿点儿事儿还分啥兄弟妹子,儿子姑娘!”
陈忠孝很认真地说:“咋不分?我爸活着的时候就教育我这样,我姐他们也说该这样。”
我很生气,他又回到他家给他灌输的一套里了,他爸死了,那封建的一套就该和他爸一起带到坟墓里,就该没有人再向他灌输了,可是这一套并没有绝种,老的死了,小的还来向他灌输!
我气愤地说:“哼,这种事儿到你这儿又是儿子、兄弟为主了,结婚时怎么以姑娘为主?”
陈忠孝瞪了我一眼说:“你少放屁!”
张大哥劝道:“忠孝,你别胡整了,缺多少钱我借你。哎,你二哥的丧葬费还花挺多啊?”
陈忠孝摇摇头说:“不太多,一共是八百五十五块。”
张大哥觉得很奇怪:“你们兄弟姐妹不是六个吗?为什么你们就摊四百,又要拿五十,占一半还多?”
邻居们也觉得奇怪,这点儿帐也不是不好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