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杀也没有多少把握,这一番看似无意的话有几分作用,却也借着酒劲说得莽撞诚挚。
千斤酿,断人肠,又叫人念念难忘。
酒足饭饱,饮一杯茶,他自顾的上楼,轻言:“早些睡,明日送你到玉楼关内我便走。”
“嗯。”
再怎般的不甘心,只能应了。
酸涩入心,她便把那一壶残酒喝了,好在早就习惯,不然也要悉数吐了,冰冷的酒更辣,辣到骨子里,涩到皮肉中,反正五脏六腑,肌肤经络都逃不掉,堕落在铜杯内,潜藏一肚子的苦水。
最后一口也喝尽,泪亦出来招摇,她未觉得是伤心的水珠,不过是酒的味道烈,撞上她倔强的秉性,一瞬间在心头互相厮杀,久难平息,便眼眶一疼,容颜就模糊不清。
驿站内座无虚席,无人见其狼狈模样,连她细微的抽泣,也被掩盖在煮酒烤肉的香味底下,或许——有这层“遮羞布”,她便忍不住的放肆,十指捂脸,冷泪如溪水流淌,哭声寒凉凄切,好似非得要胜过身旁其乐融融的笑谈,却最后,在其间夭折。
她挪步上楼,殒杀房中的灯还亮着——来时便是傍晚,此刻,已悄然入夜。
她站一会儿,走过,害怕他察觉,到自己的门前,深呼一口气,调整好心态,推门而入。
门轴吱呀作响,似把阿狸吵了,她揉着惺忪睡眸呢喃:“无心姐姐……”
听语气,倒是终于睡饱了一般,见她进来便掀开被子朝她跑去,一下扑进她的怀中。
“无心姐姐,你去哪里了……”
“我见你睡得香,便和殒杀哥哥下去吃了饭——你应该也饿了吧,在车上也没吃什么东西。”
“嗯…饿了……”
她可爱的点头,扬起烂漫的笑脸,牵上无心的手。
无心便给她穿上袄子,大小合适,十分暖和,又叫小厮送来热水,给她洗洗脸,这才带着她下了楼。
台前挞迦正在抄写菜牌,见无心来了,带着个孩子,他把一块菜牌拿起,给无心看,上面空白,还没有写字,浅褐色的木块光滑平整,他说:“新采的山药做了甜口,你觉着叫什么好?”
无心楞一下,不知晓挞迦为何要来问她,她对做菜可没有研究,想来惭愧,往常只知道吃罢了,要取菜名便毫无头绪,看挞迦目光如炬,她又不好直说,便问:“用的什么糖?”
“西域特产粗糖,炒到上色,裹了山药,然后用热油烫一回……”
无心沉思一会,才接着说:“颇像中原的点心…不如把山药和糯米粉和在一起——米粉也行,捏成球,上糖,油炸,油干捞出,称作白玉团子——你看…可还好?”
这感觉,便像是青葱少年在稳重师父面前故意班门弄斧一样,话一出口便失了大半底气,无心的声音越压越低,抿唇,显得十分局促。
挞迦却没有想那么多,点头:“只是我不曾学过中原的汉字,可否替我写上?”
“为何要写汉字?你都看不懂,这些人就更是……”
无心特别奇怪道,可是毛笔已送到她手上,她便一笔一划的写好,挞迦拿到手里,将墨迹轻轻的吹干,挂到身后的菜板上,在所有的菜牌里,唯此用的是汉字所书,显得娟丽秀气,如一位温婉贤淑的南方女子,被一群豪爽豁达的汉子众星捧月,新颖奇特。
“西域种不活糯米,便用小米面揉和,按你的方法做出来,配上这名字,也好解依稀来此寒地的中原过的一日乡愁。”
无心便终于听懂了,感激道:“为的是我?”
“嗯,是罢……”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看向无心牵着的阿狸,道:“光顾着说话,可别饿坏了这丫头——正好尝尝白玉团子,方才山药用糖泡了一回,现在捞起也好现做。”
无心偏头,摸着阿狸的发梢,轻声说:“阿狸快谢谢挞迦哥哥。”
阿狸便甜甜的道:“谢谢挞迦哥哥。”
年轻高大的汉子不争气的红了脸庞,点着头,然后又和无心说了几句话,他才得以平静,说:“先坐一会,夜里天冷,站着渗人。”
小厮便带她们到了桌前,仔细的擦拭一遍桌子,本就干净的桌面顷刻便可照出人影。
热茶端上,小厮问:“姑娘吃些什么?”
“阿狸,要吃什么?”
“嗯……”她看看菜板,摇头,嘟嘴委屈的说:“阿狸…不认字……”
无心笑道:“是姐姐粗心了,中原人大都不识西域文字。”
小厮便从头到尾把菜名念了一遍,阿狸捧着下巴,摆摆头,回答:“青菜…牛油果炖大鱼——还有白玉团子。”
又问:“姐姐要不要一起吃?”
“阿狸吃吧,姐姐吃过了。”
“那好吧…小哥哥把菜量减半吧,我一人吃得少——嘻嘻,便是馋得慌想要尝尝鲜罢了……”
她调皮的吐吐舌头。
“这个自然可以。”
小厮被她天真的样子逗乐,开心的下去报菜了。
菜很快端来,阿狸喝了两口鱼汤,吃了几片青菜,便盯住了那一碟白玉团子,看起来色泽金黄,咬一口,软弹细腻,她赞不绝口:“真好吃!又香又甜。”
说着,拿起一颗递在无心的嘴边,期待道:“无心姐姐,你尝尝……”
拗不过她的热情,一口下去,味蕾即刻被降服,果然焦香可口,甜蜜弹牙,一股山药的清香在赤间扩散,直冲心田。
“嗯,滋味很好,和中原的相比已然很相像。”
她惊喜的点头,被倚靠在台前忙里偷闲的挞迦看在眼里,他跟她一同微笑,擦干净指腹的面粉,才又拿起毛笔,全神贯注的拨动着算盘。
深谷山药,为忽来远行,落糖成团,留以中原人。
无心和阿狸吃完了饭,也没有久坐便上楼去了。
有三两桌的西域人正在划酒拳,便点了白玉团子,却是反响平平,更有甚者直接向挞迦抱怨,吃来太甜,过分粘牙,不是刚烈爽快的西域人的性格。
挞迦淡淡笑语,虽然致歉,却无歉意:“各位大人,团子是卖给中原来的人的,味道自然比不上常吃的牛羊肉适合咱们的胃口,挞迦给大人们赔罪了。”
“给中原人吃的?”
“为何要特意给中原人这样的优待?”
“我说——挞迦小掌柜,你可偏心了——”
几人轮番取笑他,他也不气,指着菜板:“所书是汉字,大人们不认得搞错了也情有可原。”
“哎——还真是…都怪我们好奇,又没有仔细问问…小掌柜用心良苦啊,祝早日抱得美人归!”
一大汉抱拳,指一下楼上,挤眉弄眼在挞迦耳朵边说道。
“多谢大人。”
挞迦礼貌的点头,见他们走了,便吩咐小厮:“下次再有西域的小子汗子点了白玉团子,便以两杯价钱卖出,省得他们不懂还鸡蛋里挑骨头——贵了,便不会折腾了。”
“小掌柜这…这要是让老掌柜知道,你偏向外人,那可…可怎么办?”
“你照做就好,老爹还得半个月才回来,到时生米煮成熟饭,谁来了也不好使……”
“哦哦…明白了……”
“你笑什么?”
“没…没事…你忙着吧……”
小厮的笑让挞迦后背发凉,直觉没好事,他扯扯唇角:“你究竟笑些什么?”
小厮看他一脸的疑惑,笑得直接拔腿就跑,挞迦茫然懵懂,依旧没有领悟他暧昧的笑背后的意义。
直到他仔细回味自己说的话,他脸都黑了:“你给我回来!”
可是小厮早就跑得没影了,剩下一个被误会至深的无奈的他。
生米煮成熟饭?
难道这句话,他用得还是不对?
看来中原的话,真的挺难的,他自认为他并不愚蠢,怎么三番两次都让人笑得摸不着头脑。
沐浴过后,阿狸趴在无心的怀里,像一个乖巧温顺的小媳妇,她玩着她柔顺亮丽的秀发,被子的身子藏得严严实实,好似一团纯净的雪球。
无心还是第一次与人共枕,虽然是一个孩子,可是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睡意迟迟没有到来,她便与阿狸聊天:“阿狸,明日我便去玉楼关了,你以后可要好好的待在殒杀身边,替我照顾好他……”
“无心姐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担心着殒杀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殒杀哥哥。”
“嗯,真乖。”
其实她的口中,说的最多的便是殒杀的名字,在白天,在梦里,在人前,还是自己独自的时候,她想的,都是殒杀,只可惜,缘分天注定,却不肯施舍她一分。
她便是认了,也还在喜欢着。
她多想和殒杀一样,说不爱便是真的不爱,可是她说不爱了,便是在欺骗自己,也是在亵渎自己的心。
若爱情这种东西,真能如此轻易便放下,那世间哪里还有求而不得功亏一篑,哪里还有望穿秋水徒劳无功……
“对了,你可知道天音和南蛮王怎么样?”
“他们…都有自己的归宿了,一个回到了宫墙之中,一个被故人接到了九天之上,也算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相思印是在她知晓一切之后消失的,她看见了所有的过程,这也是为什么她睡了那么久的原因,就是消耗了太多的灵气。
“是吗…也好……”
没有细问,门外便有人敲门,问:“你睡了吗?”
是挞迦,他说过要来找她的,想不到夜深了也没有忘记。
“无心姐姐,你去吧…我一人也可以睡着。”
“阿狸,我……”
“好了,好了,天那样冷,让挞迦哥哥等着怎么可以?”
阿狸在被子里眨眨眼睛,无心便给她盖好了被子,想着自己也没有睡意,便披了挞迦后来送来的袄子开了门。
“打烊了吗?”
“嗯,我煮了羊腿粥,要不要喝一碗?”
无心欲要推迟,却被挞迦先一步否决:“我知道这一夜你也睡不着,何必勉强自己。”
“好。”
再不依,便是做作了,她点头,随他到了堂中。
桌子长凳都特意放到了墙边,中间置一硕大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吱吱的火星叫个不停,火上支了一口铁锅,里面煮着羊腿,漂浮着灰白色的沫子,看来火候未到,羊腿熟了一半,小米还没有洒进去。
两人挨着坐下,挞迦拿着铁戳子挑着炭火,把烧得快要成灰的火石翻了一翻,便立刻有烟灰腾起来,无心咳嗽起来,捂着唇一个劲的偏头,烟气却已经呛进了肺腑,一阵闷痛。
“怎么回事?呛到了?”
“嗯…咳咳……”
挞迦便去端了一壶热茶,吹冷了给她,拍上她的肩膀:“慢些喝,不要急……”
他看她眼角咳出了眼泪,又拿衣袖给她擦擦,有些窘迫的道:“我不如中原的男人细心,袖里没有揣锦帕……”
“挞迦,你说的什么话……”
为何她的心竟然在触及他忧伤的眼睛时会突如其来的狠狠抖了一下,她想,可能是呛得太难受了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这几日便要离开西域吧?”
“嗯……”
“我一直没问你们的身份,是因为我知道,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至少,想要了解你…无心,你还会走吗?”
“我…近期应该不会离开西域,以后——我不知道。”
杀手,为听从命令和杀人而活着。
若是需要的话,她大可在西域待一辈子。
可是,组织如果另有打算,她也会离开西域,去往下一个适合隐藏自己的地方。
没有定数的,就像三月的雨,不知落下的时期,也如十月的雪,走了那么久,不知融化的结局。
她亦是这样,被指使,被操纵,笑靥如花的被命运的大手推到五湖四海。
换一种方式,继续杀人。
残忍,粲然,痛苦,畅快。
“嗯……”
挞迦低沉应一声,目光便没有离开火盆。
说不出来的滋味,充斥着四肢和骨头。
“挞迦,我明日要去玉楼关了,应该要过些日子才能下来。”
“嗯。”
“挞迦……”
那一夜,被隔成两半,一半给挞迦和那锅羊排粥,一半留给孤单无助的自己。
他陪着她坐到了午夜,羊排在锅中煮得烂熟,膻味消散,放了一大碗小米,从粒粒分明等到软烂如小花,盛到酱色的小碗里,她喝了一口,是一场肉和米相濡以沫的爱情,到第二碗,她手心暖得发烫,然后,泪流满面。
“挞迦,你说忘记一个人,要不要等死了才可以成功……”
她咬唇问,泪水被咽到了腹中,又咸又苦,便喝了一口羊排粥,可是这一次,却再没有第一次喝的时候的鲜香味道。
杀手,可不可以不用流泪——特别是为一段等不到回报的情。
挞迦喝起了酒,一声不吭的把手放在她背上,节奏和自己的呼吸一致,一会快了,一会停了,一会又慢下来……
西域的年轻汉子不解的是,为什么他身边的女人,那么的痴情还无法得偿所愿……为什么她身边的自己,那么的压抑还无法镇静心跳……
他的世界很简单,他喜欢了便说出来,然后去追逐,去保护,要是不喜欢……
他看看趴在膝盖上睡着的她,侧脸美丽动人,连轮廓都撩拨人心——不会不喜欢的吧。
他自嘲的把酒喝完,在她额头吻了一下,然后痴痴的笑着,疯了一般的高兴着,即使她不知道。
“我之前想,要是有人让你伤心了,我便扛着到去把那人的心挖出来给你看…可是现在,我要是扛着刀去找他,你会不会抽剑把我的心剖出来,等我死了你再告诉我,你根本不爱我……”
他把她抱到楼上,床上的阿狸睡在最里面,没有惊醒。
“你身边的人,和你一样的特别。”
放下她,被子掖好,他淡淡的说。
夜还长,众生皆在梦中,苦苦求醒。
殒杀的脸被冷汗打湿,他腰间的匕首落在地上,借着窗外下起的小雪的微光,折射着锋芒,他的嘴唇惨白,急躁的翕动,牵扯出一句梦语:“小婳…小婳…你等着我……”
猛然的起身,才发现房里的炭火已经烧了,凛冽的冷在刺痛他的全身,他摸索到窗边,关上了木窗,先前飘进来的雪花在墙角积了薄薄的一层,没了亮光,便被吞进了夜的口中,再无颜色。
匕首握在手里,他已经归心迫切,想到刚才可怕的梦,他冷峻的脸不见一丝血色。
“小婳,你等我…我一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