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做错了?”
寂麒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老李。
但后者只不过刚刚震惊那一瞬,便立在一旁,没有吱声。
他知道,寂麒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要做的,不是附和,而是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这十八年来,难过的,又何止是少爷?
寂麒透过这一张小小的照片,神情恍惚,好似看见了尚且五岁的小归枫,冲着他喊“爷爷”的场景。
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是他亲手带大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不舍得挪开目光,轻轻地将这张照片夹进自己珍藏的书中,末了还用手抚了抚书边角泛起的毛边,仔细塞回原处。
再回首时,已经恢复成了原来那个不怒自威的寂家老家主。
“老李,你不用担心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你去……”
寂麒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你去给他涂点药,伤在后背,他自己怕是够不着。”
老李出去了。
寂麒卸下强撑起的双肩,慢慢踱步到一张壁画前面——
这是他妻子尚在世时,请人画的人像画。
“老人望着从未在自己记忆里模糊的那张脸,灯光之下,眼中隐隐有莹光闪动。
“老婆子,你在那还玩得开心吗?许久没见你了,你也不托梦来找我,心和以前一样狠,说不要我就不要了。
老婆子,归枫长大了,等我寻了空,再带他去你墓前看看,模样可俊俏了,像你。
还有啊,我认了一个乖孙女,你在世的时候总想生一个女儿,后来又想抱孙女,可惜了,没有那个缘分。
那天我看到杳杳的时候,一眼就觉得,她就是咱们命中注定的孙女,或许是前世的缘份,也或许是今世投胎的时候走错了道,没关系,我替你把她认回来了。
杳杳可乖可乖了,人也长得灵气,你肯定会喜欢。
等下次去看你的时候,我把他们一起带上,你认认脸,在天之灵也保佑这两个娃娃。
不过归枫这些日子有一点不听话,你得托梦说说他。
我就是一个粗人,没有你懂的道理多,就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今天抽了他五十鞭,那性子倔得像头驴,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晓得服软,你要是还在,指不定得怎么护着他。
老婆子,不是我不心疼他,但他犯了错,该打!
我也有错,这么些年,我怎么就一点没察觉呢,我以为,他是喜欢实验,就像咱们儿子一样……
老婆子,对不起啊,我好像辜负了你的信任,当初没能教好儿子,没有护好归枫,现在好像依旧护不住他,万一……万一归枫真的步了然儿的后尘,我下去了,拿什么去见你?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父亲、爷爷,我真没用啊,老婆子,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我呢?
老婆子,我想你了……”
说到最后,寂麒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诉尽艰辛。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寻求真正的平静。
但这种安宁,注定不能长久。
门外传来了些许动静,寂麒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
一打开门,门前僵硬地站着地声音,让寂麒的瞳孔不由得剧烈紧缩。
“少爷,少爷,你冷静一……”
寂归枫身后,老李还在慌忙地追上来,但看到两人面对面站立的样子,剩下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整个房子……
不,应该是整个世界。
寂归枫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唯有一抹沙哑的声音,应该是从他嗓子中挤出的吧,响彻在他的耳旁。
他捏紧了手中的衣物,艰难地问出那句话,喉中好像还尝到了一丝腥甜。
“爷爷,你说,你说什么?”
寂归枫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尽管眼前早已朦胧一片,依旧紧紧盯着寂麒苍老的脸庞。
“爷爷,你,你刚刚在房间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步了爸爸的后尘?你……你是开玩笑的,是吗?”
他颤着声音,哪怕刚刚被打了五十鞭,他都觉得,没有此刻的心疼。
寂归枫多么聪明啊,哪怕是几个字眼,他都能猜到一些始末。
可是他还是自虐般地,想要得到老爷子亲口的肯定。
“归枫……我……”
寂麒的嘴巴张了又张,可依旧没能把真相说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的父母,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光明磊落?还是说,他这十几年来,都生活在他编制的一个谎言中?
他如何说出口?以及归枫现在这个样子,他如何敢说出口?
看着孙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寂麒强逼着自己挪开双眼,狠下心。
“老李,把少爷带下去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旁的事,我来处理。”
“是。”
老李颔首,转头便去拉着寂归枫,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把人劝走。
寂归枫眼睛,死死盯着寂麒,任由老李半拉半拽着自己,脚下跌跌撞撞,手里依旧死死握紧那件衣服。
“爷爷,”他哑着嗓子,“还有一件事——”
微微举起手里的衣物,抓住最后一点希望,“这些衣服,哪来的?”
寂麒本来紧绷的脸色违和地有些怔愣,下意识道,“你拿杳杳的衣服做什么?”
悬空的手开始剧烈颤抖,好像手中的衣服有千斤的重量。
这一瞬间,寂归枫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
他喉咙一哽,“……没什么。”
明明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偏生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至耳畔,连着一阵阵回声,抨击着他的耳膜,带起一次次眩晕。
拂开老李拽着他的手,寂归枫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外走,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破布木偶,只知道抬脚、放下,抬脚、放下,如此往复。
事实上,寂归枫确实恨不得,此刻的自己,就是一只没有感情的娃娃,这样,他的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疼?
“少爷,您去哪呀?房间在这边。”
他没回,只是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