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苍穹裂变,光辉照耀了地府,他的面前是微笑如花的舞己,一如往昔的红裙艳美鲜艳,眉目精致,举手投足都是温柔。
“锦儿,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她蹲在他面前,撑着下巴笑吟吟的道。
“母妃,我不想回去…在宫里存活太辛苦了……”
“锦儿不要难过,母妃会一直保护锦儿的。”
就像小时候一样,被她紧搂在怀里,闻见她香香的秀发的味道,耳边穿来她软软的呢喃。
“母妃…我好想你……”
卸下坚硬顽固的伪装,他依然是那个贪念母亲怀抱的天真孩童,会直白的流泪抱怨。
“锦儿乖,父亲在等你回去呢——还有那么多关心锦儿的人,难道锦儿要如此狠心丢下他们吗?”
“母妃……”
他恋恋不舍的埋在舞己的肩头,企图汲取那微乎其微的温度,可是虽能感觉到她的实体,却是冷冰冰的触碰。
“好了,锦儿乖,快回去吧……”
“母妃……母妃!”
似乎被大力的推开,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浮了起来一般,升到了半空中,舞己的红衣在他的前头,随着天空的第一缕阳光升起,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到了辽阔的天际,她回以一笑,如雾气一样消散在了云层里,他看看四周,是宽阔敞亮的一望无际的大地,地上一眼看去,全部是落了的桂花。
“王爷…王爷,快醒醒……”
他仿佛听见了暗影急切的叫唤,努力的抖抖眼眸,刺眼的光让他一阵皱眉,他提起袖子盖在脸上,清醒了不少。
“王爷,王爷——你终于醒了……”
“暗影?本王不是死了吗?”
他似乎看见母妃了——那样真实的梦,把枕头都哭湿了。
暗影扶住他,给他递上热茶,封羽锦喝了一口,胸口火辣辣的疼着——或许是浑身都难受至极,先前的伤口似乎已经结痂,而心口的创伤却是显而易见的发现鲜血透过了布帛,他辛苦的咽了茶水,去看见暗影的手臂缠着一圈白布,凝眉:“你怎么了?”
“王爷——暗影该死,小翠她一出宫就……”
“怎么了?”
“小翠被杀了…暗影无能,请王爷责罚……”
暗影跪在地上,自责的低下头,无比的歉意。
封羽锦怒火中烧,却无处发作,他口中已有腥气,遂闭眸:“行了…你下去吧。”
“王爷……”
“本王让你走!”
“是……”
忍住快要爆发的怒火,封羽锦选择自我消化,小翠的死让他重视起她之前说的话——或许他的身边真的有奸细,不然她不会被杀人灭口,除了那个秘密,他想不出其他的可以把她送上绝路的理由,当然也不可能是先皇后所为,一个死人而已……
可是,暗影带伤回来,其言其行都没有破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封羽锦一直懂这个道理。
商牟——
封羽锦摇摇头,他最信任的人便是他,他的心思简单单纯,不会城府,不会心机,他没有理由怀疑他。
还有环月,若不是他亲自找她帮忙,或许她都不会离开星河来到宫里,何况她对商牟深情一片,断不会暗中使诈,就连离开,她也是决绝果断的。
封羽锦如坐针毡,毫无头绪。
“王爷,陛下听闻你被刺杀,来看您你了。”
宫人叩开门扉,说道。
“对了,那个宫婢呢?”
“王爷是说绿芙吧,她被暗影大人处决掉了。”
“宫里现在一定紊乱不堪,人心涣散,父亲怎么还有空来看本王——”
话没说完,封邑启就进来了,他负手坐在榻上,整个人苍老了一些,说话也略微萎靡,扶着额头,关心道:“羽锦,御医这几日都会来宫中守着,也增加了守卫,你不必担心。”
封羽锦心头涌动,也没起身行礼,他侧卧着,以免触动伤口,眼神瞬间谦卑如水:“父亲,多谢你相信儿臣。”
“什么意思?”
“绿芙的来意父亲应该已经听说了,她觉得是儿臣害了先皇后,父亲若是觉得儿臣有错,自然不会来了。”
封羽锦狡黠的扬唇,看得封羽邑启没由来的发怵,他从他的眸子深处,似乎看见了沉重的悲痛,就像是刀一般的冷漠,却带着一种欲拒还迎的逃避,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熟悉——像曾经稚嫩的自己,在宫廷浮浮沉沉,起伏不定,无助而悲伤,却倔强而狠厉。
“皇后已经归位,此事还在调查之中,如今各宫惴惴不安,难免祸乱横生,所以暂且不要提了——至于绿芙,她得到了该有的惩罚,羽锦,得饶人处且饶人。”
“父亲的意思是……”
“朕其实明白,只是,你毕竟是舞己交代朕的,所以——你应该懂。”
封邑启这一次,已然把话说清楚,他的龙眸似乎蕴藏着无限怒火,却深藏不露,稍不留意就可以完全忽略,封羽锦聪明机智,当然是听懂了,大概便是封邑启对他一忍再忍,希望他能够稍微收敛,不然估计就打算大义灭亲了。
呵,仁至义尽了么?
封羽锦或许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在挑战封邑启的底线,想探知他内心的禁忌,所幸,他在粉身碎骨之前被提醒,这是最后一条生路。
“羽锦——懂了。”
懂又如何,照样无法改变处境和现实,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结束的时间,一旦走上某条路,岂能回头再来?
封羽锦想,他的父亲应该比他更清楚,王道之上,虎狼争斗,最后腥风血雨,留下孤独一人,号令天下,掌控黎民,得天独厚,宠辱加身。
因为,封邑启不也是如此走过来的吗——踩着臣民和兄弟的血肉,披荆斩棘,无情无义。
所以,有其父必有其子,封羽锦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错的是天下,是命运,是造化。
不是他封羽锦。
一天后,举国大丧,社稷哀恸,夏日风华,缟素飘飘,万里山河,皇陵埋骨。
封羽锦未曾出面,他一人站在御花园的桂花树下,看他最爱的鹅黄色一瓣一瓣滔天漫漫,尽数落在他的肩头,商牟端着酒站在他身旁,垂眸都是忧虑。
半刻过了,无人说话。
封羽锦坐在草地上,发间都是冷香,他拂过额头,一手的忧郁,平静一语,酒樽递上,嗅了嗅,他冷笑,举杯对天:“母妃,羽锦为你报仇了…你可看见了……”
冷风吹过,吹得发丝乱飞,商牟拱手:“王爷,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冷冷清清的,本王不想一个人待在宫中。”
“王爷……”
“现在皇宫不过一座空城,到处都是孤魂野鬼,死了魂魄整日飘荡,都一股脑来索命了……”
封羽锦也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只知道把酒一杯一杯祭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草儿吸走了醉意,他悠然的浅笑,看得商牟莫名其妙。
“商牟,随本王出宫一趟吧。”
“王爷,你现在不可随意走动,御医在宫内等着呢。”
“你不说,谁知道本王去哪里了——在此之前,本王死了好几次,这一次差一些就彻底醒不过来了,本王想见见她,哪怕有一天真的魂飞魄散,也无怨无悔了……”
“王爷,你是要去见皇甫小姐?”
“嗯,本王怕万一挺不到大业得成那一天,至少还多看了她一眼不是吗……”
商牟也不再规劝,扶着他缓慢的走着,上了一辆马车,到了城门口,士兵把两人拦下:“三皇子,陛下有旨,现在是非常时期,您不能随意出宫。”
商牟拔出长刀,一瞬间驾在士兵的脖子上:“开门。”
封羽锦拦下商牟的刀,眼神期艾:“本王一个重伤之人,难道还会祸乱人间不成?不过是想出宫散散心,病好得快些。”
士兵随能明白,却为难起来,欲问,就撞上封羽锦冷冰冰的眸子,他一个激灵,忙道:“王爷请。”
“嗯,有劳了。”
封羽锦颔首,帘子落下,车轮咿咿呀呀唱戏一般,他睡了一会了,看着窗外,快要到了,他喊了停:“商牟,扶本王下车。”
“王爷,还隔着一条街呢。”
“去翡郦楼。”
“嗯。”
翡郦楼外,封羽锦捂着胸口,好看的容颜略微狰狞,商牟急忙拿了药丸:“王爷。”
“本王没事。”
稍微缓和了疼痛,他走进楼中,直接道:“掌柜,有没有新进的玉璧?”
掌柜看他面目贵气,锦衣玉立,随即谄媚恭敬的把他引到一边,蚕丝布帛上陈列着琳琅满目,晶莹剔透的各种玉璧。
“公子请看,这些都是从西域进货的羊脂玉,手感细腻,光泽萤润,大气端庄,尊贵精致。”
封羽锦点头,目光一扫,都没有心仪的款式,忽而抬头,看见了对面一块镂空的优美玉璧,玉璧中间雕刻了一轮小巧的月牙,旁边的纹路小巧复杂,美丽漂亮,他一眼就瞧中了,拾起,干脆道:“就它了。”
“公子太有眼光了,这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由天然的翡翠玉石琢刻而成,只是…小的这玉,是不打算出手的……”
掌柜显得有些为难的说道。
封羽锦斜了他一眼,满不在乎道:“你出个价吧。”
掌柜看看玉璧,又看看封羽锦,犹犹豫豫伸出了五根手指,还没有开口,封羽锦霸道说:“商牟,给他取五千两黄金。”
“是。”
掌柜难以置信的张张嘴,艰难的咽咽唾沫,心想天降财神爷啊——
“多谢公子!”
掌柜心花怒放,暗自欣喜,他没有想到封羽锦出手如此阔绰,方才他伸手不过是五百两银子而已,想不到他居然一下翻了十倍,还是黄金…这样的天价都可以把店铺买下来了……
试问长乐城里,有人如此财大气粗,花钱如流水。
估计也只有封羽锦了。
“公子慢走,以后常来!”
封羽锦没有反应,拿着锦盒上了车。
“王爷,丞相府到了。”
“嗯。”
皇后出殡之日,臣子随往皇陵,当然也包括皇甫德。
此刻丞相府大门紧闭,商牟敲了几声,也无人应答,封羽锦却是道:“踹开。”
“是。”
商牟一惊,也不敢怠慢,两脚就把门踹开了,听得一声“哎呦”的痛声,一个小厮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的,他抹抹鼻子埋怨道:“谁啊…这么……”
“不知礼数”没有出口,他就惶恐的跪倒,大呼:“三皇子…小人失礼……”
“把你家大小姐叫来,本王要见她。”
“是…三皇子这边请——”
叫人诚惶诚恐把封羽锦请到亭中,奉上了茶水瓜果,又差人去了皇甫蔷的住处,静默的等待,顺便端来糕点。
封羽锦淡漠的看着,一摆袖子:“不必麻烦,你们都下去。”
丫头小厮齐齐点头:“是。”
皇甫蔷正在窗前刺绣,听小厮来唤,她一不小心就刺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滴落在荷花图案上,十分的刺眼,她啧了一声:“他来做什么?”
可是说不清楚为何,她心里居然有些兴奋,只是尽力的压抑着,把此当做了罪恶的妥协——他们说好一年后再见,他如今来了,教她该如何面对?
“你在哪里?”
“在亭中。”
“好,我这就去。”
针一放,她拿手帕擦干净手指,扶着门就走出来。
殒杀回到了星河,守门的小厮对他一拜:“殒杀公子,许久不见。”
“嗯。”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踏进门中,小厮就议论起来:“这几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怎么环月姑娘和殒杀公子都回来了,平常年中,他们都无影无踪的……”
“不知道…你说会不会是少主的命令?”
“少主也几日没见了,应该不会吧……”
“算了,别猜了,等下别人听见有该罚我们了……”
“是…是…有道理……”
小厮就恢复如常,一丝不苟的立在门前,严肃而冷硬。
殒杀一出现,院子里的师弟师妹都围了上来,亲切的喊着:“师哥。”
他亦是平静点头,走过长廊,拐到了药星阁,药女楚肖肖在桌上调制药方,一见殒杀,满脸惊讶:“殒杀公子,你回来了!”
“嗯,来与你说一声,师父已经没事了。”
“岐芸护法没事那就太好了——想不到,殒杀公子如此厉害,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可以取到百里砂月草。”
楚肖肖称赞道。
“没事的话,我去见少主了。”
“殒杀公子慢走。”
“嗯。”
退药星阁,殒杀手臂一沉,一个调皮略带忧伤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殒杀师哥,你总算回来了——”
“环月,你怎么回来了?”
殒杀讶异,没想到能在星河见到环月,他瞥一眼她悲伤的面色,又问:“和商牟吵架了才跑回来的?”
环月听到这个名字,抗拒一般的退了几步,也撒开了手,低着头,声音也小了一些:“嗯……”
殒杀看看四周,把环月叫到一边,耐心道:“怎么回事?”
抬眸,她眼眶泛着波光,眉目忧伤悲哀,抱着手臂,想要假装不在意却更加的难受,她咬咬唇:“他…不要我了……”
看环月这般失落悲伤的模样,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殒杀拍拍她的头,给予她唯一能做的安慰:“别哭——商牟他不是这种绝情的人。”
可是转念一想,谁能比杀手更无情,他有些尴尬。
“师哥,我可能要离开星河了——”
她哭着弯起眼眸,使人看了百般不是滋味。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嗯…但凡还有退路,我便不会那么早离开宫中。”
“我去找商牟,你再等几日。”
殒杀知道此事难办,可是环月是她看着来到星河的,若非商牟,她手上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和一般人家的姑娘一样,怀揣着一方清梦,看世间万物,自由生长。
“师哥…我…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
她不想骗自己,也不想纠缠商牟,因为她明白,一切都变了,她在这头傻傻的等着,可是商牟已经离开她的视线,越来越远了。
“环月,听我的,等我见过少主,就去找商牟。”
他笃定说道。
环月捂着眼睛,深深的笑,却比哭来得更伤心:“师哥,谢谢你。”
“不气,这一次出去,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不该错过的,为何要放手——虽然听起来怪怪的,可是,这就是你们常说的爱情吧。”
“师哥,你似乎…不一样了……”
环月怔怔的说,她的目光迷离,落在殒杀的面具上,某一刹那,她好像看见了一朵血红的花开在了他的眉心,伴随着黑色的符记——
是哭得眼花了吧,哪有人眼睛会开花的,简直是耸人听闻,环月心想,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