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饲养院从营子人搬进围子又搬出围子多年了没有圈过牲口,更没有住过人了,所以整个院子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而且墙头多年没有抹过了,有的地方皮已经掉了,无论从近处看还是从远处瞧,都感觉灰麻糊楚的,没有半点人烟的感觉。
更让人感觉灰麻糊楚的是饲养房的那扇小窗户,虽然糊的麻纸没被风吹破没被雨淋烂,可已经失去了纸的颜色,黑不黑灰不灰的让人看着不舒服,更让人看着不舒服的还有饲养房的那扇门,已经破败不堪了,给人一种一碰就会碎的感觉。
所以营子人谁都没有注意饲养院,更不会有人想到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会藏在饲养房里。尽管人们对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的失踪感到了奇怪,可谁都没有往饲养房想,连谷大愣的老婆郑三花都没有想到,她恨的咬牙切齿的大地主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会一直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谷大愣安顿儿子谷三小谁都不要告给,包括他娘郑三花。卫大毛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从卫家营子人们的眼皮底下。城里的干部们依然隔三差五的做谷大愣的工作,问他知道不知道卫大毛去那里了。每次谷大愣都是那句话,“除了城里,他还能去那儿。”城里来人说:“城里我们都找遍了。”谷大愣说:“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你应该知道他是那天不见的吧。”
谷大愣直摇头,“我咋知道,各家门另家户的。”好像没人相信他不知道卫大毛是那天不见的,喋喋不休地问他,他烦了,“我又没和他伙穿一条裤子,我咋知道他那天不见的。”
从谷大愣嘴里问不出甚,他们又问谷三小,谷三小说:“我更不知道,夜里睡的死猪一样。”说完还特别认真地替他们分析说:“我觉得他一定逃进城了,城里那么大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就找不到。”而且他肯定地说:“他绝对不在卫家营子了,如果在我们挖地三尺也把他找到。”对于谷三小的话,他们似乎觉得更可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地主卫大毛咋会逃过人民的眼睛。
他们前脚出围子,后脚谷大愣既担心又惆怅地说:“他们还要来。”其实他们就没有走,出了围子顺着芨芨滩就拐进了营子,只是谷大愣和谷三小没有看见罢了,他们直接就进了谷二愣家的小院。小莲正在喂猪,看见那么多穿着军装的陌生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她说话,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就说话了,“你是小莲同志吧。”小莲都有些结巴了,“啊,是是。”跟在那人后面的一个人叹息一声道:“唉,苦命人啊。”说着一行人就到了家门口,谷二愣刚上了炕,盘着腿点了一锅烟才吸了两口就听见院里有人说话,趴窗台一瞅,他也吓了一跳。觉得总是调查卫大毛的,不然来他家干甚。
跳下地的谷二愣鞋都没顾上穿就出了院子,老婆小莲都吓的愣怔了,他也没让他们进家,堵在门口问他们甚事。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又说话了,“你就是谷二愣同志吧。”身后那人又说:“也是苦命人啊。”好像他就会那一句,见谁都是苦命人。走在前面的那人伸出手要和谷二愣握手,谷二愣急忙伸出了手,当两只握在一起的时候,那人说:“谷二愣同志,你和你老婆小莲同志都是苦命人啊,你大嫂郑三花同志已经和我们讲了关于小莲同志的苦难遭遇了。”说完还同情地拍拍谷二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们会替你们做主的,到了和他清算的时候了。”
谷二愣一时没明白,他说的甚意思,甚苦难遭遇,大嫂郑三花都和他们说甚了,于是他就特别纳闷地问:“甚苦难遭遇?”那干部继续握着他的手说:“应该让小莲同志讲,当然了,你也可以讲,你也租种过地主卫大毛的地,受过他的剥削和压迫。”谷二愣更不理解了,他是租种过卫大毛的地,可他并没有觉得受过他的压迫和剥削啊。那干部模样的人松开谷二愣的手扭头对小莲说:“小莲同志,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你大嫂郑三花同志都和我们讲了,大地主卫大毛连明昼夜不让你穿衣裳,逼你给他唱小曲。”
小莲的脸“腾”就红到了脖根。好没等她说话,谷二愣就说话了,“那是她乐意,谁逼她了。”没想到小莲竟然说:“谁乐意了,是他逼我的。”说着竟然落了泪,还说当初卫大毛领她回来都是逼她的。这完全是谷二愣没有料到的,明明是老婆小莲心甘情愿的,咋就成了卫大毛逼她了呢。卫大毛骑着马把她驮回来的时候,营子人可都是亲眼看见的,小莲都笑成一朵花了,尤其是一进家卫大毛就把窗帘一拉,她唱的那个浪啊,谁没听见。
让谷二愣更没有料到的是,老婆小莲竟然一边哽咽一边把卫大毛是如何逼迫她脱衣裳,并且不允许她穿的整个过程讲了个滴水不漏。讲到最后眼睛里竟然要喷出火似的,要把大地主卫大毛生吞活剥了似的。
小莲讲的那些人不住地唏嘘,不住地说:“一定要找到地主卫大毛,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接受人们的审判。”谷二愣这才明白原来是卫大毛逃跑了,连他都判断卫大毛一定是回城了,不然他还能逃到那里。所以当他们问他,“谷二愣同志,你知道不知道大地主卫大毛藏到那里去了。”的时候,他出口成章地回答道:“城里,还能去那里。”来人交换了下眼色又对还在抽泣的小莲说:“小莲同志,如果你知道大地主卫大毛藏在那里一定要告诉我们。”小莲眼泪汪汪地道:“他一定进城了,城里他有亲戚有儿子。”
等那些人走后,谷二愣瞪着老婆小莲半天没说话,瞪的她都毛了,“你瞪甚眼?”“你咋胡说呢?”“我咋胡说了?”小莲反问他。他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道:“那是他逼你的吗?”“就是就是就是。”小莲机关枪似的道:“他不逼我我疯了自个脱衣裳,他不逼我,我疯了跟他走。”谷二愣觉得老婆小莲真的疯了,变的有点不认识她了,突然觉得她好陌生,再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温柔的小莲了。提到卫大毛,小莲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恨,那种恨让谷大愣有些胆寒。
营子人都在猜测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藏到了那里,大部分的人都觉得是回城了,城里那么大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找不到,不像乡下,巴掌大个营子,营子西放个屁营子东都听的见,再说了营子里他往那里藏,没分田地的时候,谷家兄弟和他走的最近,可地一分,人人平等了,而且营子里的人都知道卫大毛和谷大愣谷二愣老婆那点事,所以连谷家兄弟都不会帮他的,他能藏到那里。
也有人觉得卫大毛躲进了庄稼地,庄稼眼看着就要收割了,所以躲进去谁也看不见,可他们总得吃总得喝吧,也没见地里的萝卜被人挖过的痕迹,麦穗也没有被掰过的迹象,所以人们断定他进城了。
那段时间人们谈论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比谈论他们刚刚分到的土地和牲口都红火,当营子井棚前站的坐的趷蹴的满满的人,七嘴八舌头地嚷嚷成了一堆。可谷大愣和谷三小却从不离开围子,整天待在围子里,那里都不去,一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爷儿俩才会默默地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装好,一声不响地一前一后出了围子,顺着芨芨滩摸黑走熟了的路,把饭送到饲养房,等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摸黑吃完,再把盛饭的家具带上,大气不敢出地再顺着芨芨滩来时的路回到围子。
那段时间卫大毛几乎要崩溃了,他的小老婆整天以泪洗面,可哭又不敢哭出声,就默默地淌泪,最后泪都流光了,却依然是坐在炕上哭泣的模样。卫大毛整天提心吊胆的,房后有一点动静,他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白天怕营子人发现钻在满是落落尘的饲养房里不敢出去,夜里等谷大愣父子送罢饭走了之后,两人才敢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开了饲养房的门,卫大毛先是探出半个脑袋朝外瞅,其实天都黑透了,除了天上的星星甚都瞅不见。瞅半天觉得外面没动静才把整个脑袋探出来,然后是半个肩膀,接着是半条腿,另外半条还在门框里。然后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竖起耳朵听半天,贼一样。确定没人后才把另外的半条腿带出门外,然后是下半身整个出了门。他的小老婆始终抓着他的袄底襟,木偶似的,他动她就动,他静她就静。
出了门,俩人就在饲养院里的蒿草里缩头缩脑地转悠,以往卫大毛的小老婆看见牛羊粪就捂鼻子,闻到大头蒿子味就呛的受不了,现在每天半夜在蒿子里溜达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牛羊粪的味道也不那么恶心了,大头蒿子的味道也不那么呛鼻子了。
整天待在黑糊糊的饲养房里是会把人憋疯的,卫大毛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当早上的太阳透过薄薄的麻纸照进饲养房的时候,他会说:“阳婆上来了。”当晌午的太阳直射塞北大地,他看不见阳光的时候,他会说:“晌午了。”到了后晌的时候,太阳又从另外一个方向照进了饲养房,他会说:“后晌了。”太阳落山后渐渐的饲养房黑了,他就说:“天又黑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数着日头,盼着天黑,等着谷大愣父子送饭。实际他等的并不是饭,而是人,哪怕谷大愣父子从进饲养房的门到走一句话都不说,可听着他们的呼吸,听着他们发出的响动他也是快乐的。于是日子就在等待中熬着,天黑了等天明,天明了等天黑。而半夜里两人像幽灵一样在蒿草间溜达,是他们最舒心的时候。黑洞洞的夜色掩盖了一切,靠着营子边的饲养院是没有人注意的,所以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溜达,一边溜达还一边可以抬头看星星,牛郎星织女星,银河,看个遍。
卫大毛的小老婆一次蹲在墙角屙屎奇迹般地摸捞到了蘑菇,本来她是想摸捞一块土坷拉擦屁股的,没想到却摸到手里软软的,好象还水灵灵的,就拿到嘴边闻了闻,竟然是蘑菇。那一刻她比发现了金元宝都兴奋,真想大声地喊她的男人,可她把大部分的音量都咽回了喉咙,就像是母鸡下了蛋后,刚张嘴准备炫耀地叫,却猛不防被掐了脖子发出的声音似的,“他爹,蘑菇!”卫大毛惊出一身冷汗,这要是让营子人听见还了得,急忙像兔子一样跳到老婆跟前堵了她的嘴。
老婆手里的蘑菇被他碰的掉进了蒿草丛,老婆和他急了,蹲下身子摸捞了半天才摸捞着,放到卫大毛的手里让他闻。卫大毛闻了闻声音低的比苍蝇的嗡嗡声都低,“在哪儿摸见的。”老婆就引着他到了她屙屎的墙根附近,两人一起蹲下顺着墙根摸捞,没想到草皮墙根起了那么多的蘑菇,整个饲养院南墙根一溜都是蘑菇。饲养院牛羊粪多年沤成了肥,慢慢的把垒墙的草皮也肥沃了,蘑菇菌遇到肥料再遇到雨水就起了蘑菇。
俩人那天夜里可心宽坏了,卫大毛把蘑菇用袄底襟兜回了饲养房,倒在炕上,摸黑摆了一炕头。摆好后才想起炕好几年都没有烧过了,所以摆炕头也干不了。卫大毛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偷偷躲进饲养房这些日子连一把火都不敢烧,生怕烟囱里冒烟被营子人看见。卫大毛知道虽然他和那些分他地分他牲口的人们无怨无仇,甚至他对他们还有恩,可他们都盼望着他被找到,然后被整死,那样他们就心安理得的分了他的地和牲口。所以他不能让他们得逞,那些地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家业,还有那些牲口是他独自骑着马从后草地赶回来的,咋能说没就没了呢。
可眼下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在饲养房藏着迟早不是个事,时间长了总会走漏风声,就算不走漏风声,到冬天咋办,滴水成冰,一把火都不敢烧,就算谷大愣每天夜里给他们送饭饿不死,也得冻死。显然他的小老婆并没有想那么长远,还在摆弄她的蘑菇。卫大毛已经完全没了兴致,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落泪了。那是他活了快一辈子第一次落泪,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落过泪,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落一滴泪,可他的闺女荞麦丢的时候他哭了。可哭和哭是不一样的,虽然荞麦丢那天他哭的也很心疼很绝望,却不是心灰意冷的,不是走投无路的,不是看不到希望的。
卫大毛怕哭出声,就叹息一声在黑暗中道:“摆列它做甚,没火也干不了。”老婆这才想起好久都没有烧过炕了,就说:“那明儿夜里让大哥他们拿走晒吧。”
那一夜卫大毛又没睡好,天刚蒙蒙亮就醒了,炕头上的蘑菇都在,鲜活活的,有几个已经生虫子了,小白虫子在蘑菇上面蠕动着,很多。卫大毛觉得还是转虫子好,可以有蘑菇吃,可以晒太阳,不像他白天只能躲在饲养房里。卫大毛感慨地想如果有来生再也不想做人了,还不如转一只虫子呢,小小的谁都看不见。
小老婆还在睡,他却再没有了睡意,就坐在炕上看那些小虫子在蘑菇上爬来爬去钻进钻出。太阳照进饲养房的时候他在心里又感慨道:“阳婆又上来了。”老婆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他正瞪着眼瞅甚东西,就小声地问他,“你瞅甚?”他把嘴一裂“嘿嘿”地笑,“蘑菇。”“蘑菇有甚瞅的?”“里面有虫子。”
小老婆也起来了,把目光转向了炕头的蘑菇,果然有几个蘑菇上有小虫子在爬来爬去钻进钻出的,她就好奇地问卫大毛,“他爹,你说虫子活的心宽不?”卫大毛叹息一声道:“咋不心宽。”小老婆叹息一声道:“阳婆又上来了。”
那天俩人整整看了一天的蘑菇,看了一天的虫子出出进进的,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异口同声地叹息道:“天又黑了。”
45.
城里来的人更频繁了,每次来都找谷大愣和谷三小。
谷大愣和谷三小爷俩依然住在围子里,白天从不进营子,仿佛和围子有甚深厚的感情似的舍不得离开。营子人都觉得谷家父子没了牲口放,怕人们褒贬他们,所以躲在围子里不敢进营子。
其实人们说的没错,谷家父子放惯了牲口,和每一只羊每一头牛每一匹马都是有感情的,所以他们也不想进营子,看见那些牲口。更主要的是他们得给卫大毛夫妇送饭。谷三小觉得他爹上了年纪,多年放羊腿脚不利索了,夜里一个人走芨芨滩不歇心,所以每天夜里都跟着他爹。芨芨滩的芨芨草更茂盛了,一墩一墩的几乎连成了片,芨芨滩的中间是小庙庙,有月亮的夜里能看见白晃晃的一片,没有月亮的夜里黑晃晃的。
每次路过小庙庙爷俩就得淌水过,水草长的也很茂盛,草下面就是从围子西的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哗哗的都流入了小庙庙淖尔,水不深,连草都没没过,紧贴着地皮,却明晃晃的在没有云彩的夜里看的很清楚,所以只要小心爷儿俩几乎是鞋底不湿都可以过去的。由于水草丛经常被喝水的牲口们踩来踩去,渐渐的就有的地方高有的低,高的地方水正好不会淹到,所以就可以踩着过去。
城里来人每天都那几句话,问谷大愣和谷三小有没有发现大地主卫大毛的踪迹,每次谷大愣和谷三小都一个姿势摇头,可他们不信,每次都对谷大愣说:“你这个老同志,你这个老同志。”明明知道从谷三小和他爹谷大愣嘴里问不出甚,可他们还是每次都问。
这天谷大愣正钻在烟叶地里掰烟叶,又来了三个人,他们站在地边说:“谷大愣同志,营子里有人反映你是大地主卫大毛的走狗,帮着他一起欺压剥削老百姓,还有你的儿子谷三小。”谷大愣一时没明白他们甚意思,就把腰一直倔倔地问:“甚剥削?甚欺压?”“谷大愣,你别横,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时谷三小正好不在围子,他帮他二爹谷二愣割地呢。
庄稼已经黄了,塞北的撒野大滩里黄瓦瓦的一片丰收景象,那些租种着地主卫大毛土地的人们卖力地收割着庄稼,甭看丰收了,可割不倒长在地里不是真正的丰收,一旦遭遇了大风和蛋子若是割不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花花的粮食落在垄沟里,收拾都没法收拾,到后秋赶上连阴雨很快就发芽了。所以每到了秋收的时候,人们就和打仗逃跑一样,仿佛后面有枪顶着似的,跑的慢了就会挨枪子,所以人们都会拼了命地割地,割倒了,哪怕捂到大雪里也不担心了。
谷大愣脖子一梗说:“我一个放羊的横甚。”然后又把腰一弯继续掰他的烟叶。来人的口气明显的变了,“谷大愣,人民是不会放过你的,还有你的儿子谷三小。”然后他们就告给谷大愣如果群众的呼声起来了,就算他是给大地主卫大毛放羊,人们也不会放过他,也会和他算帐的,当然他们没忘捎带上他的儿子谷三小,说到时候连他的儿子一起接受群众的批斗。谷大愣不服气,“我一个放羊的,斗我做甚。”“有人反映你是大地主卫大毛的帮凶,你是他的狗腿子。”
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已经走投无路藏进了饲养房,院都不敢出,面都不敢露,可他谷大愣往那里藏,他的儿子谷三小往那里藏,还有他的孙子们往那里藏。从那天会场上分地分牲口的场面看,谷大愣相信他们甚都做的出来的,那些外来户白的都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白的,只要他们一口咬定他是卫大毛的走狗,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更不会放过他的儿子谷三小的,到时候就怕连孙子们也跟着受牵连。
那帮人出了围子又拐进了营子,谷大愣看着真真的,他们从芨芨滩走的,芨芨草高,三个人一会冒出颗脑袋,一会冒出颗脑袋,冒的谷大愣心乱七上八下的。走芨芨滩进营子死路过饲养院,所以谷大愣的目光就随着那三个人的身影到了饲养院,当他们走到饲养院墙外的时候,谷大愣的心错一点蹦出嗓子,万一卫大毛被发现了,他说出是他谷大愣让他藏的,那他可就真的成了他的走狗了,到那时不管他说甚,人家都不会相信了。待三人进了营子,谷大愣才发现他身上的汗都把汗衫湿透了。
塞北的秋天本来就热的厉害,真正的烈日艳阳,密不透风的撒野大滩里热浪翻滚,谷大愣的心也在翻滚。他想让卫大毛搬回围子,那样才是安全的,因为营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卫大毛失踪了,早就不在围子里了,所以他猛的搬回来谁也不会知道。更重要的是他在饲养房藏的时间太久了,迟早会被营子人发现的,一旦被营子人发现,他谷大愣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他再也没有心思掰烟叶了,靠在围子门上打起了盹,一直到谷三小晌午回来才睁开眼。谷三小老远就看见他爹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爹靠在围子门上打盹,所以他想一定出了甚事,果然还没等他走进围子门,他爹就说话了,“今儿夜里就给他们搬家。”“搬家?给谁搬家?”谷三小愣怔道。谷大愣叹息一声道:“有人说了,说爹是卫大毛的狗腿子,是他的帮凶。”谷三小乐了,“放他娘的屁,谁说的。”谷大愣把手一摆道:“城里来的三个人进营子了。”“进营子做甚,人们都忙着割地,营子连人都没有。”谷大愣依然叹气,“谁知道。”
那天夜里,谷大愣和谷三小比以往走的晚了一些,卫大毛和她的小老婆早就等急了,越等越害怕,越害怕越想着是不是出了甚事,不然他们早该来送饭了。
谷大愣在前,谷三小在后,爷俩一前一后顺着走熟了的芨芨滩,很快就来到了小庙庙,谷大愣却一脚打滑踩到了水坑里,把鞋湿了。被水浸透的鞋踩在草滩上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的响亮。谷大愣只好轻手轻脚地停下,把鞋壳里的水统统倒掉,声音才小了。爷儿俩谁都没有带饭,想着是让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搬回围子再吃也不晚。
可没想到的是俩人一前一后刚打开饲养房的门,还没等和卫大毛说搬家的事,他们的身后就亮起了灯笼火把,在灯笼火把的映衬下,白天那三个人的脸显得格外的亮堂。卫大毛刚屏声静气地叫了一声,“大哥。”后面就有人说话了,“卫大毛,我们找你多时了。”卫大毛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谷大愣和谷三小一眼,又叫了一声,“大哥!”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叫的特别的高,在火把映衬的夜色里显得特别的洪亮。
卫大毛的小老婆已经哆嗦成了一团,吓的话都不会说了,很快就被营子里的两个外来户架了起来。卫大毛挣扎着,“你们放开她,你们放开她。”谷大愣试图冲出人群就拉开架着卫大毛小老婆胳膊的人,却也被反拧了胳膊,接着是谷三小。谷三小年轻力壮,几下就挣扎开了,他怒视着把他们父子和卫大毛夫妇围在中间的人们,让他们松开,却没有人听他的,接着他就被五花大绑了。
那一夜谷大愣父子是和卫大毛夫妇在饲养房里度过的,门关的紧紧的,门口一边站着一个人,看着他们。
那一夜,饲养院的马灯亮了一夜,谷大愣一夜没说一句话,卫大毛也没有说,四个人都被绑着丢在了灶火坑。后半夜的时候,谷三小冲着外面喊:“老子要尿尿。”没人理他,他就使劲的喊,门开了进来一个人,他看见来人的脸,他又说了一句,“老子要尿尿。”嘴却突然被塞了东西,喉咙里的声音把他呛了个半死,脸都憋红了。
那天夜里卫大毛的小老婆尿裤子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尿憋的。
第二天一大早,谷大愣和谷三小就被人们架到了井棚跟前,人们地也不割了,在城里来的三个人的主持下对谷家父子开始了批斗。几乎营子里所有的人都说他们爷俩是大地主卫大毛的狗腿子,说他们是他的帮凶,帮他一起剥削老百姓。谷三小的嘴依然被堵着,想骂人都骂不出声,只能睁着猩红的双眼瞪着那些叫嚣的人们。可惜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了,他们高举着胳膊在城里来人的带领下高声地呐喊着,“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打倒狗腿子谷大愣,打倒狗腿子谷三小。”
那时谷大愣的老婆和谷三小的老婆都在家里,没有人通知她们要开谷大愣和谷三小的批斗大会。谷大愣的腿脚本来就不好,在饲养房的灶火坑憋屈了一夜,站都站不稳了,就软软的瘫在了地上。谷二愣大早就去割地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营子人在批斗他大哥谷大愣。人们嚷嚷着要把他们送到乡里去,接受人民的审判。
卫大毛和他的尿湿了裤裆的小老婆被架到井棚的时候,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就如两滩稀泥似的打不起堆儿,丢到那里就倒在那里,可人们依然没有放过他们,眼睛要喷出火似的高喊着,“打倒地主卫大毛,打倒地主卫大毛。”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就被人们推来搡去的,东倒西歪的闭着眼睛没了骨头似的。
人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冲动的人群仿佛和卫大毛和谷大愣有深仇大恨一样,就像放惊了的马群一样失去了控制,在头马的带领下冲向了撒野大滩,而他们冲向的是卫大毛和谷大愣,以及谷三小和卫大毛的小老婆,摩拳擦掌的要对他们下手。
有人把塞在谷三小嘴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谷三小连嘴都合不拢了,整整被塞了一夜了,被迫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整整一夜,猛然没了东西,嘴还保持着被塞了东西的形状,好象嘴里依然有东西似的。谷三小努力地活动着下巴,带动牙床慢慢的找到了感觉,可说话依然不利索,舌头打着卷儿,嘟噜着都不知道说了些甚。其实他说甚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更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声音,愤怒的人群把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不知道是谁踢了卫大毛一脚,然后人群再次失去了控制,当雨点般的脚踹向卫大毛和谷大愣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记得,甚至忘记了都被谁踹过了。
谷三小的嘴已经恢复了知觉,他努力地挣扎着想去护住他爹,可他被绑着胳膊,就像被绑了翅膀的鸡一样只能在原地打转。卫大毛的嘴角已经出了血,额头也淤青了,还有谷大愣,不知道被谁一脚踢到了嘴上,嘴瞬间就肿了起来,被踢掉的两颗牙在嘴里转了三圈咽进了肚子。
那天如果不是城里来的那三个人制止,卫大毛和谷大愣估计老命都难保了。可人们依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叫嚷着让他和他的儿子谷三小交代是如何帮助大地主卫大毛剥削和欺压百姓的,谷大愣除了“冤枉”二字几乎甚都说不出了。谷三小开始还不低头认罪,脑袋瞬间就被人们摁到了地上,他就那么脸贴着地面,双膝跪着,撅着屁股,嘴里发出了愤怒的“呜呜”声。不知道是谁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他应声趴下了。
谷三小的胳膊被反绑着,想爬起来比登天都难。他的脑袋被人踩到了脚下,他只能挺着脊背挣扎,脊背很快也被人踩住了,重重的,他越挣扎踩的越重,他越动踩的人越多。谷大愣害怕了,儿子还年轻啊,那样踩着会被踩死的。他不顾满嘴的血污哀求道:“冤枉啊,他就是个放牲口的,你们放过他吧。”
不知道是谁把谷大愣的老婆郑三花也喊来了,她天塌下来似的抱住了踩在他儿子脑袋上和脊背上的腿,“咋了,这是咋了?”人们又开始了新的一浪高呼:“打倒地主卫大毛,打倒狗腿子谷大愣,打倒狗腿子谷三小。”郑三花吓的哆嗦成一团了,起身奔到城里来人跟前哭喊着叫:“荒天啊,我家谷三小和他爹是给地主放牲口的,也是苦命的人啊。”“可他窝藏了大地主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卫大毛有气无力地道:“是我自个藏的。”谷大愣也说:“我没有窝藏地主卫大毛啊。”
“你还敢抵赖,没有窝藏你半夜三更的咋去饲养房?”“围子里的小板房门坏了,我爹说夜里去把饲养房的门卸了,没人看见。”谷三小急中生智地道。有人问谷大愣,“是不是这样?”谷大愣机械般地点头道:“是是是。”
有人说是谷大愣的老婆郑三花救了谷大愣,不然那天谷大愣非得和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一起被押送到乡里开批斗会。
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谷大愣连围子都回不去了,只能让儿子谷子背着回到了他营子里原来的家。郑三花哆嗦成一团了,“害传病的,害传病的。”谷大愣就剩下哼哼了,半天哼一声,半天哼一声。郑三花一边跑着给儿子开门一边嘴里还在嘟囔,“害传病的,害传病的。”
谷大愣脸肿的连眼睛都没了,躺在炕上除了还出气外,其他地方和死人无异了。谷三小始终沉默着,心里窝着火。可他这才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动真格的,说打就动手了。他们已经把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押送到乡里了,还不知道会斗成甚样子。
郑三花嘟囔了半天开始骂卫大毛了,“都是害传病的地主卫大毛害的,快斗死他吧。”谷大愣早就听不下去了,可已经起不了身了,嘴肿的张都张不开了,只能在心里狠狠地想着骂老婆郑三花。谷大愣始终不理解,为甚老婆那么恨卫大毛,她可是喜欢过他的啊,刚成家那会他每次打她,她都提卫大毛刺激他。那时候在郑三花的眼里卫大毛放屁都是香的,可如今却恨不得他死。
塞北的秋天是短暂的,气候说凉就凉了,而且是从一早一晚开始凉的,人们自然不自然的衣裳就上了身。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被押送到乡里后,营子里的不少人一路跟着喊着口号,“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浩浩荡荡的就到了乡里。
谷三小和他爹谷大愣都想押走了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就没事了,再不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了,也不会有人再找他们了,找他们做甚。
46.
押走卫大毛的第二天,谷大愣才从炕上爬起来,腿脚还没利索呢,乡里就派人来了,让谷大愣和他的老婆郑三花,谷二愣和他的老婆小莲,以及谷三小到乡里参加批斗大地主卫大毛的大会,大会上要他们检举揭发他的罪行。作为大地主卫大毛家的羊倌和牛倌,谷家父子是最有发言权的,受的迫害和压迫最深。
谷三小说:“我爹连路都走不了了。”来人说:“我们准备了车。”果然如他们所说的,他们是赶着三套马车来的。谷二愣和老婆小莲还在割地,所以谷三小嘟囔道:“庄稼都黄了。”来人已经不耐烦了,“急甚,急甚,就你急,批斗大地主卫大毛重要,还是割地重要,你还有没有原则性。”谷三小刚张嘴想说:“庄稼再不割就被风猎了。”来人却十分严肃地命令道:“赶紧去找,乡里还等着呢。”
整个峦乡,卫大毛是最大的地主,因为一百亩地算地主,五十亩地算中农,而卫大毛竟然有近千亩的土地,还有那么多的牲口,所以他是真正的大地主,是典型中的典型,不但整个峦乡,就连整个坡城他都是最大的地主,不但峦乡要开批斗会,坡城也要开。作为坡城境内头号大地主的卫大毛会被人民押送着从峦乡到坡城,在坡城一场代表全城的批斗大会将等着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当然等待的还有卫大毛的儿子卫富和卫贵。
谷三小没敢再怠慢,连颠带跑地就找到了他二爹谷二愣,告给他乡里来人了,让他们赶紧回营子,马车还等着呢。谷二愣看谷三小着急忙慌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事,就慌忙问:“咋了,出甚事了?”谷三小叹息一声道:“还能有甚事,人家让去乡里参加批斗会。”“批斗谁?”“卫大毛,还能有谁。”谷三小眉头一皱。
其实谷大愣和谷三小挨打的事,谷二愣早知道了,可没想到打都打了,还让他们去参加批斗会,所以十分为难地对谷三小说:“庄稼都黄了,再不割都被大风猎完了。”谷三小说:“二爹,你快走吧,猎完就猎完吧。”说着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人们都疯了,放着庄稼不割,去开批斗会。”
那时,塞北一派丰收的景象,庄稼黄灿灿地在风里摇摆着,等着收割,可收割它们的人却在忙着收拾生长它们土地的主人,所以那些熟透了的庄稼就如待在娘家过了出嫁年龄的老姑娘一样渐渐的失去了妩媚和妖娆的颜色,慢慢的在岁月的风中苍白着,最后彻底的干瘪了。
谷二愣望着那风中摇曳的庄稼,说了一句话,“都他娘的干甚。”小莲说:“不割庄稼吃甚。”谷三小说:“疯了,都疯了。”
谷二愣和老婆小莲刚走到营子边,乡里人已经赶着三套马车等的不耐烦了,大老远就喊上了,“磨蹭甚。”谷二愣一看大哥谷大愣和大嫂郑三花已经在车上了,就回头问谷三小,“你爹去干甚,他路都走不了了。”谷三小说:“谁知道。”
乡里人不耐烦了,催促道:“快点,快点,耽误了批斗大会,你负的起责嘛。”谷三小心思:“娘的,没有老子你还不活呢。”可他没敢流露出不满,挤出一脸的笑说:“马上马上。”说着就跳上了马车。谷二愣和老婆手里还拎着镰刀,赶车的特别不气地道:“扔了,扔了,又不是去割地,拎着镰刀做甚。”谷二愣只好把镰刀抛进了牛羊路旁的草丛里,然后又接过老婆小莲手里的镰刀也抛进了草丛,心想等开完批斗会回来再拿。
谷大愣和小莲还没坐稳,赶车的人就拿鞭子赶着马跑开了,仿佛那辕马和他有仇似的,使劲地抽打。那每一鞭子仿佛都抽打在了谷三小的的身上,不由的让他想起了被人们踩着脑袋把脸蹬在地上的感觉,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生怕那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似的。谷大愣甚心思都没了,人家让他去那里他就去那里。谷二愣不解地问谷大愣,“大哥,让咱去干甚?”谷大愣眼都不睁道:“批判大地主卫大毛。”“不是已经批斗过了嘛。”不等谷大愣接话,车上坐着的乡里来人就说:“那是你们营子斗了,还要到乡里接受全乡人民的批斗。”
谷三小纳闷地问:“全乡人民都认识卫大毛啊?”刚才说话的人啧啧地道:“大地主卫大毛谁不认识,整个坡城人民都认识。”“咋认识的?”谷三小还是不明白。那人烦了,口气特别冲地道:“骑在坡城人民头上屙屎尿尿多少年了,坡城人民能不认识嘛。”谷三小不听还好,一听就更糊涂了,“坡城那么多人,他骑的过来嘛。”“你这个小同志,甚觉悟,难道大地主卫大毛没骑在你头上屙屎尿尿吗?”谷三小摇摇头说:“没有,我骑他脖子尿过。”谷三小说的是实话,他小时候有一次卫大毛把他放在脖子上逗他,结果他就骑在卫大毛的脖子上尿了。可乡里来人火了,以为他是和人家对着干,连赶车的把势也说:“你这个小同志,甚觉悟,你不给大地主卫大毛放牛放马他能有那么多牛马吗,你爹不给他放羊他能有那么多羊吗,这不是剥削是甚。”谷三小这才明白了那么点意思,就是说他和他爹给卫大毛放牲口,他才有了那么多的牲口的,不然他的牲口也不会那么多。
渐渐的他就觉得那人说的也对,如果他和他爹不给卫大毛放牲口甭说是年年滋生的牲口了,就连他最初从后草地赶回来的也都得饿死。可琢磨着他还是没纳过闷来,没有他和他爹,还会有别人啊,营子里多少人抢着给卫大毛放牲口呢。
见谷三小不言语了,赶车的人说:“懂了吧。”谷三小半懂不懂地点了下头。坐在车后尾的一个乡里来人对郑三花和小莲说:“你们俩位女同志到了乡里要彻底的揭露大地主卫大毛的罪行,他欺男霸女,横行坡城,这回轮到人民和他清算的时候了。”郑三花刚张嘴想说甚,谷大愣懒散地抬了下眼皮,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把嘴闭上了。小莲却不怕谷大愣,给郑三花壮胆,“大嫂,你说,凭甚听大哥的话。”郑三花看看小莲又看一眼耷拉着脑袋的谷大愣突然高呼:“打倒卫大毛!”连三个乡里人都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们就平静了下来,跟着郑三花振臂高呼道:“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打倒大地主卫大毛!”
郑三花显得十分的激动,那天如果不是在奔跑的马车上坐着,非得站起来喊不可。和她一样激动的还有小莲,她也加入了呼喊的队伍,“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打倒大地主卫大毛!”谷二愣当时真想一脚板把她踢下车去,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熄灭小莲和他大嫂郑三花心头对卫大毛的怒火了,她们妯娌俩喊到乡里的时候嗓子已经哑了。
那时,谷大愣才在人山人海的峦乡批斗大会的会场下面看见矗着的卫大毛,他紧闭着眼睛,紧咬着牙关支撑着自个本来就瘦小的身体,他就像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一样被反绑着胳膊。他的身边是他的小老婆,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卫富和卫贵。在卫富和卫贵的旁边还矗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的,谷大愣没认出她是谁,可谷三小一眼就认出她了,那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卫荞麦。
显然卫荞麦没有认出谷三小,因为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人民要她低头认罪。在人民的呼喊声中,卫家老小全部低着脑袋在认罪。作为横行坡城,烧杀掠掳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六氓牛的押寨夫人卫荞麦,作为整个坡城地区头号大地主卫大毛的女儿,她是有着双重身份的。尽管她在批斗会上多次声嘶力竭地哭诉自个当年是被六氓牛抢走的,可她的声音每一次都被湮没在了人民愤怒而高亢的呼喊声中。她的哭诉声就如同潮水来袭时孤零零的海岛,瞬间就变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谷三小试图挤进人群凑到卫荞麦的跟前,可努力了几次他都失败了,不是他挤不进去,而是他没有胆量凑到她的跟前,他甚至都不知道万一卫荞麦认出了他,在众人面前喊他该咋办。所以挤进人群的谷三小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只在卫荞麦的身后停留了片刻,可他的心还是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了疼。
台上已经有人用大喇叭喊话了,第一个上台的竟然是谷三小的娘郑三花,让谷家父子想不明白的是,她究竟和卫大毛有多大的仇恨,在台上她再一次细数了大地主卫大毛对她的祸害,说到痛心处她几乎晕厥。台下不少妇女已经开始抽泣了,仿佛郑三花说的那个几岁的被地主家少爷关在羊圈里摸捞的女子是她们似的,仿佛那个十几岁是被地主家的少爷摁在羊圈欺负的女子是她们似的,瞬间会场上哭成了一片。到最后台上郑三花说了甚,已经没人听见了,全被台下攥紧拳头的人们的批斗声掩盖了。郑三花已经泣不成声,浑身像没了筋骨似的瘫软在了台上。
没等谷三小上台,他娘就被台上的俩妇女搀扶着下了台。他娘刚病娘娘似的从台上下来,他二娘就被大喇叭吆喝上去了,和谷三小他娘一样,小莲痛诉着大地主卫大毛的种种罪行,说他强行把她抱上了马背,说他逼着她脱了衣裳,她不脱他就打她,还说他连明昼夜的让她唱小曲,她不唱就不给她吃饭不给她喝水,说到最后她竟然浑身颤抖着咬牙切齿地道:“冷冬寒天他耍腻了,就撵我走,一会都不且。”“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打倒大地主卫大毛!”台上又是一阵高呼。
小莲似乎比郑三花更坚强些,下台的时候虽然眼泪还没干,可没让别人搀扶。小莲刚走下台,台下就乱作了一团,人们高呼着要扒光大地主卫大毛的衣裳,让他也尝尝被扒光了衣裳的滋味。有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卫大毛就像一只没有了任何抵抗能力的瘦小的老公鸡一样被人们提溜来提溜去。谷大愣急了,知道那样下去他真的会被扒光的,他冲进了人群裉住了卫大毛的脖子,然后仿佛要把他撕碎了似的搂进了怀里,同时高喊:“打倒大地主卫大毛!打倒大地主卫大毛!”人们跟着开始振臂高呼。
那是谷大愣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因为他连路都走不利索了,被营子人们踹的鼻青脸肿的,几乎声音是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当一轮批斗声过去的时候,人们已经忘记了要扒卫大毛衣服的事。
谷大愣不是傻瓜,他看的清形式,会场两边整齐地站着扛着枪的当兵的,倘若谁敢轻举妄动,枪子是没长眼睛的。谷大愣被喊上台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彻底的哑了,没有人知道他刚才那声音破了他的嗓子。他就在台上支撑着虚弱的随时会倒下的身体,从春讲到夏,从夏讲到秋,从秋讲到冬,一年四季给大地主卫大毛放羊,可到头来还吃不饱穿不暖。没有谁比谷大愣更体会的深刻了,春天塞北的风,冬天塞北的雪。所以尽管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可凭借着他对塞北气候的深切感受,深深地打动了台下的人们,他们跟着谷大愣在塞北的撒野大滩里走过了四季,如同身临其境地经历了严寒和酷暑。
谷大愣就那么哑着嗓子把整个批斗会再次推向了高潮,所以轮到他儿子谷三小上台的时候,人们已经没那么激动了。
谷三小在台上始终没敢看低着头做认罪状的卫荞麦,又把他爹刚才讲过的话讲了个大概。台下的人们已经失去了耐性,因为他讲来讲去都是他爹讲过的。其实那也不能怪谷三小,谁让他和他一样也是给大地主卫大毛放牲口呢,塞北的撒野大滩就那样,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个颜色。春天灰的,夏天绿的,秋天黄的,冬天白的。
谷三小下台后,台下的人们又喊了半天口号,然后卫家老小又被关进了乡里的小黑房。之后有人告给谷家父子吃了饭就出发,连夜往坡城赶,因为坡城的人民还在等着给卫家老小开批斗会呢。作为坡城最大的地主,坡城人民咋能不给他们开批斗会呢。
没有人告诉谷家父子他们可以回家了,所以他们只能乖乖的待在乡里,静静地吃着人家送来的饭。谷大愣已经吃不下饭了,嗓子疼的唾沫都咽不下去了。郑三花和小莲的情绪依然饱满的很,妯娌俩坐在将落的夕阳下一边往嘴里扒拉莜面餽垒,一边说话。郑三花说:“我真想踹卫大毛那小老婆两脚板。”“那你咋不踹她?”
郑三花说:“我非踹她两脚板,等着。”小莲一捂胸口道:“大嫂,你是不知道,一想到卫大毛那活牲口我心口就疼。”郑三花也说:“我也是,想想我那时真愣,那么小就被他耍,活牲口也能下的去手,我才几岁。”俩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恨不得要把卫大毛生吞了活剥了。谷大愣始终闭着眼,强撑着来了一句,“活该!”虽然他的嗓子哑了,说话的声音很低,但郑三花和小莲还是听见了。小莲把碗从嘴边挪开说:“大哥,你咋一点都不心疼大嫂呢,他都被大地主卫大毛欺负了,你咋胳膊肘往外拐呢。”谷大愣眼睛又闭了闭假装没听见。
还没等谷家父子做好准备,已经有人把卫家老小押了出来,推上一直就没卸的马车催促着人们就准备向坡城进发了。峦乡距离坡城一百多里,为了不耽误第二天早上的批斗会,必须连夜赶路。谷三小匆匆地扒拉干净碗底的最后几口餽垒,被催促着和谷家另外几口人上了另外一辆马车。谷大愣始终闭着眼,默默地听从着别人对他的安排,往车厢里一坐耷拉着脑袋,缩着脖子,没了骨头似的。谷二愣上车的时候又嘟囔了一句,“庄稼还在地里呢。”可惜没人在意他在嘟囔甚。
那一路谷大愣想起了多年前,和卫大毛的爹去后草地送娥子,想起了夜里在草滩过夜的看到的那个小孩和那条狗,已经哭泣的那队人。几十年过去了,可谷大愣一直记得,那夜他吓坏了,吓坏的还有娥子。眯眯瞪瞪的就睡着了,睡着了的谷大愣那么高大魁梧的身材更显得矮小了,蜷曲着整个身体,耷拉着脑袋,紧闭着双眼。
坐在另外一辆车上的卫荞麦始终没有看见谷三小,虽然她在台下听见了谷三小的声音,但她始终没敢抬头往台上看,所以一直到她和卫家的老小再次被装上车,她也没看着谷三小。
没有人知道卫荞麦的感受,作为大地主卫大毛的女子,作为大土匪六氓牛的老婆,她似乎更罪加一等。卫荞麦从卫家营子走进了坡城,又从坡城走进了卫家营子。没有人知道她做闺女时做过的那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进了城的她被土匪头子六氓牛抱上了马背,驮到了荒郊野外扒光衣裳欺负,可她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她的刺激和不畏惧,给了杀人如麻的逃兵六氓牛不一样的感觉,所以他答应会带她走。
之后她爹就把她带回了卫家营子,然后她就被保安团从坡城赶到乡下的六氓牛偷走了,顺便还偷走了她爹的三匹马。她从没有后悔过,如果没有他和六氓牛生的三个孩子,她不怕死,其实从六氓牛被打死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她的魂灵已经追随着他去了。可为了三个孩子她不得不选择活,不得不说她是被六氓牛抢走的,而实际她是自个把自个给抢走的,在塞北那个风沙漫天的夜里,她打开了围子门……
47.
整整走了一夜,马车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进了坡城。
已是秋天的塞北,夜凉了,凉的夜里会有雾气,会不知不觉的落在人身上,悄悄地湿了人的衣裳。
那一夜谷家父子和卫家老小,以及所有夜行的人都冻坏了,冻的上牙磕下牙。人在冷的时候会变的懒惰,越懒惰就越冷,越不想动不想说话,所以那夜谁都没有说话,偶尔拉车的马会打几下响鼻,很快便会被幽深的夜淹没。谷大愣整个大身板缩成了一团,就像刚从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一样,看着一大堆,可团巴团巴就没了。谷大愣就仿佛是那刚从羊身上剪下来的羊毛,看着一堆一块的,实际团巴团巴就能塞口袋里。
郑三花和小莲也都冷的簌簌的发抖,两个女人就那么相依偎着,你抱着我我搂着你,像春天塞北撒野大滩里相互取暖的羊一样,把脑袋低到对方的怀里,就那么肩挨着肩地默默地随着马车晃动在夜色里。谷三小年轻,身板壮,却也感受到了凉。卫荞麦坐的车在前面,他虽然明白看不见她,可眼睛还是不住地瞅前面移动的车,希望卫荞麦也在看他。
一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模糊的看见前车上的卫荞麦,整个脑袋都耷拉进了裤裆,所以他看不见她的脸。
快到坡城的时候,赶车的人猛然吆喝了几声牲口,鞭子在空中“啪啪”地甩的格外的响亮。马整整走了一夜,都疲乏到了极点,所以无论赶车的咋甩鞭子,都是那副德行,不紧不慢地走着拉着车,尤其是拉边套的马,绳械松的都耷拉到胯骨上了,倘若没有辕马那车恐怕就得停到半道上。
可无论马儿们咋疲乏,无论车上的人咋冷,无论夜多长,太阳都会升起来的,坡城都会到的,只要走着。
坡城的批斗会比起峦乡没有任何的区别,无非是场面更大了些,人更多了些,还是谷家父子轮流的上台,一些谷家父子面都没有见过的人上台。所不同的是,卫荞麦抬了一次头,仅有的一次,就是谷三小上台的时候。那是卫荞麦丢失了十几年之后,谷三小第一次看清那张脸,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一双空洞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地涣散地遇谷三小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像是再没有力气支撑她抬起头睁开眼皮似的又耷拉了。卫荞麦的眼皮几乎是在耷拉脑袋的同时耷拉的。谷三小突然就想起了老婆李桂莲孵的小鸡,有一只被猫拿爪子刀了一下,那只小鸡在咽气时就是卫荞麦那副模样,眼皮一耷拉,脑袋一耷拉,两条腿抽了几下就不动弹了,临咽气的时候还拉了一泡屎。
谷三小的心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又一下,在台上的他差一点把“荞麦”两个字喊出来。谷三小的心蹦了好几下,以为荞麦也和那只鸡一样,眼皮一耷拉,脑袋一耷拉,腿一抽,拉一泡屎就咽气了。卫荞麦却仅仅是耷拉了下眼皮耷拉了下脑袋就像谷三小刚上台之前那样矗在了台下。
地里的庄稼再不割怕都得躺倒在地里了,赶上一场秋雨都得发了芽,谷二愣虽然人在批斗现场,可心早就从坡城跑回了卫家营子,跑到了他的庄稼地里。
郑三花和小莲也疲惫不堪了,台上台下的跑,永远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渐渐的她们在台上说甚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已经对她们说了甚不在意了。
卫家老小和谷家父子是挤同一辆马车回的卫家营子,回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谷三小耷拉着脑袋,卫荞麦也耷拉着脑袋。谷大愣依然紧闭着他的那双眼,偶尔伴随着一声半声无力的咳嗽。赶车的人是陌生的,坐着的仿佛也是陌生的。仿佛卫家人不认识谷家人,谷家人不认识卫家人,就连谷家人自个也都觉得是那么的生疏。谷大愣和谷二愣一路都没有和郑三花小莲说一句话,谷三小也没说。
那种沉默让人很憋气,尽管大白天的,还是让人感到了压抑。
赶车的人期间哼唱过两段小曲,小莲的心蹦了两回,而卫大毛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感觉,仿佛身外的世界再不属于他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低下脑袋,闭上眼睛,闭上嘴,如果连呼吸也可以一起闭上,他情愿把呼吸也闭上。
卫家的另外另名男性成员——卫富卫贵始终也耷拉着脑袋没说话,和他们一样保持着沉默的还有他们同父异母的姐姐卫荞麦。卫大毛的小老婆更显得瘦小了,紧挨着卫荞麦坐着,随着马车来回的颠簸,身体像秋天没捆紧的莜麦一样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如果不是荞麦靠着她,她早就倒下了。也说不好是荞麦靠着她,还是她靠着荞麦,也或者是她们相互倚靠着,总之一路都谁都没有倒。
马车只赶到卫家营子边,赶车的人就迫不及待的想往回返了,催促车上的人赶紧下车。谷大愣和卫大毛是被各自家的人搀扶下车的,还有卫大毛的小老婆。卫大毛坐在车里,所以他下车的时候谷大愣已经下了车,谷三小刚伸出手想搀扶一把卫大毛,却被卫家的俩儿子挡开了。
俩家人两个方向,谷家人进了营子,卫家人进了芨芨滩,对于卫富和卫贵来说,和他们的出生地已经完全陌生了,家对他们来说是在坡城。而对于卫荞麦来说离开围子已经十几年了,所以她的家在骆驼山脚下的那个小村落,那个他的土匪头子男人六氓牛的藏身之地。对于卫大毛来说,似乎只有围子才是他的家,那里几乎与世隔绝,除了谷大愣和他的儿子谷三小几乎没有人会去那里,所以卫大毛回的是围子。
对于谷大愣来说,他的老婆郑三花在营子里,所以他就得跟着回营子,谷三小得照顾他爹,所以也必须回营子。
就这样谷家人和卫家人陌路一样分开了。营子人去坡城参加批斗会的很少,参加完峦乡的批斗会都陆续回了营子下了地,所以谷二愣回来的时候他地里的庄稼已经被割净了,地都被营子人重新分了。
谷大愣一进家门就躺炕上了,和他一样躺炕上的还有卫大毛。他们躺炕上的当天夜里卫富和卫贵就连夜走回了坡城,连夜走的还有卫荞麦,她家里还有三个没了爹的孩子需要她养活。
儿子们临走的时候,卫大毛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说:“以后永远记得后辈儿孙不要买房不要买地。”
卫大毛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多月才缓过来,才能下地了。下了地的卫大毛就在围子里转,每次转到谷大愣那片烟叶地的时候,都会狠狠地吐一口痰。谷大愣的烟叶还没有掰完,就躺炕上了,而且一躺就再没有起来,直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个冬天,他都再没有出过院子。
谷大愣死的时候,只有郑三花在身边。白天谷三小守了一天,看他爹还是那样,夜里就回了自个家,可第二天大清早的他娘就喊他了。他娘一喊他,他就知道他爹没了。
卫大毛整天钻在围子里,谷大愣死他半点都不知道。谷大愣死后,正赶上三九四九,冻的人们手都伸不出去,所以谷三小匆匆的就把他爹埋葬了,没有鼓匠,没有戏班。
就在谷大愣去世的那个冬天,卫贵在自家的闲房里抹脖子自杀了,丢下了两个还没有成人的儿子走了,走的时候甚话都没有留下。
谷大愣死的那年冬天,塞北野狼成群,营子里不少人家分的羊都被狼咬断了喉咙,有几家连大牲口都被狼撕破了皮。整个卫家营子一到了夜里仿佛被狼包围了一样,来自四面八方的狼嚎,让营子人吓的不敢睡觉。谷三小和他爹一样,胆大心细,就想了个办法套狼。狼和狐狸一样都是有灵性的生灵,所以套了几次都失败了。
谷三小把一只欢蹦乱跳的鸡拴在铁丝上,然后挽一个套子,只要狼扑上去逮鸡,就会被套住脖子,而且越挣扎勒的越紧,只要套住,永远不会挣脱。那年冬天的狼那么多,可惜谷三小都没套住一只狼。每夜都是差那么一点,第二天早起从雪地上留下的狼的爪印来看,狼是来过的,不止一只,可每当狼走到拴鸡的套子跟前都会绕开,这让谷三小十分的恼火,于是他又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借了营子里猎人的土枪,把自个埋在草堆里,露的两只眼和猎枪的管,只要狼一出现就不会活着离开。
谷三小是全副武装的,穿着他爹的那双毡疙瘩,防止在柴火窝儿钻久了脚冻麻木了,万一一枪打不死狼,狼向他扑过来,他好利索地一跃而起和狼拼命。他不但武装到了脚,而且还武装到了脑袋,狐皮帽子戴着,把耳朵脖子都捂的严严实实的。其实谷三小不明白,是他身上的那身装备出卖了他,狼的鼻子十分的灵敏,尽管塞北的风刮的呼呼的,可它们还是从风中嗅到了动物皮毛的味道。
那年冬天,谷三小没了爹,尽管他都三十多岁的爷们儿了,可谷大愣的死让他有种被吊在半空中的感觉,以往他爹活着时,尽管他甚都不说,只要他在那里,谷三小就特别的有主心骨,可他爹突然走了,他仿佛没有了依靠似的没着没落的。更让谷三小感到憋屈的是卫荞麦,她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有她眼皮一耷拉脑袋一耷拉的那个模样,他说不上是甚感觉,是怜惜还是心疼,他说不清楚。
有一天夜里他竟然在梦里喊了一声“荞麦”,就是在批斗现场,他想喊没喊出来的那声“荞麦”,终于在梦里喊了出来。老婆李桂莲没参加过批斗会,所以她不知道自家男人为甚会那么急切慌张地喊了一声“荞麦”,但她知道荞麦是个女人,所以她推醒他问:“荞麦是谁?”谷三小不知道自个在梦里喊了“荞麦”,所以就实话实说地告诉老婆道:“荞麦是地主卫大毛的闺女,十几年前被土匪六氓牛抢走的。”
李桂莲来的那年,卫荞麦被土匪抢走已经两年了,所以关于谷三小和荞麦的故事她没听说过,可当谷三小说到卫荞麦是被土匪六氓牛抢走的,她感到了好奇,刨根问底地让谷三小给她讲。于是在塞北寒冷的冬夜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讲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他讲的那个女人是和他好过的,是他曾经爱过的,或许依然在爱着的女人。而女人的嗅觉和狼一样灵敏,尽管谷三小刻意的回避了一些事,可他的老婆李桂莲还是从他的话里嗅到了某种含糊不清的味道。
那个冬天,谷三小把失去他爹的悲伤和对卫荞麦的挂念统统都发泄到了狼的身上,他的压抑和愤懑就如塞北丝毫不停歇的风,一日胜似一日地膨胀着,让他必须寻找到一个突破口,不然他会疯掉。于是塞北成群出没的狼成了他最好的发泄的对象,遗憾的是那年冬天他连一只狼都没有打住,直到塞北的积雪消融,风沙又起。
那年冬天的狼对于钻在偌大围子的卫大毛和他的小老婆来说更是难忘的,狼的叫声在夜里格外的骇人,胆子小的能吓出尿来。隔着围子墙,卫大毛的小老婆吓的声音都变了,本来她平时说话声音就不高,再一害怕一哆嗦声音就更低了,和蚊子叫似的,“狼不会跑进围子吧?”卫大毛摇头肯定地告给她说:“不会。”那么高的围子墙,人翻不进来,何况狼。可卫大毛一直纳闷当年的大土匪六氓牛是咋翻进来偷走了他的闺女卫荞麦偷走了他的马的,难道他真的有功夫,可以飞檐走壁。当年的土匪头子六氓牛已经被乱抢打死了,死的时候肠肠肚肚流了一地,却没有人敢去给他收尸,就那么让狼群一块一块地叼完了。
谷三小在他爹死的那个冬天,打了一冬天的狼,仿佛狼和他有多大的仇恨似的,积雪消融,风沙又起的那个开春,谷三小把猎枪的枪口朝着天崩了一枪,算是为他的打狼计划画上了一个不完整的句号。
六氓牛死后不久,骆驼山下的那个村落便再无法容下卫荞麦的身了,也无法容下她三个孩子的身了。就在她打算举家搬回卫家营子投靠她爹的时候,她作为大土匪六氓牛的老婆被抓了批斗了。那是十几年后她第一次见她的爹,见她的继母,以及她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都是坡城最大的地主卫大毛的子女,所不同的是她有着特殊的身份——坡城最大的土匪头子六氓牛的老婆。
那也是卫荞麦十多年后第一次见谷三小,他还是那样,没甚变化,身材魁梧高大,说话慢慢腾腾。在批斗现场她唯一的一次抬头,就是他上台发言的时候。对于谷三小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仅仅瞅了他一眼,就把眼皮一耷拉脑袋一耷拉不想再瞅他第二眼了,因为他还是那样,和她十几年前脑子里的那个他一模一样,眼睛鼻子嘴,甚至大脑袋上的头发还是那么短。
耷拉下脑袋的卫荞麦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动了一下,因为台上的那个男人曾经和她好过两次,在饲养房那火炕上,在砸围子根基时的壕堑里。如果当年把她抱上马背的六氓牛再不出现,说不定她会嫁给他,成为他的老婆,可那仅仅是如果,因为后来六氓牛又出现了,所以她毫不畏惧地跟着他走了,做了他十几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