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郑三根说死就死了。
埋葬了郑三根后,郑家人一切照旧,仿佛甚都没有发生。郑老爷子始终没忘阴阳的话,找了红胶泥,躲在自家的小黑屋里捏了泥人,在泥人的心窝穿了七根缝衣针,然后趁小子们都睡下后埋在了自家的当院。
就在郑老三埋泥人的时候,卫家乱了,卫娥有喜了。
卫万眼都红了,狠狠扇娥子的脸,“不要脸的东西!不要脸的东西!”娥子吓傻了,哭都不会哭了,木偶似的被爹揪着胳膊,扇完了左脸扇右脸,直到嘴角扇出了血,卫万才哑着嗓子低沉地咆哮:“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要脸的东西啊!不要脸的东西啊!”
谷二愣吓的早跑了,谷大愣裉住卫万的手,心疼地叫:“爹!爹!”可惜卫万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扇娥子的脸。谷大愣焦急地喊:“娥子,走!走啊!”可娥子矗在炕沿边就是不走,急的谷大愣直踱脚。
卫万被谷大愣裉着手,无法扇到娥子,气的在地上蹦高高。大愣娘也怯怯地向娥子使眼色,让她赶紧走,可娥子死就是不走。卫万终于挣脱了谷大愣的手,扑上去冲着娥子的大腿就是一脚,娥子硬撑着,又挨了重重的一脚才跌倒在炕沿底。她刚跌倒,卫万的脚就没头没脸地上去了。如果不是谷大愣及时的抱住卫万,娥子非被她爹踢死不可。
原来谷二愣陪着娥子去王宝家,找王宝娘扎霍乱,王宝娘不但没给她扎,还让她赶紧回家。谷二愣不明白为甚,就问:“大奶奶,咋了不给娥子扎?”王宝娘没说为甚,摸摸娥子的肚子说:“肝儿啊,肝儿啊。”说完不顾自己的小脚要送娥子回家,谷二愣更纳闷了,“大奶奶,咋了?”王宝娘又没说为甚,“肝儿,你快去耍吧。”
娥子是王宝娘亲自送回家的,一进外堂地就喊:“卫万,卫万。”卫万正哄小宝耍呢,听到王宝娘的喊声趿拉着鞋就迎出去了。看到娥子跟在老太太身后,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始以为娥子病的很厉害。就问王宝娘,“大娘,娥子咋了?”王宝娘叹息一声,把声音压的低的不能再低地说:“天塌了,天塌了。”她这样一说把卫万吓了一跳,还以为娥子得了绝症,一下子就结巴了,“大大大娘,到底咋的了?”王宝娘又叹息一声:“你家娥子害喜了。”说完又叹息了一声。
卫万笑的有些僵硬,“大娘,娥子还是孩子,还没嫁人呢,你可不能这样说。”王宝娘恼了,“我这么大岁数了,能瞎说么。”娥子的手抖颤地开始摸自个的肚子,然后腿也开始抖颤的晃开了。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刻从爹的面前消失,可惜腿软的迈不开步。王宝娘临走一再叮嘱卫万,“别打孩子,和孩子好好说。”卫万嘴上答应,可肚子里的火早就熊熊的燃烧了。
王宝娘是大愣娘送回家的,人家那么大岁数了,大老远的把娥子送回家,咋也不能让老太太自个回。
大愣娘前脚送王宝娘到街门口,后脚卫万就给了娥子一嘴巴子,娥子早就懵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卫万揪着她的辫子就把他揪进了里屋,自顾逗百灵的卫大毛头都没抬就幸灾乐祸地说:“该!该!该!打死不要脸的东西。”娥子已经没有还嘴的勇气了。王宝娘之所以急匆匆的把她送回家,把二愣哥打发走,是因为她害喜了。对于一个连家还没成的大闺女,她竟然怀孕了,那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所以无论卫大毛骂她甚,她都不敢还嘴了。
卫万已经气糊涂了,一直把娥子拖进里屋,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才把她推搡着靠在炕沿上。谷大愣依然在院子里埋头干活,仿佛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无关。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痛,娥子爹抽娥子那一嘴巴仿佛抽在了他的嘴上,火辣辣的。娥子害喜了,没有谁比谷大愣更清楚孩子是谁的了。娥子爹让他娶娥子他不娶已经说明了一切,二愣喜欢娥子,他不能和自个的亲兄弟抢娥子,尽管他比二愣更喜欢娥子,谁让他是大哥呢。
谷大愣之所以装做一切都没有发生,是他也懵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娥子爹会咋收拾娥子,收拾把她肚子搞大的二愣。让谷大愣完全不能相信的是,娥子竟然和二愣好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谷大愣比谁都急,心里忿忿地想:丢人啊!丢人啊!
大愣娘刚把王宝娘送到王宝家街门口,老太太就推她赶紧回赶紧回,还说卫万脾气赖,下手没深浅,看把娥子打出个好歹来。大愣娘慌了,大步小步地往家里跑,一进院子就听见卫万切切地骂:“不要脸的东西啊!不要脸的东西啊!”当她看见谷大愣还在埋头干活,急了,“大愣,赶紧进去拉住你爹啊。”谷大愣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冲进屋裉住了娥子爹的胳膊。
尽管有谷大愣护着,可娥子还是被揍的不轻。卫大毛不逗他的百灵了,钻进里屋煽风点火,“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不嫁你后草地活坑的。”娥子没吭声,背靠着炕沿跌坐在地上,喘着气。她已经麻木了,木头人一样呆傻着不知道该咋办了。爹始终没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那是瞒不住的,爹迟早会知道的。
大愣哥不娶她,爹就想把他们哥俩赶走了,如今她又和二愣哥好了,还大了肚子,这回他们不滚也得滚了。
谷二愣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娥子爹骂娥子了,吓的他门都没敢进,站在门外偷听。只听见大哥让娥子快走,娥子半天没走,然后是娥子爹踹娥子的声音。谷二愣不知道咋了,究竟出了甚事,娥子爹发那么大的火,那是他记忆里娥子爹第一次打娥子,打的那么狠。终于娥子爹又说话了,尽管声音很低,可一字一句的谷二愣听清楚了,“说!谁的孩子?!”他吓的错一点尿了裤子。他这才明白娥子爹为甚发那么大的火,为甚打娥子打的那么狠,为甚王宝娘不给娥子扎针,为甚把他打发走了。
娥子死撑着不说,卫大毛咋咋呼呼的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谁的孩子?”娥子把嘴唇都咬破了。谷二愣几次鼓足了勇气想冲进屋,告给娥子爹娥子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几次都泄气了。他只顾了一次又一次的和娥子好了,却没想到娥子是会怀孕的,就像娥子爹和娘那样夜里好了,就有了小宝和小爱。
卫万又在地上转圈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猛地在娥子跟前停下了,“谁的孩子!”娥子吓的一缩脖子,可耳光还是很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谷大愣再次抱住了卫万,怕他再失去控制打娥子。卫大毛又说话了,“打死你算了。”说着冲着娥子扬起了胳膊。谷大愣急了,“大毛!大毛!”卫大毛把牙一龇,“死去吧!”
娥子在炕沿底缩成了一团,瞪着眼彻底傻掉了。大愣娘凑到了她跟前,“肝儿,快告给你爹,谁的孩子。”娥子还是紧咬着牙关不说。卫大毛忍无可忍了,再次冲娥子扬起了胳膊,朝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扇的娥子脖子缩的更厉害了。谷大愣真急了,瞪着卫大毛,“大毛!你做甚!”卫大毛脑袋一歪瞪着谷大愣,表情十分的复杂。
谷大愣松开了卫万,卫万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女子,你给爹说谁的孩子?”虽然他的声音不高,可更让娥子感到害怕。娥子把脑袋一抱,摆出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卫万裉着娥子的辫子,往炕沿底撞她的脑袋,撞的“咚咚”的响。谷大愣这次真急了,一把就抓住了卫万的胳膊腕,“爹!”卫万还想撞娥子的脑袋,可惜吃不上劲,就气急败坏地道:“我造了甚孽,我造了甚孽。”然后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扇自个的耳光,扇的“啪啪”的响。谷大愣急忙又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腕。
卫万哭了,老泪纵横地趷蹴在后墙的面柜上抱着脑袋哭的“哇哇”的。卫大毛急的抓耳挠腮,“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哭甚。”说着趁娥子没提防冲她的后脖颈子砍了一掌,把娥子砍的闭气闭气的,可娥子依然大睁着眼睛瞪着哥哥卫大毛。
卫万想起了自个年轻的时候,在自家的庄稼地里摸捞过的那些女女,想起了被自个好大肚子的那个女女,突然又狠狠地扇了自个两个响亮的耳光,“我损的,我损的,都是我损的,报应啊。”
卫大毛被激怒了,一把揪住娥子的辫子把她从炕沿底揪了起来,然后胡乱地揪来揪去,“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谷大愣瞪着卫大毛,“你松开!你松开!”可卫大毛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揪的更紧了。娥子疼的紧咬着牙关,被哥哥卫大毛揪着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叫。谷大愣推了卫大毛一把,“松开!”卫大毛被推急了,“你干甚?”谷大愣说:“我让你松开!”卫大毛狐疑地瞪着谷大愣,“我打我妹妹,和你有屁关系。”“松开!”谷大愣眼里已经冒出了火。
“你他娘的算老几,多管闲事,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急甚?”卫大毛笑的有点阴险。他把谷大愣激怒了,谷大愣一把就裉住了他的脖子,“松开!”卫大毛愣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阴阳怪气地问谷大愣道:“孩子是你的?”谷大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护着娥子不让卫大毛再伸手。
“嫁!嫁!嫁!赶紧嫁!”卫万直戳戳的站在了谷大愣的面前,恨不得谷大愣立刻娶了娥子。可谷大愣却退缩了,“我不娶。”卫大毛第一个扑到了他的跟前,脑袋一歪反问谷大愣,“你说甚,你不娶?”谷大愣看了一眼憔悴的娥子说:“轮着二愣娶,也轮不着我娶。”卫万又恼了,“反了你了,孩子是你的你不娶谁娶。”“要娶让二愣娶。”谷大愣既没承认娥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也没说不是他的,反正就是一口咬定不能娶娥子。
卫大毛冲出外堂地提溜着菜刀又冲了进来,把菜刀往谷大愣脖子上一架说:“你他娘的是不是想死了。”谷大愣知道卫大毛眼黑,可他从没把他放在眼里,大声地呵斥道:“你把菜刀放下。”卫大毛从来也没把谷大愣放在眼里,他让他放下,他偏不放下,而且手腕一抖划到了谷大愣的肉。谷大愣反手就裉住了他的手腕,稍稍一用力他手中的菜刀就“当啷”一声掉地上了。卫大毛不服气,嚷嚷着让谷大愣松开他的胳膊,谷大愣没松。没想到卫大毛反手就抡了谷大愣一拳,不偏不正打在了鼻子上,血“哗哗”地就淌了出来。
谷大愣光顾着淌血的鼻子了,没注意卫大毛从地上拾起了菜刀。卫万注意到了,可已经晚了,只听见“喀嚓”一声就砍在了谷大愣的后脑勺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叫:“让你不娶,让你不娶。”说第二声的时候,卫万和大愣娘抓住了他手里的菜刀,不然谷大愣的小命怕是不保了。
被卫大毛砍了一菜刀的谷大愣“哎呀”一声,一摸后脑勺出血了,片刻的工夫,他就成了血人。卫万急了,瞪谷大愣娘,“愣着干甚,快找棉花啊。”大愣娘这才翻箱倒柜地找棉花。卫万急了,“甚也找不着,甚也找不着。”手忙脚乱地帮着找,终于找到了一包新棉花,两手哆嗦着好不容易打着火镰。新棉花呼一下就着了,卫万赶紧就往谷大愣脑袋上摁。可惜血流的太多了,火刚上去就熄了。卫万再次哆嗦着打着火镰点燃棉花,吹了几口,棉花着的更旺了,才摁到谷大愣的脑袋上。
如此反复了无数次,谷大愣脑袋上的血才止住。血是止住了,可后脑勺的头发燎了好多。
逃跑的卫大毛在自家的地里遇到了躲了的谷二愣。原来谷二愣在门外听到卫万逼问娥子谁的孩子时,就吓坏了,急急忙忙地躲进了庄稼地。家里不能躲。院里更不能躲,只能往地里躲。卫大毛砍了谷大愣后,也吓坏了,自然也只能躲到地里。两人相遇后的第一句话是卫大毛说的,“二愣,我把大愣砍了。”谷二愣惊了一下,“为甚?”卫大毛惆怅地说:“他不想娶娥子!”谷二愣又惊了一下,“他不娶娥子管你屁事。”“娥子害喜了。”卫大毛气的抓耳挠腮地道。
谷二愣纳闷了,“为甚娥子害喜让大愣娶她?”卫大毛说:“因为孩子是他的。”谷二愣急眼了,出口道:“放屁,孩子是我的。”
17.
郑三根死后的那几天,营子里阴森森的,很多大人天黑了都不敢出门。夜猫子每天夜里在营子里飞来飞去的叫,还有营子里的狗,从营子东叫到营子西,从营子西又叫到营子东,叫的人心惶惶的。
卫万几天的时间又老了许多,整夜整夜的躺在炕上睡不着觉。娥子有喜了,孩子竟然是谷二愣的,而不是谷大愣的,他是不会把娥子嫁给谷二愣的。
娥子整天头不梳脸不洗,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地靠着盖窝垛子发呆。大愣娘变着样的做好吃的,可她就是没胃口。卫大毛龇牙咧嘴地道:“不吃活该,饿死你不要脸的。”无论哥哥卫大毛说甚,娥子都还不了口,她做下了丢人的事,没脸还嘴了。
谷大愣依然有干不完的活,埋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脸。谷二愣躲在牛棚里睡大觉,谷大愣几次想冲进去踹他,“睡睡睡,就知道睡。”谷大愣不知道谷二愣已经心乱如麻了,他太想娶娥子做老婆了,可娥子爹说了除非他死了。谷二愣在哭,谷大愣看不见。谷大愣也在哭,心里在哭。娥子是他心爱的女人,却和自个的亲弟弟好了,怀了孩子,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娶娥子了,尽管娥子爹坚决的让他娶娥子,既然他是大哥,弟弟造下的孽,他当哥哥的就该替他承受,还说既然他能替谷二愣披麻戴孝去给郑三根守灵,为甚就不能替谷二愣把娥子娶了,反正娥子现在已经是谷家的人了。
谷大愣甚都可以替弟弟谷二愣,可惟独娶老婆不能替。倘若娥子没和谷二愣好了,也许谷大愣能接受,如今她不但和二愣好了,而且还有了孩子,所以他更不能接受了。
卫万的脑海里不止一次的想起了那片茫茫的草原,想起了那些蒙古蛋子整天骑着鞍马在草原上放牧,想起了蒙古包,想起了草马。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把娥子嫁到那里的,可惜谷大愣说甚也不娶娥子。
该锄二遍地了,谷大愣不急卫万也不急,爷俩几天没搭言了。
谷二愣除了躲在牛棚里睡大觉,起来就在野滩里转悠。当初他和娥子好过的那个碱土坑已经不在了,被营子里的人挖开脱了土坯。土坯也半干了都一块挨一块地立起来了,过几天就可以打垛了。谷二愣的心情复杂极了,眼睁睁的看着娥子的肚子大了起来,却被王宝娘裹了白布,一层又一层,裹的娥子气都喘不上来。王宝娘一边裹娥子一边哭,哭的大愣娘心里乱糟糟的,那是谷家的种啊,可娥子爹是不会让孩子生下来的。
王宝娘一边裹一边叹气,“造孽啊!造孽啊!”娥子头都抬不起来了,除了流泪似乎再不能做别的,连她自个都觉得自个丢人。
卫万又在地头转悠了,他都没脸见人了,营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女子和长工好了,还大了肚子,丢人啊。他是绝不会让娥子把孩子生下来的,除非谷大愣答应娶娥子。
卫万家的女子和长工好了,最高兴的人就是郑老爷子了,他觉得是菩萨显灵了,看来他埋在当院的小泥人没白埋,只要卫家开始倒霉,他郑家就快有孙子了。谁如果能让他郑家的香火续上,他会感激他一辈子的。尽管郑家的香火还没有续上,可他已经开始感激阴阳了。卫家丢人丢大了,女子竟然和长工好了,还大了肚子。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娥子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掉下来,卫万急了,狠不得拿脚踹下来。娥子脸憋的青紫,都无法阻止孩子继续长大,她就用拳头捶肚子,疼的汗都下来了,孩子都没有掉下来。娥子急的浑身抖擞,坐在炕上搓蹄蹄。卫大毛只要进一次里屋就把胳膊一抬狠狠地做一个抽的动作说:“丢人啊!”娥子也不敢还嘴,悄悄地听着。
营子人都说谷二愣有本事,竟然和地主家的女子好了,还说娥子是个妨主货,和谁好不成,偏偏和长工好。营子人还说娥子迟早得嫁给谷二愣,那样谷二愣摇身一变就成地主了。营子人还说,卫大毛才不会把妹妹嫁给长工谷二愣呢,别看娥子怀了他的孩子。卫大毛是不会把将来他爹留给他的家业分给谷二愣的。在营子人心目中,卫大毛可是心狠手辣的,当年郑家那么一堆人都被他吓住了。
营子人说来说去,娥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王宝娘也没办法了,孩子非生下来不可了。谷大愣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心都会疼,谷二愣每次看到娥子的鼓鼓的肚子头都会疼,卫大毛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都会咬牙切齿的骂,卫万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都会闭半天的眼,大愣娘每次看到娥子鼓鼓的肚子都会无奈的叹气。可无论谁看,最急的人还是娥子。
卫万知道不能再等了,问谷大愣,“娶不娶娥子?”谷大愣惆怅地挠挠头叫了声,“爹!”卫万没耐性了,“娶不娶?”谷大愣却回答说:“让二愣娶吧。”卫万失去了最后的耐性,把手一摆,“别说了,别说了。”
卫万觉得都是谷大愣逼他那样做的,他要把娥子嫁到后草地,那个离卫家营子十分遥远的地方。他要让谷大愣赶上马车去送娥子,谷大愣又喊了一声,“爹!”卫万闭了一下眼睛,“走吧,走吧,都走吧。”
车已经套好了,就等着娥子上车了,谷二愣躲在牛棚里哭。大愣娘舍不得娥子走,抱着娥子哭。卫大毛依然在逗他的百灵,半天来一句,“走吧,还等甚。”似乎对爹把娥子嫁到后草地没有任何的感觉。谷大愣还在做最后的努力,“爹!”卫万依然在摆弄马鞍子,“娥子,上车!”
卫万知道,来回要半个多月,干粮是大愣娘连夜烙好的,装了满满一布兜。卫万之所以让谷大愣去送娥子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谷大愣能改变主意娶了娥子。可谷大愣让他失望了,他趷蹴在墙旮旯里的泥缸前,不忍心看娥子一眼。娥子还在哭,爹又喊她了,她必须得上车了。大愣娘抓着娥子的手却不敢阻拦她上车,谷大愣憋的难受,想大声地吼一嗓子,可那大声的一嗓子却变成了低沉的咳嗽。
娥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般地上了马车,大愣娘叫她,“娥子!”她没有任何的反应,呆呆地上了马车,木头人一样。大愣娘又喊了一声,她依然没有任何的反应。卫万把马车赶出了街门,停在门外等谷大愣。谷大愣出了院子,说:“爹,该锄二遍地了。”卫万假装没听见。谷大愣边走边说:“爹,该锄二遍地了。”卫万一支棱脑袋,“有大毛,有二愣。”卫大毛跟了出来,“有的是锄地的人。”谷大愣还想再说甚,卫万已经不等他了,赶着马车走开了。
大愣娘哭丧着脸喊:“娥子!娥子!”娥子睁着眼,任泪水淌着。谷大愣跟在马车后,绝望地叫卫万,“爹!”卫万不但没理他,反而把手里的马鞭一扬朝马屁股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驾!”马扬蹄开始小跑,谷大愣只好加快了脚步。娥子在车上颠的左摇右晃的,他追在后面喊:“娥子,抓牢。”娥子仿佛没听见,任由马车颠着左摇右晃着。
谷大愣害怕娥子从车上掉下来,跑的飞快,蹦上了马车扶住了娥子。
卫万答应谷大愣秋收完了带他去后草地换马的,可这还没锄二遍地呢,就去换马,用娥子,谷大愣心爱的女子。娥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身体不住地摇晃着,谷大愣真想让她靠在身上,可他却只抓了她的一只胳膊,防止她被马车颠下去。
娥子不看他,背对着他。他看着娥子,看着他披散的头发,看着她头发上的红头绳,闭上了眼睛。
塞北的风依然簌簌地刮着,路过自家地的时候,谷大愣望着被风吹的不住点头的庄稼说:“爹,该锄二遍地了。”卫万一眼都没看自个的庄稼,也没看前面的牛羊路。前面本来是没有路的,牛羊走的多了就慢慢的把草踩秃了,然后车走的多了,就有了车轱辘压过的印,一年又一年就成了牛羊路,轱辘有轱辘的道,马有马的道,曲曲折折地向前方延伸着,没有尽头。
卫万已经顾不上他心爱的庄稼了,如果再顾,娥子肚子里的孩子就要生出来了,他要把她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然后换匹马回来。男人他是见过的,叫夏至,因为他娘生他那天正好是夏至,长的人高马大,就是有些呆傻,一直没娶到老婆。
夏至所在的营子离后草地不算远了,卫万最后那次去后草地回来的路上,车辕断了,正好路过夏至所在的营子——一卜树,是夏至爹找木匠帮他重新割的车辕,走的时候还给他带了干粮和水。一卜树的土地贫瘠,庄稼不打粮,所以营子人绝大部分吃不饱,再加上夏至呆傻就更娶不上老婆了。夏至爹管吃管喝的招待了卫万,临走时托付他一件事,就是有合适的女子给夏至踅摸一个,卫万一直都记在了心上。
天黑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卫万说就在车底过夜吧。路两边的草很好,卸了车的马很快就埋头吃草了,娥子依然坐在车上没动窝儿。谷大愣让她下来走走,她像没听见似的依然稳稳地坐着。卫万来了一句,“甭管她,不要脸的东西。”
谷大愣不知道卫万为甚心那么狠,那可是他亲身的女子啊。他拽了娥子一把,娥子说:“大哥,别拽我。”谷大愣的心疼的浑身发冷。仰头看看天,星星很稠,俗话说:“星星稠晒死牛,星星稀冻死鸡,星星格盏盏,冻死老板板。”看来明儿天气又很热。可夜晚是凉爽的,微微的风无声无息地吹着谷大愣的脸凉凉的,他摸了一把是泪,他哭了,无声的呜咽着。娥子不知,卫万更不知。
干粮在车上已经吃过了,卫万已经躺到车下了,颠了一天,年纪大了更容易累。躺在羊毛毡上的卫万浑身散了架似的疼,躺下就再不想起来。娥子还在车上坐着,谷大愣拽都不下来,他火了,隔着车底板喊:“不下来就睡车上吧,夜里冻死你王八蛋。”谷大愣闭上了眼,娥子的胳膊还在他手里抓着,“娥子,下车底睡吧。”娥子不但没有下车,反而软软地倒在了车上。
谷大愣伸胳膊想把娥子抱下车,可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娥子给了他个脊背,蜷曲在车上一团黑影,头发是黑的,头绳是黑的,袄是黑的,裤子也是黑的。借助着微弱的星光,谷大愣只能看到娥子身体的轮廓,揪心揪心的让他疼,疼到想把她抱进怀里地疼。可再疼他都不能抱她,因为娥子是弟弟二愣的女人。
卫万躺着虽然又乏又困又累,却睡不着,闭着眼睛想心事。也许走到半道谷大愣会改变主意娶娥子。他想不明白为甚谷大愣不娶娥子,如果娶了娥子他就是卫家的女婿了,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咋能亏待他。郑家答应给房给地,他卫家有的是房有的是地。
夜说凉就凉了,娥子依然在车上躺着,她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谷大愣怕她饿坏,说:“娥子,吃点干粮吧?”娥子在黑暗中幽幽地道:“大哥,我不饿。”“不饿也得吃啊,你肚子——”他想说你肚子还有孩子呢,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卫万在车底来了一句,“别理她。”可谷大愣不能不理她,她是他心爱的女人啊,却和自个的弟弟好了,有了孩子,他咋能娶她呢。
整整走了一天,一天里赶车的一直是卫万,谷大愣一直坐在车上护着娥子,怕她颠下车。三个人谁都不说一句话,日头毒辣辣地在接近晌午的时候晒的人脸上冒油,身上冒汗。几次谷大愣问娥子喝不喝水,她都摇头。咋能不渴呢,连拉车的马在路边的水坑儿里都喝了几次水了。看着娥子那张蜡黄蜡黄的脸,谷大愣就莫名其妙的恨她爹卫万,觉得他不是人,竟然能狠心把自个的女子嫁到后草地,嫁给蒙古蛋子,话都听不懂咋过日子。
可惜这一切卫万不知,娥子也不知,娥子不知谷大愣喜欢她,正因为喜欢他才不能娶她。
“喝点水吧,娥子。”谷大愣跨坐在了车前面,看不见娥子的轮廓了。他把水窠子打开了盖儿,“娥子,来喝点水吧。”娥子的身子在动,虽然很轻,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谷大愣跳下马车,在黑暗中把水窠子往娥子嘴边送。娥子抬了下头,又无力地躺下了。谷大愣一手托住了娥子的脖子,慢慢的向水窠子靠近,娥子的嘴唇终于碰到了水嘴。谷大愣说:“娥子慢点喝。”他担心她喝急了会呛着。可娥子只抿了两口,就抱住了谷大愣。
娥子的身体在颤抖,水窠子里的水洒了一股。娥子抱的很紧,谷大愣没有挣脱。娥子在哭,谷大愣也在哭。那一刻两人除了哭再不能做别的,明明是彼此喜欢的两个人,却不能在一起。
那是娥子最放肆的一次,紧紧地抱着心爱的男人,却在恨自个,明明是喜欢大愣哥的,却和二愣哥好了,还有了孩子。那也是娥子第一次那么恨自个,恨到心痛。
卫万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女子娥子在撕心裂肺的喊他,“爹——”然后他醒了。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马吃草的声音,却没看到谷大愣,也没看到娥子。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大愣!”娥子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谷大愣。大愣应了一声,“爹!”卫万问:“你咋还不睡觉?”谷大愣慌忙说:“我放会儿马。”卫万翻了下酸痛的身子说:“马芈着呢。”娥子不睡,他咋能睡呢,只好说:“爹,你睡吧,我再放会儿。”卫万不解地问:“放它做甚,让它自个吃吧。”谷大愣又说:“没事,爹,你睡吧。”尽管声音很低,可在黑暗的夜里却十分的清楚。娥子又抱住了他,比以前更紧了,他想说:“娥子,睡吧。”又怕她爹听见了。
娥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无声地啜泣着,肩膀抖动着,他抱紧她的同时闭上了双眼,可眼泪还是挤出了眼眶。
卫万不知道,那一夜娥子抱了谷大愣一夜,谷大愣也抱了娥子一夜,天亮时方法甚都没有发生,甚都不能改变。
18.
路还在前方。
“爹,咱们回吧。”谷大愣说。卫万愣了一下,“做甚?”谷大愣说:“太远了。”“快了,再走一天就到了。”卫万说的特别的坚定。谷大愣又叫了卫万一声,“爹!”这次卫万没有说话。
越往后走越开阔,谷大愣望着远方的远方有些害怕。餐风露宿的已经走了五天了,娥子越来越虚弱了,仅靠几口干粮几口水活着,咋劝都不多吃一口不多喝一口,铁了心不想活了。卫万不急也不恼,一副想吃就吃不想吃拉倒的表情,大愣越发的恨他,把马车赶的飞快。卫万上了年纪手脚都不利索了,尽管牢牢地抓着车牙厢,可还是错一点被颠下马车。如果不是怕娥子颠下去,谷大愣是不会让马放慢脚步的。
娥子只有在夜里,在黑暗的掩映下才显得有些许的活力。每个夜里她都会紧抱着谷大愣哭,边哭边恨自个。有时谷大愣也陪着她哭,更多的时候都是她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也不说话,也不能说话。爹就睡在车底,俩人似乎除了在黑暗中紧紧抱着彼此再不能做别的,再不能说别的。
有一天夜里,娥子的手沿着谷大愣后脑勺摸捞着,渐渐的摸捞到了他的脸,满脸的泪。娥子的手在谷大愣的脸上不停地摸捞着,摸捞的谷大愣哭成了泪人。泪水湿润了娥子的手心。娥子也在哭,泪水湿润了谷大愣的前襟。娥子好想问问,“大哥,你哭甚?”可她没有问,爹在车下躺着,哪怕声音再低,他也会听到,她不想让爹听见她说话。
马在悠闲地吃着草,不停地打着响鼻,尾巴拍打着夜间活动的蚊虫。谷大愣的手慢慢的摸捞到了娥子鼓鼓的肚子上,虽然隔着袄,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肚子里孩子在动,一下又一下。他多想问问娥子,“肚子疼吗?”可他不能问,因为娥子爹躺在车下,他不想他听见他和娥子说话。
谷大愣的手长时间地停在娥子的肚子上,娥子跪在了车上,抱了他的脑袋,就那么摸捞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不说话,他也不说,任由她摸捞着。
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谷大愣却闭着眼,泪水止不住地流着,流的心痛不已。三星上来了,夜深了,凉的激骨激骨的,谷大愣把娥子抱的更紧了。娥子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第一次两人挨的那么近,心贴着心。那是娥子和谷二愣从没有过的感觉,虽然她和他好过,可她从没有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跳的娥子幸福的想哭。
娥子又流泪了,顺着眼角默默地流淌着。谷大愣在摸捞她的脸,湿漉漉的。他咬了一下嘴唇,浑身上下地冷。娥子的脸凉凉的,鼻子凉凉的,嘴唇凉凉的,泪水也是凉凉的。谷大愣的手指摸捞着娥子干裂的嘴唇,心疼的想说:“娥子,喝点水吧。”却不能说,夜深了,娥子爹睡了,他也应该睡了,娥子也应该睡了,所以他不能说。
马是直肠子,永远吃不饱,所以还在吃草,声音在夜色里“噌噌”的十分响。谷大愣睁开了眼,不远处马的轮廓清晰的很。突然马连续地打了几声响鼻,然后仰起脖子,前蹄刨着草地,像受到了甚惊吓。
谷大愣松开了娥子,喊了一声:“爹!”卫万睡的正香,他又喊了第二声,“爹!”卫万醒了,还没等他问谷大愣“咋了?”就听见马刨蹄子的声音,而且打着响鼻。卫万慌了一下,马受了惊吓才会刨蹄子打响鼻的,夜深人静的谁会惊吓它呢。
趴在车底,卫万四下里张望着,突然不远处蹿出一条狗,白色的,后面跟着一个小孩儿。孩子个子不算高,七八岁的样子。卫万没看清小孩儿的脸,所以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小孩儿跟在狗的后面,仿佛在戏耍一般,不远不近,狗在前,他在后,离车越来越近了,更近了,轻飘飘的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卫万大气都不敢出,深更半夜的,谁家的小孩儿会带着狗耍呢,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狗走到了车跟前停都没停,一道白影就过去了,接着是小孩儿。卫万又没看清那小孩儿的脸,他在车底,小孩儿的半个身子正好超过了车牙厢,所以趴在车底的他根本就看不见小孩儿的脸。
谷大愣坐在车上,狗到车跟前的时候,他没看见,小孩子儿过去的时候,他看清了小孩儿的脸,白,白的没有甚表情,面具一样呆板,没有血色。娥子抓紧了他的手,想喊却没喊出来。马一阵慌乱,前后跳了几下又开始刨草地了。
“爹!”谷大愣壮着胆子叫。卫万压低声音应了一声,“做甚?”谷大愣问:“你看见没有?”“甚?”卫万明知故问。谷大愣说:“狗,还有小孩儿。”卫万故做镇定地反问谷大愣,“那里有狗?那里有小孩儿?谷大愣说:“过去了,就刚才。”卫万说:“尽瞎说,我咋没看见。”谷大愣还在坚持,“真的,不信你问娥子。”卫万说:“问甚问,看花眼了。”谷大愣还想坚持,可卫万已经从车底爬了出来,“马也吃的错不多了,咱们走吧。”说着把铺在车底的羊毛毡子卷起来抱到了车上。
谷大愣不解地看着卫万说:“爹,天还没亮呢。”卫万说:“也歇的错不多了,这样后晌就能到了。”说着不等谷大愣,竟然自个把还在吃早的马牵到了车跟前,“稍稍”地套进了车辕。
马依然显得十分的慌乱,虽然屁股已经进了车辕,可蹄子还在不停地刨,卫万“吁吁”了好几声,它才逐渐的安静。卫万扶正鞍子,扣好搭腰,扣好胯绊,连坐囚里的马尾巴都没掏就“得驾”地让马拉着车跑开了,而且跑的很快。谷大愣还没坐稳,如果不是娥子拽着他,恐怕早掉车下了。
跑了很长一截,卫万才让马放慢速度。谷大愣这才缓过神来,“爹,刚才真过去个狗和小孩儿。”卫万说:“瞎说,黑更半夜的,咋会有狗和小孩儿。”谷大愣说:“我也奇怪,可把我吓坏了。”其实卫万也吓坏了,他毕竟是大人,而且车上还坐着娥子,所以他坚持说没看见,还说是谷大愣看花眼了。
谷大愣非让卫万问娥子,卫万却恼了,“问甚问!”谷大愣摸捞摸捞脑袋嘟囔,“我看的清清楚楚的,一条白狗,小孩儿的脸也寡白寡白的。”卫万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孩子,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甚。”谷大愣想想也是,黑灯瞎火的,甚都看不见,咋会看见狗和小孩儿呢。想着想着就开始怀疑自个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小孩儿和狗,又问娥子,“娥子,你看见没有?”娥子手心里还有汗,她往车里挪了挪,冷麻冷麻的感觉背后有狗跟着,就说:“狗!狗!”
卫万头皮一紧,感觉头发都竖了起来,可他还是壮着胆子叫住了马绕着车转了一圈大声地说:“狗在哪儿?狗在哪儿?”好像和娥子赌气似的狠狠地抽了几鞭子草地。
卫万刚坐到车辕上,前面不远处就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接着是灯笼火把的向他们走来一群人,有大人有孩子。在灯笼火把的映照下,那些人的脸很清晰,一副副痛苦的表情。很快那群人就和卫万赶的马车碰头了,卫万浑身冒着冷汗问:“咋了?出甚事了?”走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个大人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着悲痛说:“老哥,孩子死了。”卫万这才看见后面的人群里抬着一个小孩儿,脸寡白寡白的。
原来小孩儿得了急病,一家人连夜抬着孩子去十几里外的营子找郎中看病,在回来的路上孩子咽了气。
卫万又看见了白狗,跟在人群后面。谷大愣也看见了,娥子也看见了。谷大愣问娥子刚才看见的是不是这条狗,娥子吓的声音都变了,“我咋知道。”卫万又恼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记住狗了。”
一群人抬着孩子,哭声渐渐的远了,连灯笼火把的光亮也暗了,瞬间的黑暗让赶车的卫万有些不适,仿佛忽然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窟窿里一样,没有了方向感。卫万喊住了马说:“还是等天亮再走吧。”马已经恢复了平静,听话地站着,配合着卫万卸车。车还是就地打在了牛羊路边,卫万牵着马在离车不远的地方给它戴了马绊,让它吃草。
回到车前,卫万对车上还在嘀咕的谷大愣和娥子说:“离天亮还得一会时间,睡吧。”谷大愣这才从车上跳下来说:“娥子,睡吧。”一边说一边把羊毛毡铺到了车下的草上,娥子直挺挺地坐着没说话。卫万又生气了,“爱睡不睡,别管她。”说完气呼呼地趴进车底躺下了。娥子不睡,谷大愣咋能睡呢,就借口说:“爹,我放会儿马,你先睡吧。”说着向正吃草的马走去。卫万睁着眼说:“那我睡了。”
卫万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而且没有一点困意。刚才他明明也看见那条白狗和它后面跟着的小孩儿了,可他怕吓着谷大愣和娥子,偏说没看见。他不敢闭眼,一闭眼脑海里那条狗和它身后的小孩儿就出现了。他肯定他没有看花眼,离的那么近,狗和小孩儿几乎是擦着车牙厢过去的,他咋会看花眼呢。想到鬼的时候,卫万身上冷麻冷麻的。都说看到鬼就算不死也得褪层皮啊,如果不是鬼,为甚那狗和小孩儿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呢,轻飘飘的就像飘过去的一样。
卫万开始坚持不等天亮就走,是觉得看到的狗和小孩儿蹊跷,想马上离开那里,走的越远越好。走到半道遇到了抬着死去小孩儿的那群人,又觉得还是等天亮再走好,因为他害怕前面再碰到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还不如就地卸车安全。
睡又睡不着,眼又不敢闭,就听见马“噌噌”地啃草的声音。娥子一路也没好好吃好好喝,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了,换不换马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有人家不嫌弃她带肚就算烧高香了。谷大愣再好,可他不姓卫,他一天不娶娥子就迟早是郑家的孙女婿。卫万觉得这些年他对谷家兄弟不赖,没缺了吃,没少了穿,虽然卫家的地每年都是谷大愣在忙活着耕种,可他还给了他一个安稳的家。还有谷二愣,他咋就能和娥子好了呢,太对不起卫家的养育之恩了。
谷大愣跟在马屁股后面,马吃草走到那里他就跟到那里。马戴着马绊也不快,所以谷大愣也走不快。娥子还在车上坐着,一会儿一会儿的瞅谷大愣,她又不敢喊,怕爹听见,就只能瞅他。娥子瞅着谷大愣高高大大的身影跟在马屁股后面慢悠悠地走走站站,站站走走,不远不近地晃动着,一直晃到天亮。娥子瞅的心焦不耐烦的,都没瞅到谷大愣再走到车跟前,没瞅到他再把她抱在怀里摸捞她鼓鼓的肚子。
迷迷瞪瞪的卫万醒了,喊了一声,“大愣!”把娥子吓了一跳,她这才知道天已经亮了。卫万从车底爬出来,卷好了羊毛毡让谷大愣套车,自个四周张望了下,不远处是一片树林,除了那片树林目光所到的地方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他更觉得蹊跷了,夜里那群抬着小孩儿的人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了,越想越害怕,真的遇见鬼了,一群鬼把小孩儿叫走了,去了阴曹地府。
谷大愣很快就套好了车,卫万没等坐稳就替谷大愣喊了一声“得驾”,马听话地又继续上路了。坐在车辕上的谷大愣回头望了一眼娥子,闭着眼,甚表情都没有。
太阳出来了,照在娥子的头发上闪闪的,晃的谷大愣有点睁不起眼。谷大愣说:“爹,咱回吧。”卫万愣怔了一下,“回,回哪儿?”谷大愣声音低低地说:“回家。”卫万眉毛一扬,“回家?你娶娥子啊?”谷大愣说:“让二愣娶吧。”卫万又火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不娶你回家做甚。”仿佛让他回家只一个条件,那就是谷大愣必须娶娥子,可谷大愣是不能娶娥子的,所以卫万不把娥子送到目的地是不会半路回家的。谷大愣要哭了,“爹!求你了。”卫万大声地喊着马,“得驾!”
马开始是小跑,卫万狠狠地拍着马屁股,“得驾!”马快了,谷大愣哭了,“爹!求你了。”娥子依然闭着眼,没有甚表情,眼角却有了泪,她没有求爹,她张不开口,她觉得她都没脸求爹。谷大愣还在求卫万,卫万的心像铁打的,一点都没软。娥子的眼泪顺着眼角淌出了眼眶,为了不哭出声儿,她咬破了嘴唇。
到一卜树营子的时候,已经晌午了。夏至的爹高兴坏了,又是让老婆烙饼又是炒鸡蛋的。夏至的爹一点都不嫌娥子是带着肚子的,说:“正好正好,夏至愣的甚都不懂。”
吃饭的时候,夏至爹说:“夏至,给你媳妇搛鸡蛋。”夏至憨憨地笑着,搛着鸡蛋喂娥子,“吃吃吃。”娥子紧闭着嘴直往后炕侧身。谷大愣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碗里夏至娘给他搛的烙饼和鸡蛋,恨卫万。
夏至娘不住地夸谷大愣,说他长的俊,问他有没有媳妇,没有的话要张罗着给他说一个,还说她们营子有了女女长的不但栓正,而且还爽利。不知为甚,娥子的心莫名其妙的疼,她一口鸡蛋和烙饼都咽不下去,只想饱饱的哭一顿。谷大愣勉强地笑着,没说有媳妇也没说没有。卫万却说:“还没呢,有好的给说一个。”
或许夏至娘本身就是个热心肠,也或许是大愣的爹给她小子领来了媳妇,总之热情的让谷大愣浑身冒汗,说吃了饭就带大愣和卫万去相人家。谷大愣甚心思都没有,在他眼里娥子是最栓正的,可他就是不能娶她。
一顿饭夏至不住地搛鸡蛋给娥子吃,可娥子每次都闭着嘴往后炕躲,谷大愣闭了几次眼咬了几次牙才忍住没发作。他真想把现乎乎的烙饼扣卫万脸上,问问他问甚那么狠心把娥子嫁给那样一个男人,一个愣货。
一看到夏至那张憨傻的脸,谷大愣就想问问卫万,问问他娥子是不是他亲女子。虽然她和二愣好了,有了孩子,丢了他的人,可他也不能把她嫁给一个愣货啊。他张不开口,毕竟娥子是姓卫的,他姓谷,那是人家卫家的事,他无权过问。
吃完饭,夏至的娘没再提带谷大愣相人家的事,卫万也没提。
走的时候,夏至爹把卫万和谷大愣送到营子边,并一再保证不会让娥子受制。卫万没回头,谷大愣也没有。夏至爹给的那匹小马听话地跟在车后,戴着笼头,缰绳拴在车后。
临走时,谷大愣没敢看娥子,他怕掉泪。夏至还在搛鸡蛋喂娥子,“吃吃吃。”谷大愣默默地走出堂地,出了院子,套了车,等着娥子爹。他不知道娥子爹临走时和娥子说了甚,反正他出来的时候很平静。娥子没有叫也没有喊,或许叫了喊了,只是谷大愣没有听见。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娥子爹已经上路了,回家的路,而娥子却要永远地留在他乡了,即便她想家了,没人带路也难找到回家的路。
19.
卫万回到卫家营子就卧炕不起了。
大愣娘问他是不是想娥子了,想就把孩子接回来吧,可卫万闭嘴不说话。王宝娘来过好几次了,针也扎了,病情却越来越严重。王宝娘说找个算卦的打掐打掐吧,估计是跟上乱七八糟不干净的东西了,要么就是把魂丢后草地了。大愣娘问大愣,路上都遇见过甚事。大愣说甚事都没有遇到。
谷二愣整天不着家,就在野滩里转悠,丢了魂似的。营子里人都说谷二愣要疯了,想娥子想的。于是营子人就有说闲话的,有的说卫万太狠毒了,竟然把女子嫁到了后草地,还不如嫁给谷二愣。有的说嫁给谷二愣,凭甚,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娥子可是地主家的女子,他一个长工门儿都没有。反正说甚的都有,有的说卫万窝炕不起是报应,有的说是把魂丢的后草地了。
算卦的是谷大愣亲自请回来的,一进家就说家里有股骚狐子味。大愣娘热接热待地请算卦的上炕,然后好酒好烟招待着,算卦的才说卫万丢了魂了,让大愣娘晚上趴水缸上给叫叫魂,连续三个晚上。
大愣娘连续叫了三个晚上都没把卫万的魂叫回来。
那几夜营子里的狗叫的更厉害了,一直连声地叫的人心惶惶的。夜猫子房前屋后地飞着叫,叫的人冷麻冷麻的。
卫万卧床不起,最高兴的就是郑老爷子了,看来当院埋的小泥人真的起了作用。想着卫家的气数尽了,郑家就可以有后了,他就想吼几嗓子。老八的小媳妇又害喜了,其他的媳妇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最恨的就是老八的大媳妇,倘若生下来的真是小子,那她在郑家就更没地位了,郑老根就更不待见她了。
可妯娌们的恨丝毫不能阻止老根小媳妇肚子里的孩子的成长,不但不能阻止,反而在郑老爷子和郑老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渐渐的鼓起了肚子。郑家另外的兄弟们除了唉声叹气地埋怨自家老婆不争气外,也只能烧香祷告起盼着老根的小媳妇生女子。
卫万的病越来越厉害了,起初还能勉强吃一个白面馒头,可几天后馒头也吃不下去了。大愣娘就做柳叶面,一口一口地喂也就吃上半碗碗。开始卫万没敢告给大愣娘他们在去后草地的路上看见了鬼,可眼看着自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厉害,他只好背着孩子们告给大愣娘说看见鬼了。可把大愣娘吓坏了,问小子大愣是不是真的看见鬼了,大愣说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条白狗后面跟着个小孩儿,一点声儿都没有,轻飘飘的就走过去了。
谷二愣依然整天在野滩里转悠,卫大毛还在不厌其烦地调教他的百灵,丝毫不关心他爹的病。卫万已经起不了炕了,但凡能爬起来非把儿子卫大毛那只破百灵掐死。卫大毛竟然在教百灵学狗叫,一天“汪汪”个不停。他也真够执著的,一遍又一遍“汪汪”地叫,叫的卫万脑袋都大了。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生气了,命都保不住了。
大愣娘整天红着眼,偷偷地掉眼泪。虽然他是卫万的老婆,可一旦卫万死了,卫大毛又不是她亲生的,他能对她好么。小宝和小爱还小,还未成人,到时候孤儿寡母的可咋过。大愣听话,可卫家的土地卫万死后也不会留给他一分,说白了照样是卫家的长工。
甭看卫大毛整天不谋正业,就知道耍百灵,一旦他爹一死,他就是卫家的掌门人,到时候卫家的大事小情就是他说了算,他可不像他爹惜情面软的,心狠着呢,说不好会把大愣二愣还有小宝小爱统统赶出卫家,大愣娘相信他做的出来。
谷大愣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从后草地回来后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带回来的那匹小马驹身上,那是用娥子换的,所以他总觉得它就是娥子。
从后草地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可他的心依然没有跟着回来,时常会想起怀抱着娥子的夜晚。谷二愣几次问他,“大哥,远吗?”他迷惘地点下头又摇下头,来回十几天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走的全部是牛羊路,倘若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怕谷大愣也难再找到去时的路。而且茫茫的草原,站在任何一个地方看都是一个样,除了牛羊踩的路之外,几乎看不到别的痕迹。
就连卫万第一去也是他爹带的路,就那回来的时候还走错了路,顺着牛羊路上了小山丘,爷儿俩转了半天才找到来时的路,甭说谷大愣只去过一次,想找到去时的路门儿都没有。所以谷二愣问他,他才茫然地点头又摇头。不是他故意不告给二愣,是他真的找不到去时的路,而且在茫茫草原一旦迷了路,就是死路一条,越走离路越远,所以他坚决不能让兄弟谷二愣冒那个险去找娥子。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精心地喂养用娥子换回来的那匹小马驹,让它吃饱喝饱。它吃好了喝好了就等于娥子吃好了喝好了,他要把它喂养的膘肥体壮的,那样才对得起娥子。
小马驹的毛是红色的,像娥子的红头绳,尾巴和鬃毛却是黑色的,像娥子的头发。每次谷大愣摸捞它的鬃毛,它都乖乖地用鼻梁蹭谷大愣的脸,就像娥子那晚摸捞他一样,轻轻的柔柔的。每次它蹭谷大愣的脸,谷大愣都想抱着它哭。
郑老爷子亲自上门给孙女三花说媒了,一进门就喊:“卫万,听说你把魂丢后草地了?叫了没有?”大愣娘赶紧说:“叫了叫了,大伯。”卫万几天的工夫就骨瘦如柴了,躺在炕上身都翻不了了,眼睛闭的死死的,就剩下一口悠悠儿气了。郑老爷子那壶不开提那壶,成心刺激卫万说:“你也是,娥子和二愣好就好吧,为甚非让她嫁给大愣呢,还把孩子送那么远,想了吧。”卫万嗓子里“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就是说不出话来。可郑老爷子的话还没说完,他又接着道:“既然你把娥子送走了,大愣也就再不能娶娥子了,我给大愣说个媒,你看咋样?”其实他不说卫万也知道他说的是谁,可他偏偏说:“就是我家三花,我想让大愣给我做孙女婿,卫万你看咋样?”
卫万已经说不出话了,还能咋样,就剩下“呼噜呼噜”的喘气了。看卫万不支声,郑老爷子又说:“那你是同意了,大愣娘你是甚意见?”大愣娘看着卧炕的卫万说:“听他爹的吧。”
本来卫万一直想让卫大毛娶三花的,要不是担心三花生不出小子早就找人说媒了,可如今郑老爷子自个找上门了,亲自来给三花说媒了。郑老爷子让大愣娘把大愣喊进家里,要亲自和他说说。大愣娘家门都不出就隔着窗户喊:“大愣,大愣。”气的卫万真想骂她,可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了,只能听见大愣娘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大愣。
谷大愣不知甚事,进家就问:“娘,甚事?”没等娘开口说话,郑老爷子就对大愣说:“大愣,你觉得三花咋样?”大愣说:“不错,我觉得挺好的。”郑老爷子就说:“那让三花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谷大愣的脸当时就腾地红到了脖颈,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好,不好。”郑老爷子纳闷道:“为甚不好?”谷大愣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挠后脑勺。郑老爷子又和卫万说:“我想让大愣做我家的上门孙女婿,我给他几十亩地你看咋样?”卫万已经不能说话了,所以他完全是说给他听罢了,实际是说给大愣娘和大愣的。
大愣娘做不了卫家的主,可她能做的了大愣的主,其实她的心里也是有小九九的,在卫家无论谷大愣咋受最后都是个长工,卫家的土地也不会有半分姓谷,如果给郑老爷子做上门孙女婿,起码会有几十亩地。管他上门不上门,孩子姓谷还是姓郑,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一家人也算落了脚。
在卫家营子,本来谷大愣和谷二愣就是卫家的长工,虽然大愣娘给卫家生了一男一女,可依然没有任何的地位,所以她是同意谷大愣去郑家做上门孙女婿的。卫大毛也同意,他也不教百灵学狗叫了,进家就说:“我看不赖,媳妇有了,地也有了。”谷大愣没吭声,就听娘乐呵呵地说:“大伯,你安排吧,咋都行。”大愣娘不管大愣同不同意,她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
卫大毛又说话了,“到时把那匹小马驹你拉走吧。”谷大愣看着卫大毛迟疑了一下。卫大毛说:“算我的心意。”卫万还没有咽气,卫大毛已经替他做卫家的主了。卫家有的是大骡子大马,所以卫万从后草地带回来的那匹小马驹在他眼里甚都不是,可偏偏谷大愣喜欢它,心肝宝贝似的。卫大毛那里知道谷大愣对那匹马驹的情感,那是他对娥子的情感。
谷二愣还在野滩里晃悠,有几次他沿着牛羊路一路向北,走了很远很远,可惜都没有尽头。走着走着,谷二愣就绝望地哭了,可惜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返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哭,一直哭到碱土滩里,望着那片茂盛的碱草发呆,望着那一个个碱土坑发呆。营子人脱的坯子已经码成了垛,他和娥子好过的那个碱土坑连影儿都没了。
营子人说谷二愣的魂也丢了,丢野滩了,吃饭的时候都不记得回家了,还得大愣去滩里找他,找也不回。看着弟弟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谷大愣就想哭,号啕大哭,他是哥哥,他不能当着弟弟的面哭,他比他更想娥子,可他却不能说,只能藏在心底。谷大愣拍着谷二愣的肩膀说:“二愣,回吧。”他永远不能搂抱着兄弟的肩膀说:“二愣,回吧,其实大哥比你更想娥子。”因为娥子不是他能想的,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想。
谷二愣真的要疯了,他求谷大愣告给他路,他要去找娥子。谷大愣恼了,“找找找,找甚找。”他比谷二愣更想去找娥子,可他去那里找,茫茫草原。他只能把所有对娥子的思念都寄托在小马驹的身上,每天把它牵到草最好的隔塄上吃草,然后摸捞着它的鼻梁个耳朵说:“吃吧,吃吧,吃的饱饱的。”仿佛是说给娥子听的。小马驹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打着响鼻,不住地蹭他的脸。
卫大毛说了,走的时候让他把它拉走,算是他的心意。卫万病的更厉害了,王宝娘让大愣该准备甚就准备甚吧,怕没几天日子了。郑老爷子想在卫万死前把谷大愣和三花的事办了,不然谷大愣还得替卫万忌孝,要一百天。一百天太长了,他等不及了。大愣娘没甚意见,说:“大伯,你多费心吧。”
就在谷大愣和三花洞房的那天夜里,卫万在自家的炕上闭上了眼,临死时尿了一皮褥子。大愣娘哭的死去活来,“你可睁开眼看看你那苦命的人啊,你咋就不管我了呢。”卫大毛却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娘,我爹不在,还有我呢,我管你。”
就在卫万咽气的晚上,谷大愣在郑家给他的房里让三花剥了个精光,棉腰子都不剩。谷大愣吓出了一身汗,三花抱着他急吼吼地说:“快点,你快点。”
三花没出血,褥子上一滴血都没有。谷大愣看着褥子愣了半天,三花又抱紧了他,摸捞着他说:“你愣甚愣,快点吧。”谷大愣推开了她,“血呢!血呢!”三花发作了,“谷大愣,是老娘娶的你,不是你娶的老娘,你管老娘血呢。”谷大愣蔫儿了,蔫儿的同时又想起了娥子。三花不给他想娥子的时间,又抱住了他,“快点,磨蹭甚。”
那一晚三花叫了半夜,叫的谷大愣火呜呜的,却不能发作,只能就着昏暗的油灯用身体教训她,可谷大愣越是使劲地教训她,她叫的越欢,欢的让谷大愣越发的愤怒,越愤怒就越用力,越用力三花就越叫的欢。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最后谷大愣累了,累的起都起不来了,可三花还不满意,火烧火燎地骂他窝囊废。
那一夜对于卫家营子人来说注定是不安静的一夜,三花在谷大愣的身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谷大愣的娘抱着卫万的尸首高一声地一声地哭着。两个女人,两个在谷大愣生命里重要的女人,一个给了他生命,一个将给他未来的孩子生命。两个女人用不同的声音真实地反应出了谷大愣的心情,也把谷大愣今后的生活拉开序幕。
一大早,三花还在被窝里睡的正香,谷二愣就来了,谷大愣尿盆也倒了,正坐在灶火坑掏灰。谷二愣一进门就说:“大哥,爹死了。”三花听见了,却说:“谷二愣,大清早的,你叫丧呢。”谷二愣叫了一声,“嫂子,我爹死了。”“死死吧,和你有甚关系,你姓谷,他姓卫的。”说着毫不避讳谷二愣裂襟袒怀地出了外堂地,奶子白花花的。谷二愣赶紧低了头。谷大愣还猫着腰掏灰,说:“你先回,我一会就过去。”“娘让你赶紧过去。”谷二愣嘟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