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卫荞麦虽然头皮被李桂莲揪的生疼,可她心里却是欢喜的,她抢了她挖的半篮子天苣菜,谁让她说她是土匪的老婆。那是卫荞麦第一次做莜面饺子,虽然脸上被李桂莲抓花了,可她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爹心疼她,问她咋了。她轻描淡写地道:“猫抓的。”卫大毛的小老婆一边拣天苣菜,一边瞅荞麦的脸,“和谁打架了?”“三小老婆。”卫大毛叹息一声没说话。
其实卫大毛问过荞麦好几次了,粮食从那里来的,每次荞麦都说是从营子偷的,谁让他们分了咱家的地和牲口。卫大毛就唉声叹气,想起了自个的那些牲口和地。想着就觉得那些粮食原本就是他卫家的,营子人才是土匪。
直到荞麦说和三小老婆打的架,卫大毛才明白那些粮食都是谷三小送来的,不然卫家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围子里的庄稼长势十分的喜人,每天卫大毛站在地边心情都无比的舒畅,都充满了感慨,仿佛再不用忍饥挨饿了。
就在卫荞麦乐滋滋地做莜面饺子的时候,谷三小把老婆李桂莲打了。
那是谷三小第一次打老婆,打的不轻,打的李桂莲爬都爬不起来。开始谷三小没想着打老婆,就想着追回家哄哄算了,可没想到老婆没完没了了,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抓起绳子要往房梁上挽,一边挽还一边哭。谷三小拉都拉不住,疯了一样要上吊。谷三小急了,“你给老子下来!”老婆死活不下来,不但不下来还准备把脖子往挽好的绳套里伸,一边伸还一边说:“老娘给你们腾地方。”说着竟然真的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可把谷三小吓坏了,着急忙慌的喊三个小子帮忙才把李桂莲抱下来。可李桂莲还不罢休,挣扎着还要继续上吊,“枪崩头,谷三小,老娘给你们腾地方。”谷三小更火了,“你娘的,你有完没完了。”
三个小子抱着她娘的腿哭,“娘,娘。”可李桂莲已经不管不顾了,非上吊不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谷三小,“枪崩头,枪崩头……”三个小子拉都拉不住他娘,老大谷美和他爹急了,“爹,你快拉着我娘啊。”谷三小正在气头上,不问青红皂白就踹了老大谷美一脚,“滚你娘远远的,让她死。”老大撒开手了,可老二谷宽和老三谷朋还抱着他娘的腿不放,谷三小抬脚要踹另外两个儿子,“松开,给老子松开。”俩儿子吓的也松开了他娘的腿。
没有了束缚的李桂莲叫的更欢了,“谷三小,枪崩头,找你的不要脸的荞麦过去吧。”一边骂还一边用手指着谷三小的眼窝。谷三小人高马大的,往李桂莲跟前一站,李桂莲吓的倒退了三步,可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骂,“荞麦,卫荞麦,卖B货,不要脸。”“你再给老子骂一句!”谷三小扬起了手。可李桂莲头皮一硬又来了一句,“荞麦,卫荞麦,卖B货,不要脸。”话音还没落,就结结实实的让谷三小扇了一嘴巴。三个儿子扑上去就拉谷三小,“娘!娘!娘!快跑,快跑。”可李桂莲豁出去了,“谷三小,你打死老娘吧。”就像当年她的婆婆郑三花一样,被公公咋打都不跑,不但不跑还不告饶,死撑着叫嚷,越叫男人越气,越气下手越重。
三个儿子大的不过十几岁,小的刚刚十岁,根本拉不住被彻底激怒了的谷三小。等三个儿子再次抱住谷三小的时候,他们的娘已经被拳脚并用的谷三小打的浑身是伤了。可就那样李桂莲还是不告饶,咬牙切齿地骂:“谷三小,枪崩头。”谷三小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三个儿子抱着,他没有挣脱,嘴却没闲着,“放开老子,放开老子。”这次三个儿子死活抱着不放,生怕放开了,他再打他们的娘。
僵持了半天,黑眼乌青的李桂莲骂累了,开始啜泣了。谷三小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像扔死狗似的扔上了炕,然后临出门时向大儿子谷美使了个眼色。谷美一直跟到门口,谷三小才对儿子说:“看好你娘,那里都别让她去。”说完径直出了大门向营子西走去。
郑三花刚上了炕,把腿一盘朝窗户外瞅,每天她都习惯了,吃了饭喂了猪洗了锅,独自上炕,腿一盘就朝窗户外面瞅,瞅院子里哼哼叫的永远吃不饱的猪,瞅院子里咕咕叫的永远在刨食的鸡,瞅猪身上跳上跳下的两只喜鹊,还有和鸡抢食的麻雀。每天郑三花都是这样打发时间的,等天黑的,天一黑她就温炕睡觉。儿子谷三小有几天没来了,三个孙子几乎每天都来,来了就和三天没吃东西的小饿狼一样,一进门就嚷嚷饿,她就把藏在泥缸里过年没舍得吃的好东西拿出来分给三个孙子吃。
有时候三个孙子带一帮孩子来,她就不给他们拿好吃的,那么多孩子得拿多少。有时候三个孙子会带谷二愣的几个孙子来,虽然几个孩子也是叫她奶奶的,可她也不给他们拿好次的,她的好吃的是专门留给她的三个孙子谷美谷宽和谷朋的。整整一天了,三个孙子都没来,眼瞅着鸡都上了架,麻雀回了窝,也没瞅着三个孙子的影子,郑三花就瞅着院子里唯一的那头克郎猪,想等喂到年底就可以宰了,宰了孙子们就有肉吃了。三个孙子都爱吃肉,所以她每年都喂一头猪,菜是她从西面地里拔的,每年秋天灰菜打籽的时候刷回来猪最长膘了,到了冬天从锅里煮熟了喂猪,猪吃的可香了。
每次煮灰菜她都想起怀谷三小那年,她爹郑二愣不给她分一颗粮食,她甚没吃过,灰菜沙蓬,天苣菜瓣儿英都是好的。天苣菜喂猪最上膘,可她舍不得,每年挖那点天苣菜还不够她冬天腌着吃的,晒干了的做老汉背行李,儿子谷三小最爱吃了。老汉背行李是她和婆婆,就是谷大愣的娘学的,那是她们老家经常吃的饭,逃难到卫家营子后教会了营子里的女人们做。其实特别的简单,把晒干了的天苣菜在开水锅里炸几个滚,捞出来攥净水,拿刀切碎,再把山药切成指甲大小的丁,和到一起均匀地撒到擀成饼的莜面上,然后从一头向一头卷。卷成圆筒后拿刀切成段,放笼屉里蒸熟就可以吃了,出锅的时候天苣菜那股菜味扑鼻扑鼻的。
郑三花瞅着瞅着,院子里除了那头猪又多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影子是她的儿子谷三小。郑三花纳闷,都准备暖炕睡觉了,儿子来做甚。谷三小推门刚进家,娘就问他,“三小,吃饭没有?”“没吃。”他一边关门一边说。等他回过头的时候,他娘已经从炕上出溜到地上了,“锅里饭还热着呢。”
无论谷三小来不来,每次郑三花吃完饭都会把剩下的饭放锅里,填一瓢水,穿一把柴,好象儿子没吃饭随时会来似的。见儿子闷闷地吃饭也不说话,郑三花就问:“咋了?”她太了解她的儿子谷三小了,虽然平时少言寡语的,可和她话却很多,没事的时候娘儿俩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谷三小也乐意听她罗嗦,东家长西家短的,虽然她一个老太太,却耳不聋眼不花,井棚上人们议论甚她都能收留到耳朵里,所以每次儿子谷三小来都会把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给儿子听。而且每次只要儿子来,都会给她讲在做甚,比如开犁了,儿子就会一边吃饭一边说:“娘,开犁了。”比如割地了,他就会说:“娘开镰了。”总之有甚说甚,就连老婆李桂莲每次害喜他都和她说:“娘,桂莲害喜了。”后来就变成了,“娘,桂莲又害喜了。”
所以谷三小光吃饭不说话,郑三花就觉得不对劲。有些话谷三小很少和娘说,比如卫荞麦带着孩子们回围子了,比如他经常夜里去围子给卫荞麦送粮食。他觉得没甚好说的,娘那么恨卫大毛,所以也一定恨他的闺女卫荞麦。再说如果他说去给卫荞麦送粮食,娘一定会骂她败家的,所以他就更不想把因为卫荞麦打老婆李桂莲的事说给娘听。可娘一再的追问他,他只好哄她说:”不咋。”“是不是和你女人打架了?”娘不死心。谷三小没说打也没说不打,只是闷声闷气地道:“该打。”娘急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打架让人们笑话。”娘说完又问他为甚,他就把在庄稼地里卫荞麦和老婆李桂莲打架的事给娘讲了。娘火了,“你一个大男人还能让老婆吃了亏,她一个土匪的老婆你怕她甚。”
显然娘有些生他的气,在娘的心里,他就应该帮着老婆把卫荞麦打一顿,或者起码不能让卫荞麦欺负了老婆李桂莲,可老婆不听他的话,抓着卫荞麦的头发不撒,他要是不踹她那一脚,恐怕现在抓着都没撒。他觉得有些忿忿不平,你挖你的,人家挖人家的,你凭甚不让人家挖。可他娘却不这样认为,他娘把嘴一撇和老婆李桂莲一个口气,“咱家的地凭甚让她挖。”“咱家的地从那里来的?”“政府分给咱的。”他娘理直气壮地道。
和娘说不清楚,她是和卫大毛有仇,可他和卫荞麦又没仇。可没想到娘叹息一声道:“三小,娘知道你喜欢荞麦,可荞麦跟你好的时候早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谷三小愣怔了一下,“娘,你咋知道的?”“你爹说的,没见红。”
谷三小就想起了他和卫荞麦在饲养房里的第一次,卫荞麦和他的衣裳都湿透了,俩人就着雨在撒野大滩里搬蘑菇。回到饲养房,卫荞麦非要在炕上炕衣裳,爹就躲了出去,然后卫荞麦就把衣裳都脱了,还催促他脱,最后他也脱了,之后他就像葛丁欺负母羊那样把卫荞麦欺负了。那时他不懂女人的第一次是要见红的,所以他不知道卫荞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爹回来后俩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可他爹一眼就看出卫荞麦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所以和他娘坚决反对他和卫荞麦在一起,才给他说了改芹,可惜改芹让土匪六氓牛抢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害的改芹娘疯疯癫癫的。
他娘还在提醒他,“你以为荞麦咋丢的,她自个把自个弄丢的,那么高的围子墙土匪咋翻。”可谷三小还是不相信卫荞麦是自个把自个弄丢的,因为在砸围子的时候,她还在砸围子根基的壕堑里抱着和他好。谷三小情愿相信卫荞麦是被土匪抢走的,也不愿意相信卫荞麦是自个把自个弄丢的,心甘情愿跟着土匪六氓牛跑的。所以他就对娘说:“娘,你甭说了。”娘啧啧地道:“你给老娘好好过日子,少打那不要脸的卫荞麦的主意。”娘和他急了。
谷三小分辩道:“我没有。”“没有你咋打老婆,咋不打卫荞麦?”谷三小哭笑不得地道:“我凭甚打人家卫荞麦?”“那你凭甚打人家李桂莲。”“他上吊,拉都拉不住。”
娘俩正说着,娘的窗户被人砸了,“咣当”一声飞进一块石头,如果娘在炕上非砸坏不可。谷三小喊着就奔出了院,“透你娘的,谁!?”一看是老丈人李宝,张牙舞爪地要和谷三小拼命。谷三小想都没想到李桂莲的爹会找他算帐,急忙道:“爹,咋了?咋了?”“你少给老子装蒜,你欺负老子的闺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说着操起娘院里的撵猪鞭照着谷三小的腿梁子就是一鞭子,虽然还没换下棉衣裳,可抽一鞭子也入骨入骨的疼。谷三小怕老丈人再抽他,蹦着高高钻进了娘家,顶着门不让他进来。李宝气的就在门外骂,“有本事,你给老子从狗窝里出来。”
他这一骂,郑三花不干了。郑三花是谁,那可是卫家营子赫赫有名的不讲理,年轻的时候营子里没人敢欺负她,和谷大愣打架的时候,打死都不服软,她爹郑二根那么厉害都拿她没办法,说不打发他就不打发他,到死都没去看他爹一回。所以李宝让谷三小从狗窝里滚出来,那等于是在骂她郑三花。郑三花隔着门嚷:“李宝,你再给老娘骂一句。”李宝放低了声音,“你看看你儿子把桂莲打成甚了。”“俩口子打架有你球事,不想过把你闺女领回去。”郑三花才不尿李宝。说着让儿子谷三小把门打开,让李宝赔她窗户。
李宝自知理亏,本来谷三小打了桂莲他该砸谷三小家的窗户,正在气头上就把人家郑三花的窗户砸了,所以不等谷三小开门,他就跑的没影儿了。
谷三小一打开门,他娘郑三花就满堵身子堵住了门,可院子里那里还有李宝的影子,郑三花就扒着门框嚷嚷:“李宝,你赔老娘的窗户。”正喊着大孙子谷美一边跑一边哭着就来了,“奶奶,奶奶,我娘又上吊了。”
原来谷三小前脚进了娘家,后脚李桂莲就又开始折腾着要上吊了,三个儿子拉都拉不住,没办法大儿子谷美就去找他姥爷。他姥爷听说闺女闹上吊,就想一定是两口子打架了,也没多想,可见到闺女后才知道闺女被谷三小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了。李宝心疼地抱着闺女害怕她真上了吊,就让三个外甥去找他们的爹谷三小。三个外甥贼,怕姥爷揍他们的爹,就在街上绕了一圈跑回家说找不到。李宝就让三个外甥看好他们的娘,他亲自要去找谷三小。他知道谷三小就在他娘郑三花家,从门口拣了块石头就把郑三花的窗户给砸了,可没想到捅了郑三花的马蜂窝,没等郑三花出了院子他就跑了。
三个外甥开始看着他们的娘,娘在炕上躺着也不折腾了,可躺了一会娘说要去茅厕,三个儿子也没多想,就没跟着,可左等不见娘回来,右等不见娘回来,老大谷美就急了,等三个小子冲出家门,他们的娘早就挂在凉房的房梁上了。
三个儿子没有办法把他们的娘从房梁上放下来,老大就一路边跑边哭的到他奶奶家找他爹谷三小。等谷美跑到他奶奶家的时候,他姥爷正好回到闺女家。两个外甥抱着他们的娘的腿哭成一锅粥了,“娘!娘!”可他们的娘动都没动一下,李宝慌了,“闺女啊,我的傻闺女啊,可了不得了,天塌了。”他前脚把闺女李桂莲从房梁上放下来,后脚谷三小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李宝也顾不上教训女婿谷三小了,淌着眼泪焦急地喊:“桂莲,桂莲,你睁睁眼啊,你睁睁眼啊,看看爹啊。”谷三小也急了,抱着李桂莲的脑袋摇,“桂莲啊,桂莲啊,都是我不好啊。”说着“扑通”就给她跪下了,左右开弓扇自个耳光,“桂莲,桂莲,我错了,我错了。”
52.
李桂莲没死成,她压根就没想死。
见谷三小理都不理她推门就走,李桂莲更伤心了,所以他前脚走后脚就开始折腾,可三个孩子根本拉不住她,老大谷美没办法,只好去找他姥爷。她爹李宝一看她被谷三小打成那样了,就火冒三丈地让外甥们去找他们的爹,可三个孩子随便在营子转了一圈假装找不到,李宝就让三个外甥看着他们的娘亲自去找,可谁曾想他刚走不久,闺女李桂莲就假装去茅厕骗过了三个小子。
跑进凉房她拴好绳子就等着往里伸脑袋,等三个儿子叫成一团了她才把脑袋伸进绳套,可腿还在地上半曲着,所以根本吊不死。可三个孩子又不懂,见他娘上吊了,哭喊着就去找谷三小了。返回闺女家的李宝一看闺女上吊了,俩外甥哭天抢地的吓的腿都软了,那还有心思留意闺女是不是真上吊,急急忙忙把闺女抱下来就放到了炕上。等谷三小惊慌失措地跑回来的时候,李桂莲早已安然无恙地在炕上躺着装死了。
李桂莲以为这回可把谷三小吓够戗了,看他还敢不敢再去围子找那个卖B货卫荞麦。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还在炕上躺着呢,天都黑了,谷三小还要出门。她躺着不动,拿话刺激谷三小,“又去背你的烟叶啊。”谷三小还是那句话,“都蹬倒了,不背都让别人背了。”李桂莲挣扎着坐了起来乜斜着谷三小道:“你以为老娘三岁孩子呢,甚时候了,新烟叶都快下来了。”谷三小不想和她争辩,推门就走。李桂莲望着他的背影骂:“二流子,找你的破鞋过去吧。”
滩里的芨芨草都返青了,可惜被牲口们都啃的光秃秃的,长的再快都没有牲口们啃的快。一营子的牲口整天就在撒野大滩里啃食那些芨芨草,原因是芨芨草离营子近,在自家院子忙碌的人们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家的牲口,不像谷三小和他爹谷大愣集体放的时候,除了连阴雨天外,一年四季都轮换着地方放,所以滩里的芨芨草每年都长的很好。
营子里的牲口一家一头,一家一匹的,又没有人组织找个固定的人放,所以只能零散地放在滩里。谷三小走出芨芨草滩的时候,想还得把那些牲口们集中起来找专人放,不然整天泡在芨芨窝里,既不上膘又啃食芨芨草,到了秋天想割把芨芨编个洞围子甚的,恐怕都没有高芨芨。想到这些的时候,谷三小已经进了围子。
破天荒地卫荞麦竟然点了灯,那是印象中卫荞麦在小板房第一次点灯,谷三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依然是敲了门再进,里面却传出了卫荞麦的声音,“进吧,门又没插。”
进了小板房的谷三小第一次在夜里看见卫荞麦的那张脸,或许是灯光的过吧,淡淡的竟然有些眩晕。他几乎情不自禁地说:“你真栓正。”没想到卫荞麦把腮帮子一鼓,脖子一歪委屈地道:“你老婆挠的。”可把谷三小心疼坏了,捧起卫荞麦的脸瞅着灯光下她脸上已经结痂挠痕说:“我打她了。”说完又叹息一声道:“她上吊了。”可卫荞麦眼皮都不眨地问:“死了?”谷三小摇摇头,“死了,三个孩子咋办。”“是她先欺负我的。”卫荞麦的眼里有了泪水,“她撵我,不让我挖。”谷三小怜惜地摸着卫荞麦脸上的挠痕说:“她不讲理惯了,你甭和她一般见识。”卫荞麦嗤之以鼻道:“我还不讲理呢。”说着就像小猫一样钻进了谷三小的怀里。
谷三小来之前想好的看看卫荞麦就走,进围子的时候还是这样想的,可卫荞麦往他怀里一钻他就忘了。
钻进谷三小怀里的卫荞麦,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说:“你老婆挺栓正的。”“没你栓正。”
油灯扑闪着,两人就上了炕。卫荞麦早把炕温好了,等着谷三小。她以为谷三小不会来了,没想到他来了,还说打了老婆,她心思打死才好呢,让她欺负人。可当谷三小又说她上吊时,她就知道她没死,死了他就真的来不了了。对于谷三小的老婆,卫荞麦莫名其妙的怨恨,所以她故意问谷三小道:“死了?”其实她是希望她死。可当谷三小说:“死了,三个孩子咋办。”的时候,她想想也对,她可不想给人当后娘,她自个都三个孩子了,再多三个,日子可咋过。
那夜俩人说了好多的话,卫荞麦已经习惯了谷三小匆匆的来匆匆的走了,可那夜谷三小却没走,那是卫荞麦自搬回围子睡的最塌实的一夜。夜里卫荞麦第一次对谷三小提出,“你娶了我吧,我不想再偷偷摸摸了。”谷三小为难地道:“你愿意做小啊。”卫荞麦抱着谷三小的胳膊说:“不想。”
第二天一大早,谷三小就出了围子,出围子门的时候,他回头瞅了一眼围子里的庄稼,绿汪汪的,快能开锄了。
芨芨滩有人早早的放了牲口,其中有他的兄弟谷四小和谷五小,他喊住他们说:“牲口整天啃芨芨草也不是办法,得找个人把牲口们撵一起去草坡上放。”兄弟俩不知道他起这么早做甚,就纳闷地问:“三哥,你咋起这么早,做甚了。”谷三小搪塞道:“我去地里转转,顺便看看滩里起蘑菇没有。”谷四小说:“不到时候,数伏了才起。”谷三小“噢”了一声道:“趁着还没开锄,咱们回营子商量下,等开了锄大家忙的那有时间,一边锄地还得一边放牲口。”谷四小和谷五小觉得谷三小说的也有道理,就答应谷三小进营子喊人。
哥俩营子东一个营子西一个,大清早没风,声音很快就传遍了全营子,三三俩俩的人不到半个时辰都集中到了井棚跟前。人们都不知道要开甚会,还以为是又要开批斗会,就三个一伙两个一伙地议论,“又开批斗会啊,地主呢?”“我也不知道。”人们七嘴把舌头地猜测的工夫,谷三小往井棚前一站清了清了嗓子道:“趁着没开锄,咱们集体开个会,芨芨滩的芨芨草被牲口们啃的都成秃尾巴的鸡了,如果再啃秋天想割把芨芨草编个洞围子甚的,恐怕都找不到高芨芨了。”人们都点头说:“可不是,我还想编几个箩头,一滩的芨芨都被牲口们啃了。”“前几天我看围子西还有一片芨芨长的不赖,可夜来我放牲口一看早被牲口啃光了。”“早几年牲口们再啃,营子边的芨芨也啃不了,可现在人们越来越懒,一出营子就放牲口,营子边的芨芨啃的更秃了,我还想秋天拔点芨芨栽几个扫帚也栽不成了。”
谷三小打断人们的抱怨道:“所以啊,滩里再不能放牲口了,咱们得找一个人像原来那样赶到草坡上去放。”人们又开始叽叽喳喳的吵了,“原来牲口都是地主的,现在都是咱个人的。”“就是,咋能一起放呢,混在一起牛马好认,羊咋认。”“做记号。”谷三小来了一句。人们又悄悄的了。谷三小见人们又不吵吵了,接着道:“大家可以推选一个人,看看谁最合适,不白放,咱给粮。”人们又乱了营,“给粮,咋给?”“找谁放,我看谁都不合适,又不是自家的牲口,谁给你好好放。”“给粮多了少了的。”谷四小急了,“都别嚷嚷了,听我三哥的。”
谷家四兄弟在卫家营子可是最团结的,而且四小和五小有甚事都找三小商量,所以他是他们的主心骨,而且人们嚷嚷来嚷嚷去也嚷不出一个好办法,所以谷四小就急了。在卫家营子谷家四兄弟可不是好惹的,尤其是谷六小,愣的很,谁要是惹恼了他真和你拼命。营子人都明白,谷大愣就是被打死的,谷家兄弟还没一个一个的找他们算帐呢,当时仗着乡里来人,脑袋一热就动了手,可如今地也分了牲口也分了,地主也斗了,卫大毛没有死,谷大愣反而死了,所以当时打过谷家父子的人都提心吊胆的,见着谷三小就觉得矮了三分。
谷三小扫了一眼没有主意的人群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谁愿意放牲口可以举手,或者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举手。”于是就有人举了手,一个刚来卫家营子的姓赵的外来户。姓赵的一家三口人,他搬到卫家营子的时候,正好刚分完地分完牲口,所以他既没有牲口也没有地。可一家人要吃要喝,总不能靠人家把他拉拢来的亲戚一辈子吧,所以当谷三小说谁愿意放牲口可以举手的时候,他第一个就举了手。他不但举了手还向营子人保证说:“我保证把你们的牲口放的膘肥体壮的,到时候你们不满意可以不给我粮食。”
姓赵的个子不高,又瘦弱,谷三小就说:“那你就放羊吧,从今儿起你就是我们营子的羊倌了。”谷三小之所以让他放羊,是他放过牲口,知道相对牛马,羊还是好放的。人们又开始嚷嚷了,“到时候你放不好我可不给你粮食。”“你要是把我的羊丢了我可让你赔。”“赵羊倌,你给人们好好放,人们都有眼,到时候人家不给你粮食,我也没办法。”谷三小借着人们的嚷嚷声又提醒赵羊倌。赵羊倌再次向营子人保证,“如果大家不满意就甭给我粮。”
羊倌有了,大牲口们也得找人放啊。人们嚷嚷来嚷嚷去觉得还是让谷三小放,可谷三小把手一摆说:“我可不放了,整天跟牲口打交道,憋都把人憋死了。”“三哥,那我放吧。”说话的是谷六小。谷三小扫了一眼人群提高嗓门问道:“大家有没有意见?”“六小又没放过牲口,我看够戗。”人群里不知谁嘟囔了一句。谷三小声音很低地说:“那就你放吧。”那人还在嘟囔,“我也没放过。”“没放过你说甚。”谷六小给了他一句,那人闭了嘴。
就这样放大牲口的也有了,谷三小一碗水端平地道:“无论放羊的还是放大牲口的,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如果放的不满意就不给粮。”赵羊倌拍着胸脯说:“我保证大家满意。”谷六小也拍着胸脯道:“我也保证大家满意。”
谷三小说:“既然放羊的放马的放牛的都有了,以后除了下雨天,谁家的牲口如果再往芨芨滩放,可别怪营子人不给他留情面。”
谷三小回到家的时候,老婆还在炕上躺着。三个小子看他回来了,都嚷嚷着饿了。谷三小瞅了一眼炕上躺着的老婆说:“孩子们都饿了,你听见没有。”李桂莲装睡不搭理他。谷三小就掀了老婆的盖窝,老婆没脱衣裳,合衣睡的。谷三小推了老婆两下又说:“孩子们都饿了,你听见没有。”“你手断了!”显然老婆的气还没消。谷三小脸一拉,“老子会做饭要你做甚,你咋当的娘,后娘啊。”李桂莲只好从炕上爬起来脸不洗头不梳地给三孩子做饭。
饭很快就做好了,可就是不让谷三小吃,“老娘是给三个儿子做的,又不是给你做的。”谷三小“嘿嘿”地笑,“我也饿了。”“叫娘,叫娘给你吃。”谷三小“啪”就把筷子摔了,“老子看你是皮又痒痒了。”“找你那破鞋做去,我又不是你娘,凭甚吃我做的饭。”
三个儿子可不管他们那一套,狼吞虎咽地就吃饱了,吃饱了碗一推就都跑出去耍了。李桂莲不顾谷三小没吃就要往下收拾,谷三小和她抢,“我还没吃呢。”“剩下的是喂猪的,你是猪。”老婆没他有劲,三下两下他就抢过了老婆手里的饭,像儿子们一样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老婆李桂莲揶揄他,“不要脸,脸比围子墙都厚,你还回来干甚,咋不死围子里。”“你有完没完了。”
“那个土匪老婆有甚好的?”李桂莲斜着眼质问谷三小。谷三小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乐呵呵地道:“甚都好。”“那你咋不和她过去?”“过就过,告给你啊,老子准备休了你娶她做老婆。”可没想到李桂莲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说:“休吧,休吧,休吧,你快把老娘休了吧,老娘早不想和你过了,半夜半夜不回家,钻围子里透那个破鞋。”“老子愿意!”“你想不愿意,你就是个二流子,那破鞋的B都被土匪六氓牛透烂了,你也不嫌腌脏。”谷三小吃饱了,打了两个饱嗝把碗筷一推说:“老子吃饱了,你收拾吧。”李桂莲说:“吃饱了好,吃饱了好打老婆。”谷三小把手一抬,老婆李桂莲头一低,“给你打,给你打,你打不死老娘都不是你爹谷大愣做的。”“我爹又没招你。”
俩口子一替一句地吵,吵了半天谷三小烦了,“你给老子闭嘴。”可李桂莲和她婆婆郑三花当年一个德行,不服软,你越让她闭嘴,她越咧咧。所以咧咧来咧咧去,最后的结果又激起了谷三小的火,又被谷三小狠狠的揍了一顿。谷三小打老婆的时候和当年他爹谷大愣打郑三花一样没深浅,手上又有劲,每一次都把郑三花打的在炕上躺三天。可李桂莲咋打都不告饶,不但不告饶,还硬着头皮和谷三小对打,可她又不是谷三小的对手,越是喳喳的凶,越被打的欢。就那样谷三小一边擂死猪一样擂老婆,老婆一边咬牙切齿地哀号一边骂谷三小,“谷三小,二流子,枪崩头。”骂的时候还会把卫荞麦也捎带上,“卖B货,破鞋,卫荞麦土匪老婆。”她越是骂,谷三小就打的越狠。
营子人到了年底宰猪的时候,褪猪毛前都会把猪吹起来,吹成圆的才方便褪毛,于是吹的吹擂的擂,吹的紧擂的紧,擂的人手握一根大棒子,朝着被宰杀了的死猪身上擂,吹的人憋足了气从猪蹄腕处拉的小口里吹气,所以褪净了毛的猪是又白又胖。可李桂莲不胖却白,于是不胖仅仅白的李桂莲就被男人谷三小擂的杀猪般地叫,可无论咋叫就是不告饶。谷三小都打累了,她都不告饶。谷三小喘着粗气把她扔到炕上,扒下她的一只鞋冲着她瘦瘦的屁股左右开弓,每打一下,李桂莲都“哇哇”地叫,她越叫谷三小打的越起劲,于是拍打声伴随着老婆李桂莲杀猪般的哀号声,几乎传遍了左邻右舍。
听到哀号声的邻居们都纷纷出了家门,进了谷三小家的院子,一边进还一边嘟囔,“这俩口子半前凉晌的打的甚架。”“不知道,我也是刚听见。”“刚才三小还在井棚开会呢。”
挤进屋子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抢鞋的抢鞋,抱胳膊的抱胳膊,很快就把谷三小拉出了屋子。老婆李桂莲还在屋里头骂,“谷三小二流子!破鞋卫荞麦!”
53.
挨了打的李桂莲去找婆婆郑三花,告谷三小的状,说他半夜三更的往围子跑。婆婆郑三花说:“你别让他去啊。”李桂莲委屈地道:“娘,我管不住他,他往死里打我。”说完委屈地哭了。郑三花火冒三丈地嚷嚷:“害传病的卫荞麦,六氓牛死了,又勾引三小了。”
没等郑三花说完,李桂莲就眼泪汪汪地撩起衣裳让郑三花看身上的伤,“娘,你看看,三小把我打成甚了。”郑三花看着媳妇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切切地道:“都怨那不要脸的土匪老婆卫荞麦,没她,三小也不舍得打你。”李桂莲泪眼婆娑地说:“就是娘,以前三小从没打过我。”婆婆郑三花叹息一声道:“三小已经鬼迷心窍了,害传病的卫荞麦有甚好的。”之后郑三花给李桂莲出主意道:“桂莲,你可不能想不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正好给那不要脸的破鞋得逞了。”“娘,我知道了。”
送走了媳妇李桂莲,郑三花越想越气,卫荞麦没丢前整天跟在三小屁股后头,勾引她的儿子三小,要不是她和谷大愣反对,恐怕早做了她的儿媳妇了。在郑三花的眼里,卫荞麦也是喜欢儿子三小的,不然她跟屁虫似的每天从早到晚撵着三小做甚。当然儿子三小也喜欢卫荞麦,他连做梦都想娶她做老婆。那段时间改芹被土匪抢走后,谷大愣和郑三花也没有强烈的反对过三小和荞麦在一起,可谁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卫荞麦却自个把自个弄丢了,跟着土匪跑了,跑了十多年带着三个孩子又回来了,又觉得三小好了,三更半夜的勾引三小了,过了那个村儿没那个店儿了。
当然郑三花并不知道,儿子谷三小每个夜里去都会背半口袋粮食的,不然她非气死不可。李桂莲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男人谷三小时常大半夜大半夜的不回家,以为他就是和那个不要脸的破鞋卫荞麦睡睡觉,如果知道每次去睡觉前都是用背上的半口袋粮食交换的,那还不心疼死。谷三小手把手教四小和五小媳妇织毛袜子她就错一点闹翻了天。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是生气男人摸捞小婶子的手,实际她是心疼男人送给她们的那些羊毛。织毛袜子不要羊毛啊,羊毛不得谷三小攒啊,她们身上又不长羊毛。李桂莲生气的是,自家三个小子的毛袜子都烂窟窿了,可三小却攒羊毛送人。
所以如果让郑三花和李桂莲知道谷三小每次去围子都是背粮食去的,郑三花非得捶胸顿足地指着儿子谷三小的眼窝骂:“金B啊,害传病的。”李桂莲一定会心疼的哇哇的嚎,“枪崩头,谷三小,你要死啊,你要死啊,你去就去吧,你还背粮食。”在李桂莲的意识里谷三小去围子找卫荞麦睡觉是能原谅的,但背粮食是不能原谅的,那可是粮食啊,白花花的粮食啊。
谷三小从没觉得每次去围子背粮食有甚不对,他甚至觉得他就应该背粮食去,卫家老小要吃要喝,难道让他们饿死啊。
眼瞅着就要开锄了,庄稼长的不赖,如果锄罢地甭缺了雨水年景又赖不了。这是卫家营子人第一年给自个种地,打多打少粮食都是自家的,再不需要给地主卫大毛交租子了,所以营子人瞅着长势喜人的庄稼心里就乐开了花。
谷三小早早的把薅锄都拾掇好了,那些薅锄都是他爹谷大愣在世的时候置下的,使唤起来特别的得劲。老婆李桂莲甚都不会,干点活能磨蹭半前晌,所以所有的地都得谷三小锄。三个儿子谷美最大才不过十三岁,按说咋也能锄一垄地了。谷三小盘算要是实在锄不过来就让三小子跟着一起锄,谷美锄一垄,跟在他后面慢慢锄去吧,拉的多了就让另外两个儿子谷宽和谷朋中间打豁子,能锄多少是多少。
所谓的打豁子就是孩子或者干活能力差的人,在锄地的时候由一个比他还小或者能力还差的人和他伙锄那一垄或者两垄庄稼,等后面那人快追住前面那人时,前面的人就起身往前走一段距离,然后再下锄,割地的时候也如此,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豁子,尤其是割庄稼的时候最明显了。
三个小子长着长着就跟了他们的娘,一点都没跟了谷三小,谷三小人高马大,可三个儿子却和他们的娘一样没长高。当初娘给他找人说媒的时候,爹就说了养外甥像舅舅,因为老婆李桂莲的两个兄弟个子都不高,可娘却说那有那么多事,还说:“我娘家还没兄弟呢,咋三小没像我几个妹妹,那样三小该是女子的。”爹也就没再说甚,同意了那门亲事。谷三小甚都没想,卫荞麦丢了两年多了,他都找过八百遍了,一有时间就骑着马上骆驼山,可一点卫荞麦的影子都没有,所以慢慢的他也就死了心。儿子们一个一个的出生了,开始长的高高大大的,他觉得肯定能长他长的高,可长着长着三个儿子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再不长了,仿佛就停留在那个高度了。谷三小这才想起爹当初的担心是对的,养外甥像舅舅,三个儿子竟然长的和他们的舅舅一样小巧玲珑的。
当然三个儿子要是和谷三小比起来是显得小巧玲珑的,可与营子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已经算高大的了。谷三小长的太高了,还有谷四小谷五小和谷六小,骆驼一样,营子人私下都叫他们骆驼。可谷家四兄弟却一点都不笨,不像营子人说的那样个儿大没瓤子,一肚屎汤子。谷家四兄弟从谷三小到谷六小个个心灵手巧,尤其是谷三小,做甚像甚。可偏偏三个儿子却不像他,干甚都像他们的舅舅笨手笨脚的。
冬去春来的,这人一年一年的就老了,当初和谷大愣成家的时候,郑三花还是个孩子,可一晃儿子谷三小的儿子都快娶媳妇了。死鬼谷大愣在炕上躺了不到半年就咽了气,对于男人谷大愣的死,郑三花打心眼里没甚感觉,俩人从成家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打的一夜一夜不睡觉。有时候郑三花也想不明白,究竟有甚打的,想来想去她才明白,谷大愣是嫌弃她的,嫌她圆房时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她觉得谷大愣应该清楚的,因为每次她偷偷的和卫大毛往羊圈钻,他都在院子里干活,他咋能不知道呢。
谷大愣到死都以为她不知道他喜欢娥子,其实她做闺女的时候,和卫大毛好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每次他瞅娥子的眼神和她瞅卫大毛的眼神一样,可咋个一样法,她形容不来。娥子本来是喜欢谷大愣的,可最后咋就和谷二愣好了呢,还大了肚。那段时间郑三花的眼里只有卫大毛,所以根本就没在意过别人,所以直到知道娥子和谷二愣大了肚子,她才感到纳闷和惊讶。
娥子的爹想让谷大愣娶娥子,可谷大愣死活就是不答应,郑三花觉得谷大愣就是把倔巴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东西。娥子被她爹赌气远嫁到了后草地,谷二愣人疯了一样,可谷大愣却甚事都没发生一样,就知道每天照料他带回来的那匹马。她和谷大愣成家后,卫大毛把那匹马给了谷大愣,谷大愣照顾的更周到了,他以为她没看出来他对那匹马的感情,在他眼里那匹马就是娥子,每次给它梳毛的时候都是那么的仔细。谷大愣到咽气的时候都不知道郑三花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曾经多次抱着那匹马的脑袋默默地抽泣。
俩人过了一辈子,谷大愣都没给她梳过一回头发,都没有一回像抱着那匹马那样抱过她一回。从心里他就看不上她,就像她从心里看不上他一样,俩人从成家那天起就叫上了劲儿,结果谁都没有服谁,哪怕到谷大愣因为批斗卫大毛被营子人打的躺了炕,他都不服她,当然她也不服他。谷大愣咽气的时候,郑三花甚感觉都没有。她早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从他开始给卫大毛放羊起,他几乎就没回过家了,吃住都在饲养房里,还有他们的儿子谷三小。
郑三花觉得这辈子最称心的就是生了儿子谷三小,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让她多操过心,可他和卫荞麦却没少让她操心,顶着沥沥拉拉的雨,她去给他说媳妇,错一点磨破了嘴皮子,改芹娘答应了那门亲事,可没等定亲改芹就被那害传病的大土匪六氓牛抢走了,只能说俩人没缘分。眼瞅着儿子谷三小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再不娶老婆就得打光棍了,可营子里的闺女他又相不中,再加上他和卫荞麦的事被营子人传的沸沸扬扬的,谁还把闺女嫁给他。
无奈她和他爹谷大愣渐渐的就默认了他和卫荞麦的亲事,可谁曾料卫荞麦竟然会丢了,从那么高的围子墙里丢了。刚丢的那年,儿子谷三小就像他二爹当年一样快疯了,就差把骆驼山挖个底儿朝天了。记得娥子被她爹远嫁到后草地的前半年,谷二愣每天都往撒野大滩里跑,呆呆傻傻,连营子人都说他要疯了。可谷二愣没疯,不但没疯,反而和小莲成家后越活越精神了。郑三花就觉得男人真不是东西,那时候谷二愣没了娥子整天魂不守舍的,可娶了小莲后却彻底的把娥子忘了。不是东西的男人还有卫大毛,没娶卫荞麦娘的时候,一有空就往她家钻,连给他爹守灵的夜里都趁谷大愣不在家跑她家和她好,后来让谷大愣一扁担把腿都打瘸了都没改了吃屎,趁着谷大愣不在家的时候还往她家跑,可自从娶了卫荞麦的娘后,甭说往她家跑了,就是走对面都不拿正眼瞅她,仿佛不认识似的。
不要脸的卫荞麦和她的娘勾住她爹的魂儿一样把儿子谷三小的魂儿勾走了,鼓捣着三小打老婆桂莲。当初李宝刚搬来卫家营子的时候,急着想给闺女李桂莲寻个人家,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没个靠山咋成。所以年龄稍大的谷三小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那时候,谷三小和他爹一人放着一群牲口,虽然那牲口都是卫大毛的,可谁家织个毛袜子了,擀个羊毛毡子牛毛毡子了不找他们爷儿俩。对于李桂莲,谷大愣和郑三花是一万个满意的,嫩丫丫似的,长的又栓正又水灵,可谁知道成了家甚都不会,干活还磨蹭,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小气。偏偏谷三小过日子大手大脚,谁有困难找他,他都帮,为此俩口子整天的吵吵。幸亏儿子谷三小不怕她,她吵她的,他干他的,不然恐怕谷三小连孝敬她,他老婆李桂莲都要和他吵。
死鬼谷大愣从躺到炕上到咽气,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她整天盆儿上盆儿下的伺候他。谷三小孝敬,自从他爹躺的炕上每天都陪着他爹,爷俩也不知道都说些甚,说的没完没了的。有一天竟然和他儿子说他见过鬼,说的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谷大愣躺在炕上和他儿子谷三小说:“人若是看见了鬼,不死也得褪层皮。”然后又叹气道:“你爷爷就是看见鬼回来后躺炕上的,一躺就没再起来。”谷大愣向来把卫万当爹的,所以每次和儿子谷三小提起卫万都称呼你爷爷。
谷三小问他爹谷大愣是不是真的看见鬼了,他爹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反正一个小孩子跟着一条狗,一点声音都没有,就从眼前过去了。”谷三小非说他爹看花眼了,谷大愣说:“你娥子姑姑也看见了。”谷三小不信服地说:“看见鬼那你现在还活着?”谷大愣特自豪地说:“老子命大。”
就是那个自认为命大的谷大愣没被鬼吓倒却被营子人打倒了,没被鬼吓死,却被营子人打死了。死的时候甚表情都没有,就连他说老子命大的时候都没甚表情,鬼他都不怕,还能怕人,可他不得不怕,鬼不会打人只会吓人,而人不但会吓人还会打人,所以自认为命大的倔强的谷大愣还是没有挺过那个冬天。他咽气的时候,郑三花并不知道,每天他都那样,只要儿子一走,就像把嘴缝住了似的,她喂甚他都不吃,不但不吃嘴都不张。所以究竟几时咽的气,她也不知道,反正大清早她醒来的时候,叫他他就没了动静。她也习惯了她叫他,他不答应了,每天都那样和死了一样,甚时候他儿子谷三小来,他甚时候活过来。可那天他死的太反常了,半天都没出一口气,所以郑三花就又叫了他一声,“你死了,没听见老娘叫你啊。”谷大愣还是没动,以往的时候只要她说:“你死了,没听见老娘叫你啊。”他总会把头一扭和她赌气似的不想面朝着她,可那天他没有。
所以郑三花就明白男人谷大愣死了。
谷大愣死后,儿子谷三小说让她搬到营子东和他住一起,郑三花不搬,她有胳膊有腿的凭甚搬他家住。后来儿子没办法说要和她做伴,可她也没同意,她反问儿子谷三小说:“做甚伴?”谷三小嘟囔道:“我爹刚走,你一个人睡我不放心。”郑三花说:“有甚不放心的,他走不走老娘都习惯了。”娘说的也对,从他记事起,爹和娘就整天吵架,直到爹住进了饲养房才不吵了,所以娘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睡了。
谷三小拗不过他娘,就隔断时间去营子西看看她,担几担水,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水,如果不养猪就更省水了,可娘自从爹去世的那年,年年都养一头猪,到了年底让他找人一宰,一块肉都不让他换粮食,都给三个孙子吃,所以打小三个儿子就没缺了肉吃。有时候谷三小坚持想拿肉换些粮食,可娘却特别不高兴地说:“猪是老娘养的,要换粮食你让你老婆养去。”谷三小就和娘急了,“那我还给你担水呢。”娘更不高兴了,“老娘不用你,你以后少给老娘担水,老娘不缺少你。”
让谷三小没想到的是,他娘竟然真的自个去井棚担水了。那天老大谷美大清早的去耍,看见他奶奶自个担水了,跑回家就告给他爹谷三小了,“爹,我看见我奶奶担水了。”谷三小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跳下地蹦出了院,老婆李桂莲在后面喊:“鞋!鞋!”谷三小这才知道没穿鞋,趿拉着老婆丢给他的鞋就大步小步的往营子西跑。一路上他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井那么深,一旦娘不小心跌进去该咋办。他越想越害怕,跑到娘院子里,看见娘担着一副空桶他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原来娘一辈子都没担过水,连井沿都没站过,所以她刚往井沿边一站,望着黑洞洞的井水就吓的腿打哆嗦了,那里还敢弯下腰打水。
从那之后,郑三花再不敢提担水的事了,可每年照样养猪,照样宰了给三个孙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