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两位御医急急忙忙的踏进了西赋宫,两人一看吐血昏迷的皇甫蔷便脸色大变,他们对视一眼,一起跪在了封羽锦的脚边:“三…三皇子,大小姐中的乃是血魅毒,此毒御医院至今未研制出解药,微臣二人也束手无策啊……”
“血魅毒?没有解药…那怎么办?蔷儿她不能死……”
封羽锦不敢置信的抬头,听到血魅毒三个字他就心有余悸,他又想起来烈羽冷光灿灿的银针,忍不住惊得冷汗直冒。
“三皇子有所不知,御医院的大人们都去了大牢中,皇甫一族数百口人也是毒发昏迷了,只不过试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
御医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无奈,血魅毒他们见所未见,更遑论制作解药了。
“血魅毒…血魅毒…为何又是血魅毒……”
封羽锦喃喃自语,热泪盈眶,一不小心就落在了皇甫蔷的脸上,他心疼的捧住她发白的脸庞,眼里都是朦胧的悲伤。
“王爷,血魅毒是西琼下的,或许繁星殿有解药。”
商牟的出现遮住了正午灿烂刺眼的日光,他的语气没有起伏,也没有感情。
“对…对,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我去繁星殿找解药……”
封羽锦点头,又哭又笑,他抹干泪水跌跌撞撞的冲出了西赋宫,商牟跟在他身后,看他孩童一般着急忙慌险些跌倒,他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他跑进了繁星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气,西琼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仿佛死去了一般。
封羽锦开始在寝殿里翻箱倒柜,他穿梭在每一个可能藏着解药的角落,一盏茶过去了却一无所获,两手空空,看着宽敞明亮的宫殿,他突然无助的瘫坐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
商牟停在门口,看着在阴影中痛哭流涕,哽咽无言的封羽锦有些诧异,封羽锦好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般,被洪水逼得无路可退,他就只能把恐惧和不甘化作了泪水。
他突然想起来,封羽锦今年虚岁不过十八而已。
他时而稳重成熟,满腹心机,时而脆弱敏感,悲伤失落,半年光阴,商牟看着他一路走来,封羽锦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唯有面对皇甫蔷,他始终保有一份真心实意的温柔。
“商牟…我找不到解药…找不到解药……”
封羽锦望着他,俊美清冷的五官瞬间都是哀伤的光影,他此时此刻已经无计可施了,像终于被冲到河中央的蚂蚁,接下来唯有坐以待毙。
“王爷,我……”
他背着长刀蹲下来,愧疚的垂眸,日光在他身后炽烈又耀眼,封羽锦眼前一片眩晕,突然他袖子里滚出来一个玉瓶,那正是夕涯给他的神姬泪。
“是夕涯给的神药!蔷儿或许有救了……”
封羽锦破涕为笑,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居然是龙族给的神药,一定有非同凡响的效果,他二话不说拿起玉瓶脚步匆忙的出了繁星殿。
回到西赋宫中,御医正在给皇甫蔷施针,封羽锦看她嘴角又有血迹,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蔷儿怎么了?”
“大小姐方才梦中咳血,微臣只能施针暂时缓解毒素带来的痛苦。”
一御医如是道。
“你们都放开,本王有神药,相信可以救蔷儿。”
封羽锦推开围在床前的御医,扶起皇甫蔷就给她喂下了神姬泪,她咽了半口,却又猛然咳嗽起来,一股黑色的血呕了出来,他手足无措的看着,焦急道:“怎么会这样……”
紧接着皇甫蔷痛苦的梦呓起来,她嘴角接连不断流淌着黑色的血,那血的味道有些奇怪,像极了煎得不到火候的草药。
“羽锦,让我试试吧。”
正在封羽锦和御医都一筹莫展之时,七颜烈扶着烈羽出现在门口,烈羽的声音虚弱无力,却恰好传入众人耳中。
他步履蹒跚的走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角都是细密的汗珠,嘴唇苍白发紫,好似将死之人一般。
封羽锦才猛的想起,烈羽刚受了三十杖责,且不说烈羽文弱瘦削会生不如死,就算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也得丢掉半条命,却没想到他居然带伤而来,他心里瞬间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
烈羽跪在了床前,挺直了脊背,那剧烈的刺痛才算减轻了一些,他为皇甫蔷把了把脉,又拿起了剩了半瓶的神姬泪,而后他拿出一根银针验了一下。
“当时和西琼结盟之时,我曾经暗地里研究过血魅毒,此毒毒性泼辣霸道,一旦入体就会迅速渗透五脏六腑,想要解毒,必须服下同样特性的药物。”
烈羽抽出银针,针上有闪闪发亮的透明光芒,他想了想,又继续道:“这神药药性还算烈,只不过你直接给她喝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
“那要怎么办?”
封羽锦皱眉。
“商牟,你手上可有血魅毒?”
烈羽咬牙忍着一阵一阵传来的疼痛,他偏头看着商牟问。
“西琼会严格控制血魅毒的用量,他不许其他人私自多用,我手里如今已经没有了。”
商牟摇摇头,表示十分遗憾。
“烈羽,你要血魅毒干什么?”
封羽锦疑惑不解的启唇,他倒不是怀疑烈羽的目的,否则他大可不必前来。
“血魅毒我研究过几日,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毒中里的药引太过奇特,特性多变,捉摸不定,不像一般的毒药,这也就是它的古怪之处。”
“公子说得不错,自从宫里发生落毒一事,御医院就开始钻研血魅毒的解药,只不过正如公子所说,血魅毒用的药引医书上并没有出现过…它遇水非毒,遇血则是剧毒,这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御医附和道,这正是血魅毒难解的重点,药引太过奇特,阴晴不定,时好时坏,说不清楚该从何入手。
“遇水非毒,遇血剧毒,这不是阴阳家毒药的特质吗……”
商牟忽然想起来交战时西琼拿出了血魅符,他早该想到的,血魅毒和血魅符一字之差,都是阴阳家特有的东西。
“王爷,我想我有办法了。”
商牟恍然大悟,朝封羽锦抱拳道。
“你有办法?真的吗?”
封羽锦看看烈羽,又看看商牟,最后不确定的问道。
“此乃阴阳家的专属之毒,阴阳家炼药用的毒物千奇百怪,种类繁多,他们最擅长用少男和少女的血液制毒,在五行之中,女为阴,男为阳,水为阴,血为阳,而阴阳家推崇极阴阳相合且相斥之术,所以如果血魅毒下在女子体内,就会与血融合毒入肺腑。如果下在男子体内,则阳气太甚,暴血而亡。”
商牟接着说道,阴阳家毒辣狡猾,最是擅长于阴阳融和分离之术,血魅毒和血魅符想必也是遵从了这种特殊的秘法。
御医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是商牟的最后两句话却是让他们恍然大悟,想起当初皇甫德便是七窍流血而死,而皇甫蔷表情却时好时坏,吊着一条命,想不到居然是和阴阳男女有关。
烈羽听完商牟的话,他前思后想,终于有了些头绪:“我知道如何解毒了——赶紧让人烧热水送过来,商牟你去繁星殿找找还有没有血魅毒或者血魅符。”
他脑海灵光一现,已经大彻大悟,急急忙忙指导道,七颜烈过来扶起他,他又用银针封住了皇甫蔷喉咙和小腹的穴位,以免毒素乱窜。
御医退到一旁,十分期待烈羽的解毒之法,一人叹息道:“后生可畏啊,御医院头疼了那么久的毒,居然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解了。”
“是啊,你我年纪一大把,想破脑袋都没有突破,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留着他也是天意啊。”
另一个御医眼里都是赞赏之情,他抚抚下巴的白胡须,无比欣慰的瞧着烈羽。
“两位大人可能有所不知,烈羽可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医。”
封羽锦扫了一眼窃窃私语的两人,说起来居然有些骄傲。
“原来如此,微臣倒是忘记了,他刚来宫里的时候,还救了三皇子一命,原以为这种奇才再见不到了,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哎人各有志,心思难测,或许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关于烈羽造反之事,封邑启下旨命令禁止议论,这两位御医如今心里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忍不住暗暗的交头接耳道。
过了一会儿,商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盒子,他递给了烈羽:“这就是血魅毒。”
烈羽点点头,正好宫婢把热水抬了上来,他又让另外身强力壮的宫人把沐浴的木桶搬了过来,然后示意封羽锦:“羽锦,接下来交给你了。”
“我要怎么做?”
他看看热水和木桶,一时二丈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烈羽摆摆手,宫人把木桶搬到殿内的屏风后面,又把热水全部倒进了桶里,这下封羽锦终于看明白了,道:“药浴?”
烈羽颔首,把血魅毒倒了一半进去:“把大小姐抱进来泡一个时辰,这期间每隔一刻钟就换一次热水,等一个时辰后,再给她喝下神药,这样血魅毒就解了。”
“好。”
封羽锦脸上总算有了笑意,他感激的看着满头大汗,虚弱无力的烈羽,突然鼻子有些酸涩,他忍不住摸摸眼角,却没想到被烈羽嘲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呢。”
烈羽也笑了起来,七颜烈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脊背,以免他太激动动气咳嗽,见他面容红润了一些,心情也缓和不少,不由的轻松了一些。
“你们干什么呢?”
烈羽看两位御医拿着纸笔一个劲的写着什么,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哎呀,这个药方可要记下来啊!”
一人不好意思的看看烈羽,露出了微笑。
“写好了写好了!”
另一人高兴的举着纸笔。
烈羽无奈的摇摇头,倒也没有异议。
“微臣先行告退。”
二人正色作揖,封羽锦一摆手,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出了西赋宫,如今有了解毒的步骤,回去就可以再研究研究更为快捷方便的驱毒之法了。
“既然事情解决好了,不然我们也回去吧。”
七颜烈揽住烈羽,悄声说道。
其实烈羽的情况并没有表面上来得乐观,他不过是不想封羽锦心里不自在才努力装作撑得住的样子罢了,三十杖打在皮肉之躯上,能够活着已是万幸,为了封羽锦这样一折腾,他更是藏不住的疲累和憔悴。
“好……”
烈羽咬牙勉强回答道,他倚靠在七颜烈身上,脊背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封羽锦担忧的看了一眼:“不如你先留在宫里吧。”
“没事,阿颜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宫,答应陛下的事还没有做呢……”
烈羽笑笑,无所谓的样子却让封羽锦忍不住眼眶发热。
温柔体贴又优雅温润的烈羽又回来了,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他笑起来嘴角都是暖软的阳光。
“羽锦,能活下来我已经知足了…还有,对不起。”
烈羽眉眼如春风,恰似湖面微皱他且从容掠过,在封羽锦的心头停了一下有些炙热,他的歉意藏在有些低垂的眸子里,幻化成灰蒙蒙的乌云。
“我原谅你了。”
封羽锦耸耸肩,那一双凤眼带着释然和轻松,面容平静清澈,看起来赏心悦目,不染纤尘。
其实早在龙梓宫他说放过烈羽的时候,他就已经原谅他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没有资格记恨烈羽。
“羽锦,后会有期。”
烈羽轻语,苦笑着转身慢慢悠悠的从西赋宫远去,七颜烈在他的身旁,就仿佛是一颗参天大树一般,笼罩着他单薄瘦削的身影下,无比的雄壮伟岸。
“后会有期,王兄。”
封羽锦目送着烈羽远去,等他们的背影彻底不见的时候才默默的答了一句。
烈羽那一抹苦笑他心照不宣,哪有后会有期,就算生死相隔,倒也只怕是后会无期了。
他们之间,仿佛从现在开始隔着大海银河一般的遥远,烈羽每往前走一步,就化作一丛荆棘,直到辛南和蒙古一路都长满堵塞不同的篱笆。
龙梓宫就在眼前,烈羽看见门口都是高傲挺拔的侍卫,他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坐在龙榻上的封邑启,居高临下,轻描淡写的扫过殿下的群臣,细细听着他们的义正言辞。
“烈羽罪恶昭彰,叩拜认错,今日离开辛南,再不复返。”
第一步。
烈羽跪在滚烫的白玉莲花地砖上,他弯腰极力的忍痛开始叩首,额头点地,一步一滩汗水。
耳边传来了封邑启得意忘形的笑声,他带着群臣站在龙梓宫的台阶上,仿佛看猴一般翘首以盼的看着烈羽的一举一动。
七颜烈跟在烈羽身后,看他衣裳上慢慢透出来的血迹不免青筋暴跳,怒气攻心,他明白他此刻承受的痛苦,明白他此刻的心力交瘁,亦明白他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的屈辱。
只是,这一切都是烈羽咎由自取,他必须自食其果,付出代价。
至于封邑启的羞辱,就让他铭记在心,刻在骨子里,他日必定加倍讨回来。
“烈羽罪恶昭彰,叩拜认错,今日离开辛南,再不复返。”
第十七步。
烈羽的身体摇摇欲坠,他被黏糊糊的汗水包裹,背后的疼痛已经麻木无感,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被晒得红通通的,指节却因为他压抑的痛苦而发白。
庆幸的是,封邑启的嘲笑总算听不见了。
七颜烈紧随其后,他不比烈羽好受一分一毫,烈日当空,焦灼燥热,汗水从刚毅英气的面容上滑落,他的衣襟已经湿透。
……
“烈…羽罪恶昭彰,叩拜认错,今日离开辛南,再不复返……”
第八十五步。
宫道才走了一半,烈羽已经头昏眼花,体力不支,他嘴角干燥无比,一口血吐在了青灰色的石阶上,他趴在一边,气息奄奄的擦擦嘴。
“这不是那个叛贼吗?命真够长的,居然还没死。”
“就是,挨了三十杖还活得下来,真是妖怪。”
路过巡逻的士兵表情古怪的瞟了他一眼,说着难听的话。
烈羽没有搭理他们,继续艰难的挪动着身体,他身后渗出一抹红艳艳的血迹,七颜烈顿住了脚步,看着他又挺直了腰杆,倔强的叩首下去。
““烈羽…罪恶昭…彰,叩拜认错,今日…离开辛南,再…再不复返。”
第九十二步。
他终于倒了下去,却不肯闭上疲惫沉重的眼皮。
那是一条斑驳干涸的血路,烈羽匍匐前进的每一步都沾满了热汗和鲜血,日头隐入了云层之中,似乎不忍心看他憔悴枯槁的容颜。
“阿羽,你痛便记着,下一次莫要再犯。”
七颜烈面无表情的启唇,眼眸里的光芒冰冷刺骨。
“我…知道。”
他用尽全力的支撑着身子,随后又重重的摔了下去。
“知道错了吗?”
七颜烈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毒辣的日光,目不转睛的看着浑身血淋淋的烈羽,他的表情淡然冷漠,仿佛在和其他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