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千里之外后,不再与父亲发生冲突,精神上的沉重负担是没有了,但是她还是没有享上清福就离开了人世。这不再是别的因素,只是生活条件不太理想,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儿女们的生活条件都不是小康水平,只是温饱阶段,也是母亲一辈子没有好的机遇身体状况不佳不能长寿的苦果,如果她能活到现在,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生活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母亲是在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二日离别了家乡,这一别竟成了她与家乡的永诀。
本来,在我们东北地区的十月份就已经很冷了,但是母亲走的那两天的天气
孔子说:祸起萧墙,分崩离析。
老孔的意思是,一个集团的内部起了矛盾,不能齐心协力,就会演成悲剧,一个家庭也是这样。
我恰恰就降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我的父亲是悲剧的制造者,我的母亲是悲剧的主人公,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就成了悲剧的受害者。这一人生悲剧直到父母的去世才得以结束。
这一部大悲剧长达四十多年。
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已有一双儿女,他的前妻因病去世。母亲却是个黄花女儿。按理说,母亲有挑选如意郎君的权力,可她生长在旧华国,出生在一个封建思想浓厚的富农家庭,而她本人又没有文化,也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教育控制了她━━她没有反抗━━被自己的小叔叔出于个人利益的需要而送给了父亲做了续弦,从此就跳进了火坑。
刚嫁过来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还好,也管教自己的儿女,后来就变了。虐待母亲,娇惯自己的儿女,从此和母亲离心离德,一直到死都没有改变。
为什么父亲会突变呢?是母亲不贤惠,还是母亲对父亲的儿女不好?都不是。母亲心地善良,性格温柔,一切都听父亲的而且还善待父亲的儿女宛如亲生━━这一切,在母亲去世时又一次得到了印证━━大哥(父亲的前妻所生)不顾大嫂的阻拦,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参加母亲的葬礼,这是良心的发现更是母亲善待他的感召。据母亲说,父亲变心的因是大哥的三姨挑唆的,她的姐姐死了,她还不许她的姐夫和别的女人相爱。关键是父亲糊涂,不爱活人恋死人,不睦家人信外人,吃里扒外,酿成了一幕幕的家庭悲剧,自己得不到幸福也给儿女带来了无穷的灾难。
母亲在家没有一点儿权力,大姐(父亲的前妻所生)掌管着家里的钥匙,哥哥(应该叫二哥,但是我们习惯这样称呼)小时候奶不够吃,只能喝高粱米面粥,奶粉和饼干锁在箱子里,大姐不给钥匙。多少年以后,母亲说起这件事,父亲无言以对。父亲去大姐家回来就说“你们那时不稀罕喝奶粉吃饼干!”显然是大姐教的父亲只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不仅如此,母亲在家还经常挨打受骂,伤痕累累。一天深夜,母亲还做家务,不知为什么,父亲就和她吵起来了。后来,父亲就大打出手,薅住母亲的长发左右开弓母亲的大嘴巴,母亲被打得鼻口窜血。父亲招呼自己的一双儿女:“敏儿,徽儿,你们都过来,帮我把这个贱娘们儿拽出去!”大姐和大哥一起上,把母亲的旗袍从上一直扯到下面,鲜红的血顺着母亲的嘴巴流了下来。他们父子三人连推带打,恶狠狠地骂道:“贱种,滚出去!”哥哥、姐姐(应该叫二姐,但是我们习惯这样称呼)吓得大哭:“妈妈,妈妈━━”当时,姐姐三岁,哥哥一岁。父亲吼道:“不许哭!”大姐更是凶巴巴地叫喊:“再哭就打死你们!”母亲反抗着,可她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啊;母亲哭喊着:“香━━香,小━━小,我的孩子!”母亲的哭喊是多么凄惨哪!
父亲除了经常打骂母亲之外,还经常不让母亲吃饱穿暖,甚至干脆不给母亲饭吃,父亲和大姐大哥吃不了的肉菜,父亲也不给母亲吃,却给狗吃。母亲过的是非人的生活,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是个弱女子,又没有文化又没有工作,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母亲孤立无援。娘家人倒是不少,但个个自私冷酷无人援助她。
后来母亲说,她想自杀,但一想到幼小的孩子姐姐和哥哥如果没有了母亲,就更会受欺凌甚至于丧失生命,她就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
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儿女,在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因病不治而夭折━━父亲不管,母亲无权又无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后来,父亲失了业,大姐出嫁了━━逃之夭夭。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战争并没有结束。
家里人口又多,但是没有人出去工作,我们几个孩子都小没有成年,父亲又找不到工作,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没有办法,姐姐就带着我去姥姥家逃难却遭到了白眼儿,我们呆不了,只得回家,临走时,姐姐要点儿土豆想带回家,可是狠心的姥姥不可怜我们,一个土豆都不给,还是姥爷有点儿慈悲之心,他偷偷地用衣服兜装几个土豆给我们。我们家的东屋邻居老郭家可怜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他们给了我家三盆小米,我们才不至于饿死。
姐姐那时才十来岁,她非常聪明能干又非常懂事。她在冬天的时候,天天顶着星星去捡煤糊。那时我们的家在黑龙江省嘉萨县。而家里又恰恰住在伤兵医院附近。伤兵医院的大院子里有一个大大的煤灰堆,大约有两米多高,每天天刚亮,医院烧锅炉的人员早早地就挑着煤灰倒在大灰堆上,我的姐姐就爬上煤堆顶端把新倒的煤灰扒下来,灰里的煤糊也就滚落下来,姐姐也随着煤灰滑下来了。姐姐先把身体两边的煤糊捡出来,再把身子底下的煤糊捡出来,她捡的煤糊总是比别的孩子捡的多捡的好。可是姐姐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灰姑娘了,她不能像人家的小姑娘那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吃穿不愁,什么也不干,她的家里特穷,她得劳动,她得承受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劳动重量。姐姐在夏天的时候,就去捡马粪。在我们家附近,还有一支部队的马圈。马圈和我们家之间有一道两米多高的大墙,姐姐捡马粪时,就必须跳过这两米多高的大墙,捡满筐之后,姐姐还得把满满的马粪筐运过大墙去,母亲在大墙的另一边接着,两米多高的大墙,满满的马粪筐要过去,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来说,该是多么地艰难,我不知道姐姐她那时是怎么运过去的。
姐姐的学习非常好,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喜欢她,她本来的学习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可是因为家里特别穷,她圆不了大学梦,她只能读简师(只用读完小学六年就可以上的师范学校),每月有十八元钱的伙食费,班主任老师很同情姐姐,批准姐姐可以不在学校食堂吃饭,把十八元伙食费拿回家买米吃,那时候的小米才七分钱一斤,全家人就靠这十八元钱度命。后来,姐姐进修学习住宿,家里连一床好点儿的行李都没有,姐姐只好和同学董连弟合盖一床被,结果得了关节炎,做下了病根儿,到老了的时候病魔就找上来了。
东北解放初期,家里被划为小地主成分,挨整时父亲不敢去应付,成天吓得哆哆嗦嗦的,他对母亲那凶狠劲儿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惶惶不可终日,还哪里敢去应付?父亲不敢去,性格温和柔弱的母亲却为了全家,挺身而出,去应付贫下中农的批斗。母亲她挨了板子打却没有感到疼痛,但是她在人家打她手板的时候,她却喊叫起来,她是以此来企图唤醒打者的慈悲之心。她说是老天爷保佑━━她很迷信━━她本来是━━一直是个受苦受难的老实人。
再后来,大哥工作了,挣钱了,但他一分钱也不给家,父亲也不向他要。当他娶妻时,家里却为他操办婚事,父亲临时找到工作只干了几个月,挣来的钱差不多都给大哥结婚用了。过了几年,大哥因病瘫痪(后来能走路但腿瘸了),大嫂以为大哥不会好了就和他离了婚。大哥这才回家了,母亲伺候他,哥哥给他接送上幼儿园的儿子,就连我们这几个年龄较小的弟弟妹妹也给大哥端屎端尿,稍慢一点儿大哥就把脏物泼在屋地上。大哥让母亲给他做饭时,用秤称几两白面做只够他自己吃就行,千万别剩下一点儿。家里穷得要命,连饭都吃不饱,哪能买得起白面呢?大哥有钱,他能买得起,但他只管自己,很怕我们占他的光,我们只能用馋馋的眼光看着他吞吃那白白的面饭。
大嫂和大哥离婚后,当了几年野鸡。之后,嫁给一个姓周的。姓周的听说过她的绯闻就在被窝里狠狠地打她,她受不了了,又和大哥复了婚,却把离婚的理由说成是因后婆婆,真是可笑得很,她真不知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吗?
父亲对母亲很凶,但在外却很无能,连找工作都很困难,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也不在乎。母亲不能眼看着小儿女们饿死,她就去打小工干农活。早晨吃点儿凉土豆就走了,一干就是一天,很晚才回来还得做饭,后来,她就做下了胃病,再加上生活的贫困,整天吃不饱穿不上,营养不良,父亲还和她经常吵架,她的精神备受折磨,所以,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个子不太高,体质瘦弱。那么多年精神上的摧残、肉身上的折磨、生活上的煎熬、体力上的劳累,她还能胖吗?
但是母亲很漂亮: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小巧嘴,脸色粉白,皮肤细嫩。
姐姐长大了,工作了。姐姐还给父亲找到了工作,在姐姐教书的学校当炊事员。家里的生活改善了。
我们逐渐长大,哥哥和我都有了工作,家里的生活逐步提高。最高水平是常吃白面,一星期能吃一次肉。这,我们已很知足了。
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只不过是偶尔发生,父母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两人之间有了玩笑话。有时,我们反感父亲的蛮横,母亲劝戒我们说:“你们不要生气,他是你们的爸爸。”
父亲在家里也不再专权了,母亲也是主宰者。
这样的日子,我们就觉得很幸福了,在那样的苦难经历后,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
可是,好景不长,祸从天降。
这,我们没有料到,以为日子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但是,灾祸,它早就潜移默化,孕育成长━━如此这般糊里糊涂的父亲,邪门歪道的大姐大哥。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既然如此,我们家的日子还会太平无事吗?
父亲退休后,他把能领退休金的退休证书放在座钟里。到发钱的日子,他把证书拿出来让我们到学校去取。
家里的过的是温饱生活,还不到小康水平。退休后的父亲身体很好。母亲的意思是父亲找点儿轻活干挣点儿钱,父亲却没有这种想法。哥哥给找到点儿轻活,父亲就到大哥家去商量,大哥不同意,父亲就没有去干。父亲常去大哥家,多数是不给他饭吃,偶尔吃一顿,父亲高兴得回来就大肆吹捧。大哥让父亲买牛奶自己喝,父亲就自己喝,一口也不给母亲喝。
父母的矛盾又得以滋生蔓长。
最糟糕的是,父亲去了六十里之外的县城大姐家,回来后,变化巨大。
父亲从大姐家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退休证揣在衣兜里,从此以后不再放到座钟内并自己去领退休金再也不用我们代领了,而且退休金不再全部交家,自己留下一部分。
父亲的变化,引起了全家的警觉,尤其是母亲,意识到这又是大姐挑唆的结果。父亲的举止言谈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不但和母亲唇枪舌剑,火药味极浓,而且和我们兄弟姐妹之间也凶声恶气,好象他不是这家人似的,看谁都不顺眼,仿佛我们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但一提起大哥大姐以及他们的子女后代,父亲的眼里就射出十分慈爱和温柔的光芒,还眉飞色舞地夸赞着,即便他们不对,父亲也坦护,拿不是当理说。
父母的矛盾不断地加深、激化,直向白热化进展。
父亲已完全听从大哥大姐的指挥,他的心思一丝一毫也不在这个家上,的的确确达到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地步。他和母亲不断地吵架,没什么正当理由,哪怕是一句话不合他的心,更甚者无事生非,故意找茬,父亲表现得十分凶狠蛮横,甚至殴打母亲,母亲奋力反抗和他撕打。我们去劝去拉,他就对我们又打又骂。
父亲就这样,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搅得鸡犬不宁。我们都很痛苦,心里压抑得很,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儿。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仰面眺望:“月亮啊,你不可怜可怜我们吗?”
最可怜的是年过花甲、体弱多病的母亲,她都到了这把年龄了,还遭到父亲
打骂。她有五个儿女却保护不了她。母亲刚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是个有妇而亡的丈夫,是有一双儿女的父亲,母亲是个没有出过嫁的黄花女儿,母亲是很委屈地嫁给了父亲,当了一辈子的贤妻良母,吃苦受累,忍辱负重,挨打遭骂,委曲求全,却没有换来父亲的一点儿爱心,也没有换来大姐大哥的一点儿良心。她幻想着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父亲能给她一线希望,但这希望一闪即逝如同肥皂泡。
母亲,对父亲彻底绝望了!
母亲没有悲伤,也不再流泪。她从梦幻中回到了现实,她也不寄希望于人,她要自己解救自己,她终于强硬起来了:她要和我的父亲彻底决裂,分道扬镳!
这时候,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特殊时期末期。
母亲下定了决心之后,她并不想用离婚的方法来结局,她觉得这种方法对儿女有影响,会让外人议论的,她就想用分居的方法。她要等姐姐回来再办理,因为她认为儿女们都应在场。姐姐远嫁在千里之外,只有在暑假时才能回来。
一九七三年暑假,姐姐回来了,恰恰是我的结婚期间。
在我丈夫回部队之后,父母的矛盾已白热化。姐姐苦苦地日夜规劝,力挽狂澜可惜回天无力,劫数难逃。父亲不认错,母亲不迁就。父母天天吵架,互不相让。姐姐意识到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姐姐就找大哥商量解决办法,连同哥哥,那时我的精神状态不佳,所以没让我参与。
哥哥姐姐们商量了好几天,又劝了劝,还是没有用。看样子,和好已毫无希望,母亲坚定地说:“你爸没有丝毫认错悔改的意思,那我就和他分居,再不行就离婚。”即使是母亲如此说了,父亲既不愿意分居又不愿意离婚,但是他也不认为自己不对,态度也是很强硬。儿女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吵着闹着出人命,看着父母双方都不退后一步,只好分居,不能让他们离婚,姐姐和哥哥的意思是分居一段时间后,怨恨淡化,再做做工作,让他们和解,但不知道大哥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大哥说让父亲去他家,姐姐知道大哥家只有一铺炕,大哥说他有办法,问他什么办法,他笑而不答。姐姐再三强调只是暂时分居,一定劝解再合到一起,当时大哥是满口答应。
分居那天,吃的是包子,谁做的,我不记得了。吃饭的时候,父亲说:“唉,吃最后一顿散伙饭。”他有点儿伤感,这,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明白他此时此刻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感。
这便是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竟然是他们的散伙饭!尽管母亲没有在饭桌上吃。
这也是我们全家人在一起的最后的晚餐!
全家人没有一个好心情。
三十三年后的今天,我想起这情景,我都十分伤感,泪流满面。
这父母亲分居不能说是一个上上之策,但在当时的情况看来,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如果人人都按商定的去执行,或许父母能破镜重圆,终归于好。
事实上,恰恰相反。
父亲到大哥那去后,大哥把他安顿在一个小学的空房子里。
一瞬间,小城谣言四起,说我们娘几个把父亲从家里撵出去了,连亲朋好友都这么认定。我们十分吃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再说,你说什么也无人相信。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是我们的亲生父亲,我们怎么能撵他呢?即使是父亲平时对我们不太正常,但他毕竟给了我们生命使我们来到人世上,他又把我们养大,我们怎么能做出那种没有人性的事情来?
关键是,父亲自己都这样说,谁能不信?
父亲啊,你这是为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们的压力太大了!
我还强一点儿,哥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嫂嫂不但不安慰他,反而以此来挟迫自己的丈夫,还到处散布谣言,和父亲、大哥大姐串通一气来整我们。姐姐是回千里之外的家了,但大哥大姐们并没有放过她,他们制造流言蜚语,恶毒中伤,并为自己涂脂抹粉,更可恶的是,他们愚弄唆使父亲写信大骂姐姐丧尽天良,说姐姐是主谋。姐夫看了信,十分生气,他深知姐姐对家的行为:孝敬父母,关爱弟妹;排忧解难,无私奉献……他们又怂恿父亲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到姐姐家去捉闹。父亲没有去过牡丹江,事先也没有和姐姐联系,下了火车之后,父亲一时找不到姐姐家,自己就左找右找的,结果父亲的脚都走肿了才找到,姐姐很心疼。姐姐明白父亲的来意,就耐心地开导,父亲无话可说捉闹不起来了。
我想,姐姐一定特别伤心,但有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家庭她又能怎样呢?我也知道,姐姐她通情达理,心胸开阔,精明强干。她在我们的家乡是个出类拔粹的顶尖人物,就是在她嫁到的那个城市里也是如此,这一点已是有口皆碑的。我想她一定会拿得起放得下的。
父亲到大哥那边后的不多日子,他就要起户口,我们都很奇怪。因为当时商定的是父母暂时分开,又不是离婚,要户口干什么?但是父亲的态度坚决而强硬。哥哥问父亲:“爸,您要落到大哥家的户口上吗?”父亲摇摇头说:“不,我要单立。”哥哥劝说道:“公安局不给单立,你要单立干什么?你和我妈分开是暂时的,等你们都想通了,再归到一块儿。”父亲瞪了哥哥一眼坚决地说:“我要和大孙子立一块儿,他就不下乡了。”
原来如此!
当时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鼎盛时刻。政策规定,家里有特殊情况的可以不下,比如,家里只有一老一小的,但必须是一个户口的。怪不得父亲非要起户口不可━━怪不得大哥愿意让父亲去他家━━怪不得父亲又变回去了而且还变本加厉━━怪不得大哥大姐挑唆父亲与母亲离心离德━━怪不得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搅得分崩离析!
真是祸起萧墙!
当然,利用老父以便儿子不下乡,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事实上并不这么单纯。不管他们有多少个目的,关键是,大姐大哥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连亲生父亲的幸福安康都不顾,岂能顾及他们的继母?更何况是他们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好狠毒的大姐大哥!
好糊涂的亲生父亲!
好可怜的善良母亲!
好不幸的兄弟姐妹!
在这样的真相下,母亲即使是和父亲分开,她也不会得到安宁(但境况毕竟是好多了),父亲在大哥大姐的挑唆下,或是父亲在大哥那儿不舒服的窘迫下,他总想回家,他就时常地回来和母亲吵架,使母亲不得安宁,何况母亲她还有一个很不贤良的儿媳妇━━齐霸歪时常给母亲出难题或者是歪邪拉,无事生非,可想而知,母亲怎么能得到安宁呢?母亲她是个苦命人,她得尝遍人间的苦难才能完成她的劫数,我不知道老天爷何以如此不公,如此这般残忍地对待极端善良、极端贤惠、极端勤劳的女性━━我那可怜的母亲!
父亲那被他的三小姨子和他深爱的一双儿女愚弄而扭曲的灵魂早已僵硬不化了,他自然会按歪邪畸形的意识形态去为人处事。父亲不认为自己错,他觉得很委屈,他要讨回公道,他陡地志气起来变得很疯狂。他经常跑回家,和母亲吵闹。我们一去看他,他就大骂不止。
父母并没有离婚,父亲还应为母亲和未成年的子女提供生活费,这是他的人生义务和他的法律责任。但是父亲他不情愿去做,所以行动起来就非常巴劲,更何况有他的宠儿女的挑拨离间和欲饱私囊的叵测居心在兴风作浪,这就加深了父母之间的裂痕,又使重归于好的美梦成为泡影。
同时,也逼使妹妹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路。
本来,妹妹是可以不下乡的,单位领导亲自到我家来动员妹妹下乡━━妹妹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规定线之内(因为妹妹和弟弟都没有工作两人必下一个,不久,弟弟的户口就迁往外地)领导们一看我家的状况,感到很为难,尤其是看到年老体弱、病魔缠身、多灾多难的母亲,他们动了恻隐之心,无法再动员下去。但是父亲却毫无慈悲怜悯之心,其实,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之中,父亲最疼爱妹妹,而此时此刻,他连最起码的骨肉之情都没有了,真是:凭尔去,任淹流!结果,妹妹一气之下,去了千里之外的牡丹江农村。妹妹寄居在姐姐家中(姐姐家中人很多,婆婆、姑婆等),姐姐和婆婆早早地起来给妹妹做饭,妹妹孤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到十几里地之外的农村去干活。她在没有门的房子里编筐,房梁上结满了冰流子,她就这样遭了好几年的罪才结束了知青上山下乡的生活。等到知青返城工作时却没有她的份儿,因她既没在家乡下又不是当地的下乡青年,当时没有得到牡丹江市知青办的认可,妹妹的的确确是下乡了,而且是属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一类,她也确确实实吃尽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苦头,可就是没有人替她说句公道话,多么不幸多么冤屈的妹妹呀,她一辈子都没有正式工作,终身享受不到退休的待遇。
父亲有时也表现出情感来,这可能是在有人正面的劝导下或是在他灵魂深处残存的伦理血缘理念的流动下,也可能在他的宠儿们不能善待他而回味我们这帮儿女的好处的情境下或是在他既不能视为一生的重级归宿又在离开之后逐渐思归的家的矛盾交错下,父亲的慈祥便闪烁着依稀可辨的光芒。
他也曾问过小女儿下乡的情况。
他也曾问过小儿子去外地的安排。
他也曾问过二女儿(姐姐)的家境。
他也曾去过二儿子(哥哥)的家。
他也曾去过医院看三女儿(我)的初生儿。我的儿子的祖父家不肯收留他们要降临人间的孙子,我被迫去医院生孩子。生下孩子的第三天早上,我正准备回娘家时,父亲来了,他来看看他的女儿,看看他的外孙,还给了五块钱。
这情景,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心里就有些伤感和遗憾━━匆匆一晤,没有和老父好好聊聊。
父亲总想回家,但他一点儿也不想改变自己,因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错处,张口闭口就是母亲不对,母亲对他的想回来好像也不强烈反对,只要父亲能够有所转变,可是父亲就是一点儿也不转变,所以,他们直到死也没有和解,我想他们即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和解,成了真真正正的陌路人,母亲留下遗嘱:死后不许我们把她和父亲埋在一块儿。我们只好这样做了,他们相隔千里迢迢,永不相见。
看来,我们不是父母相亲相爱的结晶,而是他们同床异梦的谬种!放眼看来,广大的世界不只是我们这一家,很多很多,这样的父母好可悲,这样的儿女好可怜!
父亲逐步走上了他的人生末路。
一九七八年的初夏,父亲病了卧床不起。我们天天去医院伺候他。他的病情时轻时重,饭量不太多,精神上还可以。
他想吃什么,就给他,这是我和哥哥的尽孝之道。至于大哥他们,我就不太清楚。不过,有一天,大哥给父亲送碗牛肉,父亲嚼不动。大哥走后,只有我在父亲身边,父亲小声的对我说:“牛肉不烂,我嚼不动。别说了。平时想吃啥都不能说。”他的神情伤感极了,眼泪噙在眼眶里,弄得我泪水直下,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哥哥也很难过,他还气呼呼地说:“你怎么不问爸,他不是说大哥他们对他可好了吗?”“他都病成这样了,我还和他说什么?”我嚅着回答。是啊,父亲已将就木,和他说还有什么用呢?他还会改变自己的观念吗?我想父亲他不会的,他到死都不会改变的,所以和他说这些不但没有益处反而会刺激他,既然父亲已将就木,就由他去吧。
父亲卧床不起,穿的蓝色线衣线裤还是那个孝顺他并遭他痛骂的女儿━━姐姐买的,现在已生满了虱子和虮子,他已是病入膏肓自己洗不了的,大嫂不给他洗,大哥给父亲全身抹满了“六六粉”,烧得皮肤脱落,连同虮子,白花花一片片的,令人惨不忍睹。
父亲刚入院时还能看见大嫂和儿们,后来就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了,只看见大哥那一瘸一拐的影子晃来晃去。
就连父亲最宠爱的大姐我也未曾磨面。
记得父亲退休后某年的寒冬腊月,父亲去大姐家病了,大姐捎信儿让去人接父亲,妹妹去了。大姐也来了,大姐连六角钱的火车票都没有舍得给父亲买,她也没有给父亲打车,父亲拖着病重的身子十分艰难地从车站走回家……
这就是父亲一生中最宠爱的儿女们对他的回报。
父亲胯骨上长满了褥疮,天天给他上药,给他翻身十分费劲。我那时不懂,以为瘫痪的人都生褥疮,假如当时我懂的话,决不能让褥疮生出来,免得父亲遭罪。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什么都不能自理。我和两个哥哥给他翻身,给他接尿,给他抠屎,他的大便干得像羊粪蛋儿,抠得十分费劲,他自己也使劲,可他那虚弱的肉身还有什么劲儿能使出来呀,他还一边使劲一边呐喊,那声音十分微弱凄惨,好像一只垂死的老羊在临终前的挣扎而发出的哀鸣……
父亲的大限终于到了。
那天早晨,父亲好像很清醒,吃了一小碗粥,其实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
他唠起了家里的事儿,他还直着嗓子:“我没错,你妈不对!”
好像十一点多钟,父亲的情况很不好,但他还清醒,大哥上前看他,他看着大哥流泪,大哥也流泪;我上前看他,他没什么表情,我那满腔的亲情陡地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下子变成了空白,眼泪也不知流到何处去了,父亲啊,你至死都不一视同仁,你至死都不会转变!既然如此,父亲啊,你为什么娶母亲为妻?你又为什么把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制造出来呢?
父亲去了━━连带着他那至死不变的人生信条,他的偏心,他的糊涂,他的愚昧……或许还有他的遗憾!
我们庄重地安葬了他,他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姐姐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千里迢迢。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她才到,她哭得特别伤心,她有许多话要和父亲说,她遗憾没有实现父母和解的宿愿。
父亲的后事料理完毕之后,姐姐侃侃而谈,就着父母事件诉了事实,揭穿了大哥大姐的所作所为的真面目,大哥大姐们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但我想他们不会认罪,他们是不良之辈,岂能认错?他们只有厚颜无耻!姐姐顾念他们是有相同的血脉,并没有赶尽杀绝,姐姐真是宽宏大度,真了不起!
父亲去世时,母亲和弟弟已去了千里之外姐姐的所在地。母亲听到父亲的死讯后很平静,既没有表现出爱,又没有表现出恨,她还问了问有关的情况。
母亲真是贤德仁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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