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免费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老宅 > 第三章
    母亲到千里之外后,不再与父亲发生冲突,精神上的沉重负担是没有了,但是她还是没有享上清福就离开了人世。这不再是别的因素,只是生活条件不太理想,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儿女们的生活条件都不是小康水平,只是温饱阶段,也是母亲一辈子没有好的机遇身体状况不佳不能长寿的苦果,如果她能活到现在,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生活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母亲是在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二日离别了家乡,这一别竟成了她与家乡的永诀。

    本来,在我们东北地区的十月份就已经很冷了,但是母亲走的那两天的天气却特别好,既温暖又晴朗,俗话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可见母亲在家是如何的仁慈良善,连老天爷都被她感化,打破季节气候常规来照顾她。离家时,母亲的心里也不会好受,但她没有流泪,也许她也情愿离开这个使她伤痕累累的是非之地。走出院落那个小木门时,小弟哭了,他和母亲的感慨不太相同。他还年轻,他还有机会回来,但毕竟是生活了十几年,更何况是去千里之外不会“常回家看看”啊!

    母亲在千里之外姐姐的所在地牡丹江市,一共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她在那里的情况我只亲眼见过一次,其余的我只是听说而已,我再见到她时已是在她去世之后了。

    到了外地之后,母亲先在姐姐家住了几天,她就搬到郊区去了,姐姐家人太多也复杂,母亲不想给人家添麻烦早早就离开了。郊区的住房是妹妹为母亲和小弟租的,当然她也住在那里。

    房子不大,是间小草房,很简陋,还没有我们的老屋大也没有老屋级别高:老屋是红砖瓦房,而它是土坯草房,而且烟囱还不好烧弟弟天天燎烟囱,否则的话,一烧火就往屋子里冒烟,母亲本来就有咳嗽病而且很严重。母亲觉得很不舒服,但也没办法。

    后来,妹妹和妹夫盖了两间房,一间给母亲和弟弟住。这时候,妹妹已有了一个小男孩了。

    母亲的物质生活还说得过去,钱虽不太多但也不缺,除了吃饱之外,还可以买点儿水果饼干之类的食品。妹妹家的生活还不如她,妹妹和妹夫白手起家,什么也没有。母亲年愈花甲况且体弱多病,毫无劳动能力,生活的费用来自于儿女们。

    母亲常年吃药,从未间断,主要的病症是肺气肿,这是东北地区的特产。母亲很少下炕,绝大多数是坐在炕上。她的那种坐式我永世不忘:两腿盘在一起,上面放个枕头,双臂拄在枕头上,脑袋贴在两手掌上;有时上身直立,脑袋也就不能贴在两手掌上了。头发黑黑的,只有三四根白发,编成两个小辫在后脑勺盘成个弧型。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并不苍老,白里透粉,一点儿也不像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的烦恼很多,尤其是与父亲的矛盾,再加上家庭生活穷困使她夜夜愁苦忧虑,这精神上的巨石却没有把她的脸面划出道道羊肠小路,灰暗的人生色彩却没有把她的脸色蒙上蜡黄幕布,而保持了她的青春美丽色彩。她的这种坐式就像一幅塑像,瘦小枯干,却棱角分明。

    塑像是不动的,可母亲是动的,尤其是她咳嗽起来的时候,塑像就大动起来,母亲咳嗽得相当利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嗽出来似的,她气喘嘘嘘,满头是汗,痰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来:黄的、黑的、白的。一吐白的母亲就害怕,她听说过“黄痰轻,黑痰重,白痰要了命”这句俗语。有一回,她就把这话说给大夫,大夫笑了,好言相劝,她才不怕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就弄得母亲毫无力气,她瘫倒在炕上了,看到这情景,我们的心都碎了,恨不得替母亲遭此劫难。

    母亲得的这种地方病不易好,可以说不能好,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况且嘛,母亲得病多年,怎么治也不好,能维持现状就阿弥陀佛了,奢求全愈那就不可能了。这种病的最后阶段是“肺心病”,也就是说,从气管━━肺部━━心脏。

    母亲的病逐步走向最后阶段。

    这,我有很大的责任,每想起这件事,我就心痛不已,愧疚得很。

    在母亲去外地的第二年暑假,我带着小儿去看她,当时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当我带着小儿来到母亲住的郊外小房时,我远远的就看见她坐在窗前眺望着。她的头发披散着,黑黑的,她大概在梳头,脸色还是那么好看,而且还带着欢喜和焦急的神色,充满着慈祥。我也很欢喜,拽着孩子跑起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冲到屋里,我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抱,高兴得热泪盈眶,母亲也流出了眼泪……

    这次和母亲欢聚一个月,也就是我的整个暑假。我们过得很快活。天天和母亲海北天南的唠嗑,做点儿好吃的,承欢在母亲膝下……我的小儿在母亲身边走来跑去,给母亲许多的乐趣和安慰。母亲的第三代不只一个,但她最喜欢两个:一个是哥哥的女儿,一个是我的儿子。母亲为我的儿子付出很多(后文再述)。大概我到母亲那二十天左右,我的丈夫也去了,他是借公出之便去的,并没有在事先请示报告,擅自做主,回去之后,领导岂能放过他。他的去,母亲当然是很高兴的,不知是什么原因,母亲犯病了而且很重,但她强挺着,说什么也不到市里去看病。我明白,她是舍不得和我们欢聚的一分一秒,一直挺到我们的回归之际。

    有一天,我们包饺子。我去煮,到屋外的铁炉子去煮,当时是艳阳高照,天气很热,但我很高兴,因为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虽然时日不多,但我感到特别愉快,特别幸福,只可惜时间过得太快了,真是光阴似箭,转眼就是二十来天了,我抬头看看高照的艳阳:太阳啊,你慢点儿走吧,你让我和老母亲多呆几天哪!蓦地,我心惊肉跳:这是我和老母亲最后一次的生活,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我马上意识到这太可怕了!也太悲惨了!我立刻收魂摄魄,不敢再想下去了!我流泪了,是无声的,不会的,不会的!我打自己的嘴巴,怎么这样混,怎么瞎想到这些不吉利的情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我的这种想象不是瞎想,而是母女之间亲情的一种心电感应,它在瞬间产生,是偶然的、意料不到的,其实哪,它是来源于长期的潜移默化的必然。

    回归之日到底还是来了我们都很无奈。母亲和我们都到市内的姐家。姐家既是我千里迢迢来看母亲到目的地的起点又是我看完母亲而归的终点。我们走的最后一刻:我恋恋不舍地走出姐家的房门,一步一回头,母亲,她,盘腿坐在炕头,侧着头,望着一步一去的我,还有走出去的孩子和他的父亲。母亲的脸上还有一丝微笑,显得很平静其实她的心内如汤煮,心在流泪,流血,只不过是不让我看着更难过。我的脸上也是有着一丝微笑,不过很勉强。我的泪在眼角膜里,让角膜挡住了,谁也看不见。

    我知道,母亲还病魔缠身,我们走后,她才肯去看病,这次犯病,很重,可以说,使母亲的余年大大地缩短了,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多少年来,我一直是痛悔不已,但悔之晚矣!

    我终于走出姐家的屋门,但老大不忍,又跑回来再看母亲一眼,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是最后一眼。母亲见我回来,很激动,她柔柔地说:“走吧,走吧,我没事儿。”母亲这么一说,我更加不忍,上前一步,攥住她的双手,母亲的手好烫好烫啊,她在发烧,她在激动!她也在生病!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母亲那貌似平静的脸,母亲的双眼也紧紧地盯着我,此时此刻,这母女俩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终于,母亲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我终于忍不住了,哽咽得变了调:“妈,我……”话还没说完,我就一咬牙,又盯了母亲一眼,转身离去,谁知这真的成了我与母亲的永诀!

    其实,这次本不应该是我与母亲的诀别。其一,母亲不该过早地去世,如果她及时看病,不硬挺着,起码来说病情不至于加剧恶化,她还能多活几年,就能给我较多的机会去看她。其二,按母亲在距此次诀别一年半后去世的时间算来我还是有机会去看她,可是我没有抓住机会去看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从我主观上来说,尽管我有心电感应,我也不相信更何况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侥幸的心理在做祟;从观上来说,是孩子的父亲的阻拦,他冷酷无情,舍不得花钱。

    母亲去世了,我却没有见到活着的她。我追悔末及,痛断肝肠!我恨恨自己的愚蠢、糊涂、软弱、无能;我更恨恨阻拦我看母亲的人孩子的父亲的冷酷、蛮横、狭隘、吝啬,使我们母女不得相见!

    这此后一年半母亲的情况,我没有亲见,只是听说。

    母亲的日子很平常,没有大风大浪,既算不上幸福也算不上痛苦。

    她还不能大手大脚,她自己年老多病,得吃饱穿暖,看病买药;她还有一个小儿子还没有成家立业。

    她也比较寂寞,虽然小弟弟和她一块儿生活,邻屋就是妹妹家,但母亲是希望她的五个儿女及其后代都能在她的身边日日相伴,这就是她的不寂寞,这就是她的梦想,在她的有生之年终究没有实现。

    有时,弟弟到市内姐家办事,一去就是一天。妹妹有时不便来,屋里就剩下母亲一人,她就冷冷清清的,我不知她是怎么过的,我只能凭空想象,她会感到遗憾和寂寞的。姐姐他们也去,但总是匆匆忙忙的,母亲曾和我说过:“你姐姐来的时间还不如去老家的时间多,那时一年能呆一个月,这一年才来几次啊,每次来都是忙三叠四的。”

    人到老了,最怕的是孤独和冷清,而且母亲一辈子也就只有儿女最亲了,她太渴望所有的儿女子孙后代都在身边啦。平时还好过一点儿,但到了逢年过节或是假日,她的心就极不平静。我的假期,她就坐在窗下,向远处眺望,企盼我的身影,心里明明知道我不会去,但还是不停的远望,直到假期没了,她就自我宽慰道:“困难哪,真来不了哇,不是这样的话,不会不来的。我好想强儿。”我那时还不能深切地领悟母亲渴望我们去的极致,也没有真正意识到我将见不到活生生的老母亲,不然的话,我将不顾一切,我也将冲破一切,带着孩子去看母亲,满足她的心愿,也就使自己不会抱恨终生了!

    母亲去世的那年━━一九七九年的七、八月暑假我没有去,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太对不住母亲了!这是我的罪过,我一生都不得安宁!

    大概到了冬天,我就耽心母亲会犯了咳嗽病,果然,弟弟来信说母亲真的犯病了,但说不重。我的心就不轻松了。我就不断地写信问长问短,那时家里也没有电话。弟弟的信总是轻描淡写,我也就渐渐地放宽了心。在十二月初,我给母亲寄去了五十元钱,我是通过战争获胜的手段才寄去的。大概过了十几天弟弟才回信,说母亲虽未好但不重让我不要耽心。当时我心眼儿实得有点儿傻,也没仔细地琢磨琢磨,没在意。

    大约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天有点儿黑,停电(那几年常停电)。我下班归来,点上蜡烛,屋里很冷,冻手。我去生炉子。哥哥来了。我感到有点儿怪,一定是有事儿。

    果然不出所料,哥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他不说话,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我在烛光下一看,心下一惊:“母病重”,眼泪直流下来了。在烛光下,哥哥的泪花也在闪动:“我们明天就去。”“当然,越快越好!”

    第二天早晨,又来了电报:“母病危,速来!”

    我们匆匆忙忙地上了车:哥哥全家、我的全家,还有不顾大嫂阻拦的瘸腿大哥。

    到了母亲的所在地,我们刚下车,就看见姐姐他们的身影,突然,哥哥大哭起来:“妈去世了!”我仔细一看,只见姐姐他们都带着黑袖标,完了!连看老母亲最后一眼的希望都没有了!我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连大人带孩子们。

    我们乘车直接去看过世的母亲。

    我们走进太平房,一股冷森森的空气把我们包围了。屋里只有一张铁床,不用问,床上躺着的就是母亲了。

    姐姐掀起母亲身上的白单儿,母亲的脸就露出来了。我们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围上去大哭起来。母亲的脸僵硬真的成了雕像,还是棱角分明:脸色还是很好看,美丽的大眼睛是闭上了,高高的鼻梁竦立着,鼻尖不圆,尖尖地挺身而出。小巧的嘴,线条清晰可辨。整个面部端庄、平静、安祥、温和,就象活着一般。看着母亲的脸,我的脑筋海里忽地闪现出婆婆死后的那张丑陋可怕的脸来。

    母亲生前良善,死后也不吓人,多么慈祥的女性啊!

    我们哭的很悲恸,因为我们再也不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我们再也不能得到母爱了!我们从此以后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弟弟哭的最伤心,他没有家了!孤身一人,好凄惨哪!他站在母亲的头前,用手抚摸着母亲已冰冷僵硬的脸,一遍又一遍的,那眼泪像断了线的串珠似的,一滴连一滴的,接着就嚎啕大放悲声,大家也就跟着嚎啕起来。母亲在活着的时候,心里掂记着老儿子还没有成家立业,她明白老儿媳妇已经长大成人,但就不知道人在哪儿,是谁家的,长相如何,人品怎么样。她是多么希望老儿媳妇高挑个儿,漂漂亮亮的,人品正,心眼儿好,能知冷知热的照顾老儿子,和老儿子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可别象大儿媳齐霸歪那样凶狠毒辣,她希望老儿子不要过着像大儿子那样的痛苦生活。

    妹妹哭的眼睛像桃子,她离母亲最近,感受母亲的慈爱较多,看到母亲的苦楚也较多,照顾母亲当然也较多,但母亲去后回想起来就觉得照顾母亲太少了,而且没有想到母亲会离去并且这么快,所以还没有尽心尽力,给予母亲的太少,自己家太穷,有时还得母亲周济。思前想后,心中太难过,哭个不停,把眼睛都哭肿了。

    哥哥哭的心都疼,自己本是男儿中的老大,最应该赡养母亲,但离的太远,又娶了个不好的媳妇,一年给点儿生活费屈指可数,还很费劲,没尽多少孝道,尽让老母亲为自己耽心:吵架没有,上班安全不,棉衣服做没做,胃还疼不疼……母亲日夜为自己操心,自己有心电感应似的感觉到了。如今母亲去了,怎能不悲痛万分?母亲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哇!

    姐姐哭的很深沉,母亲去了,意味着父母全不在了,她的父母和解的愿望彻底地粉碎了!她尽了全力,却无力回天,这是她终生的遗憾和痛苦。她舍了自己甚至自己的家,尽量多给家人民币,帮助父亲养活家里人,尽量减轻母亲的负担和忧愁,为家出谋划策,东奔西走,弱化和消除父母的矛盾,以求家人安康。她善待弟弟和妹妹,帮助他们排忧解难,事无巨细,她都想得到,办得好,以使弟弟妹妹们幸福。她不愧为家中的“老大”,她对家中的贡献不可磨灭。对于母亲来说,她太重要了。她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母亲多么需要她总在身边呀,可是她自己也有一个大家庭,人多事杂,她聪明能干、贤德大度,难得去母亲那儿,抽出身来去一趟也是来去匆匆,所以母亲很遗憾。如今母亲去世了,姐姐能不后悔不迭吗?

    大哥哭的默默无声,他的泪是真诚的。无论他怎样,他的这个后妈对他都是非常好的,特别是他病残要死的时候,连爱妻都弃他而去,他的这个后妈不但收留了而且还炕上炕下,端屎端尿的伺候他,甚至于这个后妈生的弟弟、妹妹也端屎端尿的伺候他,在他后妈过世的时刻,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他冲破老婆的阻挠来到了后妈的身边。后妈去了,他再也看不到后妈了,再也承受不到后妈的恩情了!后妈,真是好哇!可惜,再也见不到后妈那慈祥和善的面容了!

    我哭的不重,但很真挚。我作为母亲的亲生女儿,本应该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但我没有这样,我这个人还爱哭,在过世人面前却不爱哭,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不能勉强自己。这大概是老天爷铸就的性格无法改变。这是观原因,主观原因是我对不住母亲,我对不住母亲的也太多了!我觉得“生前不孝,死后乱叫”又有多大的作用哪?千对不起万对不起,人已经不在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还不如记住她的遗愿去好好地完成它比什么都强。我知道和明白母亲的遗愿是些什么,我下定决心在今后的岁月里逐一去完成。

    我们哭了好长时间。我的儿子六岁,不知为什么,他不哭也不上前,而是往后缩,我就拽他,他还是不上前,我生气地说:“姥姥多喜欢你,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狼,你好好看她最后一眼哪。”他还是往后缩:“我怕。”唉,真是小孩子。

    等到我们从母亲的太平房里走出来,刚进姐姐家屋里门,我的儿子就哭起来,大家问他哭什么,他越发哭得厉害了:“我想姥姥了!”他这一哭一语,又引发出大家的悲痛,屋里又是一片哭声。

    晚上,由弟弟、妹妹和姐姐讲述母亲生命末期的状况。

    母亲在一入冬就开始犯了病,但不算重。十二月中旬开始加重。母亲不愿住院,她是恐惧,在她看来,住院就是病重快死了,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舍不得花钱,她很明白自己的病根深蒂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白白地浪费钱,不如节省下来给老儿子成家立业。再者也免得给众儿女添负担,大家的日子都不算富裕。所以母亲说什么也不住院,母亲啊,你太为儿女着想了,你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别人,一点儿也不为自己考虑,只是无私奉献毫无索取,你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由于母亲不住院,姐姐只好请一个姓孔的大夫每天到家里给母亲看病打针。孔大夫我见过,人很好,和蔼可亲,认真负责。开始几天很见效,后来就不行了,打针的药水往外冒,涎水也流出来了。弟弟、妹妹不懂,孔大夫也不说破,他怕弟弟、妹妹伤心和害怕。孔大夫刚走,姐姐就来了。姐姐一看,觉得不好,就张罗上医院,母亲也同意了,大概她自己也明白了,她还不想死,她还未活够,她还有后顾之忧,她还有希望,她还未见到所有的后代子孙……

    姐姐自己先去联系市里造纸厂医院(离母亲住地近),让母亲到那儿去住院。

    姐姐求了一辆高级小汽车,车里很舒服。

    姐姐、弟弟准备上医院所用的东西,妹妹帮助母亲洗了脸,又给母亲梳梳头。帮助母亲换衣服。母亲干净利落,穿上一条黑色的紧腿裤子,裤脚是系扣的。妹妹给母亲穿黑大襟的大绒夹袄,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母亲摇摇头,意思是不穿(她说话很费劲了),妹妹还是穿,母亲使劲地说道:“给你姐……”母亲啊,你都病到这份儿上了,还宁可自己不穿这唯一的好衣服,掂记着没有一件好衣服的大女儿!

    准备完毕之后,姐弟三人用褥子把母亲抬上车,放在长椅子上。

    汽车行驶不远,母亲的气息就微弱下来了,姐姐又焦急又悲痛,眼泪直泻下来。弟弟哭起来;“妈━━妈”,姐姐也轻轻地呼唤:“妈━━妈”,母亲没有回答。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小巧的线条分明的嘴微微地嵌开一条缝儿,她想说话吗?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大脑意识是否清晰?她的耳朵是否听到了儿女的呼唤?她脸上的表情祥和,没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哀伤、没有痛苦,平静得恐怕一生中都没有过。

    母亲一息尚存,用她那令人不易觉察的呼吸来维系她的非常宝贵的羸弱的生命。姐姐啜泣着,恳求司机在不颠簸的情况下加快速度去医院抢救濒临绝境的老母亲。她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下子就到抢救室。弟弟悲痛欲绝,又急得直搓脚。

    车轮子在一圈一圈地滚动。姐弟二人的心随着车轮子翻滚。母亲却平静得出奇。她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她那微微嵌缝的嘴唇似乎在歙动:“我的孩子们哪,你们哭什么,急什么?我是天上的兰花神,我要归位了,你们不要掂记我了,你们兄弟姐妹多保重吧!”母亲长出一口气,闭上了嘴巴,脸上更加安祥和平静,母亲甜美地睡去了。

    这时刻,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日子我永生不忘。

    妹妹取来新衣服给母亲换上,他们轻轻的给母亲穿戴,恐怕惊扰酣睡的母亲,母亲穿上崭新的衣服,配上那张白里透粉的脸庞就显得那么美丽端庄,慈善亲切。

    母亲不愿意火葬,但是我们不能违反国家的规定。母亲会理解的,其实也好,母亲干干净净的乘着火势升入天堂,不下地狱,归到神界,成为花仙。

    我们擦干眼泪,把母亲的遗骨寄放在殡仪馆,在她的骨灰盒前摆上青松翠柏,鲜花嫩草,还有李氏姑母在旁为伴。母亲既不孤单又有美好环境,我们略为安心一些。

    二十六年之后,即二○○五年五月十一日,我们给母亲买了墓地定居在四丰山公墓。那儿的环境很好,群山环抱,清水缭绕;松柏挺立,绿草铺地;鲜花盛开,蜂蝶翩跹。

    母亲脱离了人间的一切苦难到了另一世界享上了清福,我们再也不用为她老人家耽心了。但是我们与母亲是人仙相隔既不能相见又不能团聚,想到此未免悲痛不已,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是我一生中莫大的遗憾和痛苦。我在年轻时不信斜,有一天我洗头又洗脚,母亲阻止道:“洗头又洗脚,妈妈死了看不到。”后来的事实却验证了母亲的说教,我不明白这是巧合呢还是真理?我想再和母亲见面,那只有等我也到了另一世界,有生必有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谁也逃不掉。我不知那一天何时来到。

    母亲,安息吧!

    父母的过世,标志着我的原始家庭彻底结束,虽然它并不完美而先天不足,包括我那糊涂的父亲。我的家人正派、老实、善良、勤奋、正直、上进。这些,都显示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囊括了人类的良性美德。可悲的是,我的家也参杂了邪恶与奸毒之流,把一个良善之家搅得昏天暗地,鸡犬不宁。其主要外在表现形式就是家庭内部不和睦,不能团结合作一致对外,内部的坏人兴风作浪,外部的坏人乘虚而入无事生非,导致了家庭的悲剧。这就是“祸起萧墙分崩离析”的人间悲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