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老屋归属于我们的家时说起吧。
一九六七年,哥哥已到了该娶之年。这时,他已有了女朋友,但是这个女朋友和她的家人都不是善良之辈,可是,哥哥当时意识不到或者说是掉以轻心,即使是家里人点明了,哥哥也不在乎,我们家里除了哥哥之外,没有一个同意的,这个秦晋之盟给哥哥本人和全家带来了无穷的灾难,注定是一场悲剧。
母亲是很明智的,她让哥哥婚后自己过,虽说她是个传统女性又是个慈爱有加的母亲,满心愿意大家在一起过。哥哥是个孝顺之人,他不顾女友及其家的阻拦,说什么也不出去过。
在这样的决策下,就得换房子,因为当时的房子只有一铺炕。哥哥有些活动能力,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换成了大小两铺炕的这个老屋(一共是换了四家)。
老屋座落在家乡小镇的东南部。它是一趟红砖瓦房,它东临一条通向南北的大道,后贴一条通往东西的大道,它就恰恰在这两条大道的交叉口的西南部。从老屋这趟房往东走,就是高岗地了,老屋这趟房紧贴在岗下,岗上不远处就是自来水公司了。从老屋这趟房往北走五百米就是第四小学,往西走一千米就是家乡小镇的最高学府高级中学——清原镇第一中学。更具体地说,我们的老屋是这趟房的东数第五家西数第二家。它一共是一点二五间,坐北朝南,一进门是厨房,往左一拐就是大屋一间,穿过大屋,往右一拐就是小屋,一间房的四分之一,大小屋并没有墙与门隔着-----后来,我自己的派生家庭就安在这里,我们改建了多次,和起初的老屋有了天壤之别,主要的区别是把厨房往右缩短了距离,向前拉长了距离,宽有一米二,长直达北墙。大屋的南炕拆了,在小屋那铺炕的旧址上安了一张双人床。在小屋的南墙西部末端直向西砌了一道墙,更准确地说,这道墙上半部是亮子,亮子上面有一定规格的玻璃,亮子下面,墙中部有七片暖气片直接地面,剩下的墙就是用砖和土沙砌的了。在这堵墙的西部和大屋西墙交界处安了一扇门,确切地说,只有门框没有门扇。不过,它却是里外屋的分界线。从这个门进入里屋一步,迎面就是一张单人床,是我那个独生子女的下塌处。在这张床的右端,紧贴着它的是胶合板砌的一面小墙,在墙的右下角是一个无门扇的门,这便是最里面小屋的标志。这么一改建,实用面积仅仅二十五平方米的老屋,却象一只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厨房、厅、大小卧室。老屋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很平常,却有着自己的个性特点,它是我原始家庭和派生家庭的载体,是我生命的摇篮。
一九六八年元旦那天,哥哥结了婚,日子过得昏天暗地,血雨腥风,直到一九九九年两人分道扬镳,哥哥才结束了苦难得到了新生,嫂嫂痛哭流涕但不认为自己是悲剧的制造者。
这便是老屋的来历,发生在特殊时期━━十年动乱时期。
继哥哥的婚事之后,与老屋有关联的故事就接连不断的发生,真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差不多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冲击,我家也不例外,主要体现在父亲身上。当时,父亲就在我任教的学校清原一中当炊事员。他为人古板又不会溜须拍马,所以领导不喜欢他,什么好事都不会落在他身上,坏事却少不了他。
在解放初期,我家被错划为小地主成分。多少年来,在“唯成分论”的笼罩下,我们家尤其是几个兄弟姐妹遭到了种种歧视,就连男婚女嫁也受到了牵连,不然的话,哥哥就不会娶了那个外号叫“齐霸歪”的女人遭了大半辈子的罪。
哥哥是个电工。他不投机钻营,但积极上进,俊秀温良,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一九六五年社教时,哥哥单位的工作队发现了我家成分被错划的情况,在东北刚解放的时候,就是我家恰恰买了点儿地,据说是十三垧,但是当时还不在我家手里,是在姥姥手里赚着,那时,我的父亲没有了工作,全家生活没有着落,父亲就想把这点儿地要回来好自己耕种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但是,贪心的姥家硬是不给,后来经官司,要了回来,但是,没等我家耕种或者出租,东北就解放了,当时的掌权人就是给定了小地主成分,好像我家那时在城里,成分却是农村给定的,也的的确确是过左了。后来,哥哥单位的社教工作队本着公平的原则,把我们家的成分改定为中农,从此以后,出身不好的紧箍咒我们全家人就应该摘下了。
可是,父亲的单位领导却不承认,他们说什么“树根不动树梢怎么能动呢?”我们又重新陷入了黑暗。特殊时期时,他们就着这件事又勾起了陈年旧事:父亲当过伪职员。他们唆使红卫兵和一小撮坏分子揪斗父亲,硬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和地主分子,要把他打倒永世不得翻身。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全家过的什么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尤其是父亲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可笑而又可恨的是,邻居马家的大儿子(造反派)还认认真真地整天地监视着我们。
我们,在现实中受着煎熬,在梦幻中企盼着解脱……
一九七六年,特殊时期结束了!我们获救了!连同套在我们头上的紧箍咒
━━唯成分论一并摘下了!在神州大地上,所有的受害者全都获救了!这不能不说是邓老的伟大功绩!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这是老子的至理名言,千古流传.因为它经过了实践的检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也亲身体验过了。
一九六八年,我中师毕业了,我的母校是***亲笔题字的萌芽学校(即黑龙江省克山师范),也是全国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的母校,它坐落在黑龙江省克山县。我一九六五年入学,就读三年半,一九六八年毕业的时候,我是在寒冬腊月的背景下回到了家乡。这时,伟大领袖***发出了最高指示:广大青年学生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所以我们这届毕业的学生,除了有门路的被分到粮总厂之外,剩下的全都被分到了农村,我的家能有什么门路呢?我被分到了合升公社乐农大队,那是一个偏僻而又贫穷落后的地方。我那时初出茅庐一点儿也不成熟,以为到了这样的地方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了,内心十分痛苦,况且日子过得又清贫又孤独。
有趣的是,我去的这个大队所在地出奇的广阔。它坐落在一个盆地里,只有四所草房━━大队部、卫生所、供销社、学校,附近没有村落和人家,孤零零的。我还算是幸运━━没有去当农民而去当老师,因为缺老师,县官不如现管━━当地的领导竟敢违背了最高指示精神。我在乐农学校━━乐农大队最高权力机关驻地,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年时间,我却觉得很漫长,但也在我的记忆录像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镜头画面,使我总也不能忘记它。
学校不太大,一到七年级(初一)都有,十多个教职员工。有一台风琴,它成了我消愁解闷的伴侣,我自己还有一支短笛,虽然我对它们都不怎么会,只是能够弄出声音来。校领导对我还很重视,毕竟是从城市来的又是正规学校毕业的,让我教最高年级。于是,我就在这样的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漫长的教学生涯。
这时节,我刚刚二十岁。
本来有一个女同事(她是本地人但不是本大队人),偏偏把她精减了,我们相处时日不多就分别了━━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是生离不是死别,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再看到她,今后也不可能看到她━━我已到京城度晚年来了,况且我们都已年近花甲了还有缘再见吗?不过还好,从我们分手的二十多年后,我见到了她的儿子和她的准儿媳妇,她的儿子和她的准儿媳妇正是我的学生,小伙子迷里迷糊,不爱学习,女朋友却很漂亮可人。
于是,整个学校━━整个大队最高权力机关驻地只有我一个女性,我能不孤独寂寞吗?尤其是到了晚上,基本上都回家了,除了无家的、有家不能回的、值班的之外。这时候,常常只有我和厨师两个人。先前的厨师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不久就被辞退了,后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小老光棍儿。他个子不高,体格健壮,红光满面。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娶妻生子。晚上睡觉,他总是躺在与女寝室相隔的木板墙边,这对他来说是睡在炕梢,一般的人都愿意睡炕头。早上起来时他的目光直射到女寝来。我虽然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不晓得,但我也听说过女人最可怕的事情━━她被人强暴而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媾和。小老光棍儿是个一直没有尝到过女人味道的健壮男人,难道他对此就毫无所求吗?他的目光不是已经直射过女人这边来了吗?我很害怕,谁来保护我呀?屋子里空荡荡的,响彻着一种冷森森的回声:“只有你自己!”
有一天,晚上。屋子里只有我和小老光棍儿。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摇摆不定。老鼠出没的声音清晰可辨。我大概在做针线,小老光棍儿半躺半卧。我清晰地说道:“……,你不要欺负我。”他说:“不会的。”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脸木刻似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果然没有动我一根毫毛而且对我还不错,当然没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活和情味。我返城之后,他还过来我家,几年之后,听说他死了,他那健壮的大饼子脸便永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无情岁月催寒暑。
躺在脚底下一寸半宽裂缝的土炕上,头发被穿透墙壁的朔风吹得摇摆不定,双眼在一片漆黑的屋内探索并没有一丝光亮。心巢咀嚼着那渣渣巴巴的小米干饭,喉咙吮吸着没有一丝油星的土豆汤……送走了一天的夜晚,又迎来了下一天的曙光……
有一天的深夜,说是”九大”胜利地召开了。人们要游行庆祝,大队驻地总共才七个人,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我了。大家不让我去,深更半夜的,女人就不必走村串户的,留守驻地。人们敲锣打鼓地走了,嘴里还喊着口号。整个驻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女人,一个从“大城市”里来的正规学校毕业的中师学子。这时的我,非比寻常,是大队权力机构驻地的最高统治者,是女皇,是这个广阔天地的主宰!“大地在我脚下……”哈哈哈……我对天长啸,好威风,好疯狂!狂热的泪直泻下来,忽地心惊肉跳,我被抛弃在荒郊野外,就要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好孤独好凄惨哪!
我好想家,我想回家。突然有一天,哥哥坐汽车来接我,我好高兴啊!大家也为我高兴,催我快点儿回去,真是归心似箭,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迈进家门。
回到温暖如春的家,看到了父亲、母亲和妹妹、弟弟,沐浴着他们的亲情,虽说是平凡但使我快乐无比;吃着母亲亲手做的饭菜,虽然是粗茶淡饭但非常温馨可口……我尽情地享受着人间的温暖━━天伦之乐。我太舒服了!我不想走了!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孤独而冷漠的地方了!可我又不能不回到那个贫穷而落后的地方!一想到走,我就流泪而且泪流不止,“滚滚的长江水,流不尽的辛酸泪……”
于是,我想到了返城,我要调回我的家乡小镇!可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谈何容易。我没有门路也没有办法。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我再次回家,在街里碰到了初中同学齐志民,他告诉我说,他已经调回我的家乡小镇并把调令拿给我看,让我也活动活动调回来而且还特意讲述了自己如何运用手段的秘密。我很佩服他的见多识广和机灵睿智,当然也受到了启发,燃起了希望之火。
我也开始了行动!公社并没有阻拦,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可能的。后来是姐姐出马才一举成功。
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仅仅呆了半年。虽说它贫穷落后,但我在那里得到了磨练,那里的人对我很好,使我亲身体验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美好品德和无限的创造力。我永远也不会忘掉它━━它曾是我生命和生存的承载体,我也曾为它付出了汗水和心血,它是我改造世界和创造世界的接受者。
教育的主管领导任凭我挑选单位。当时,红光糖厂很时髦,我就选了它的子弟中学。报到时,学校的领导王炯石简单扼要地问了我的情况并带我参观了学校。但我最终没有去成,因为在我的档案里有“小地主成分”的字样。我很懊恼,但又无可奈何。
后来,我去了家乡的第四小学,半年之后,我被调到了家乡小镇的最高学府清原一中一呆就是三十五年直到退休为止。在这个学府里,繁衍了许许多多的“罗曼蒂克”:有成功、有失败,有辉煌、有灰暗,有壮举、有平淡,有不屈、有妥协……到了今天,这一切,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归结起来说,我虽然去了穷乡僻壤吃了不少苦头,但是等到我去公社开回城手续时,公社秘书问我什么成分,我说中农,他就写上了,起码我不再自己拿着出身不好的执照惴惴不安地面对现实。红光糖厂中学没有接收我,当时我很懊恼,现在看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在当今的改革时代,厂矿企业学校是不如地方的事业学校,我退休金就有一千多块呢,如果我在糖厂中学那就不可能了,所以,我的这段历史就验证了老子的辩证法━━相反的两极可以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
古老的名言还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前半叶,我正处于鲜花盛开的年龄。虽说还不算成熟但也说得过去,况且个头高挑,身段苗条,品貌端庄,性格温柔,恰在待字之际,自然是人们物色的目标,自己也情窦初开,欲求良缘。
在热心人的引荐下,相看了几个都没有成功,彼此之间没有缘分。
一九七二年,我二十五岁。
春节。正月初二,我和妹妹去嫂嫂的娘家拜年归来。
一进屋门,就看见家里来了人。一个是我的领导,另一个是三中的老师。他们是来当媒人的。他们介绍的就成了我的丈夫。第二天又来了两个媒人,是我丈夫的同学。
对方很了解我们,可我们不了解对方━━但也不是毫无所知。相看之后,对方很满意尤其是他本人,觉得我是他的意中人。后来他说,他从部队回来探亲的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找对象,他相看了好几个都不中意,一见到我就心满意足,十分高兴,表现出来的是主动和热情。
至于我,“感冒”不大。觉得他不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其貌不扬,又黑又瘦,眼睛小小的而且形状不美,谈吐平常,看不出男儿的阳刚之气。
我很被动。不知为什么,没有一口拒绝,而且稀里糊涂地上了船━━竟然和他相处起来并且糊糊涂涂地订了婚。
一个月后,他走了。书信来往。他虽然初中没毕业但文笔还不错,信写得长长的,情深意浓。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无非是:你是我的意中人,我一辈子能有你这么一个温柔的妻子就心满意足了。我爱你,永不变心。我也给他回信。
半年之后,他回来结婚,但是没有结成。一年之后,我们才结成婚。
在这件事上,他家的丑陋面目和邪恶本性得以暴露,他的扭曲愚昧的人生信条得以显示。可悲的是我对此没有在乎,还报着幻想。别人劝我,苦口婆心,三番五次,可叹的是我就是执迷不悟━━就连大伯嫂也良言苦口,甚至于在结婚仪式之后她还连连说道“现在还赶趟,现在还赶趟……”
婚后几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大错而特错。
深更半夜,屋外漆黑一团,我失声痛哭,悔之晚矣!
一步走错,终生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