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天公盛怒,滂沱大雨,他在远处看着她,见她惊慌失措的跑来,他将她搂在怀中,发觉她气若游丝,体虚骨软,一身红衣尽数湿透,她的眸子空幻虚晃,似无一物,也无情思。
她迫不及待的逃走,踏上鸾架,绝尘而去,他在原地呆站了许久,他望望神坛的玄女石像,心下冰凉。
扔了油伞,狂奔而上,他提起衣袍,跪至玄女像前:“请玄女大人格外开恩,天音她都是因我如此,要惩罚也是我首当其冲,愿玄女娘娘怜悯。”
自然,玄女大怒,刺声骂道:“不过一介凡人!也敢左右本座的作为!天音乃本座高徒,居然被汝等凡人迷惑,若无世间秽土染浊,若无俗人荼毒,她何必散尽法力,换取汝与南蛮三十年的生机安稳!”
“她…散尽了法力…为何如此……”
他瞬间气急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胸口一片生疼。
可是玄女说得十分清楚,她为了南蛮大地山河永固,散尽了苦苦修炼的法力,只守他三十年的周全无难……
“天音自无极崖回来,已是触及师门禁忌,犯了天条,再无回旋余地,她当年被本座点化,来此南蛮王宫,不过是为度化自身,却不想误打误撞,到如今两袖清风,一身轻松,又拿性命与本座交换,为的便是这山川河流,鸟语花香,此后贬成凡人,远走他方……”
玄女或许是改变了心意,她一五一十的叙述了前因后果,虽有恨意,可是她已是答应天音,守卫着这位君王和一方山水,短短三十年,不过是白驹过隙,弹指一挥,神者,超脱了时间,早便忘记了红尘清苦,与时光漫长煎熬。
他跪在地上,许久不能言语,他的心痛操纵了全身,他逃脱不开,也无法忍受。
眼角一凉,他不知为何便流下泪水,泪痕极快干涸,他鞠躬三次,再问:“敢问玄女娘娘,天音若是离开南蛮,与我再不相见,她可会平安无事度过一生,若是如此,我便不再强求……”
若今生无缘相守,那便在此神前许誓,饶借半生迤逦,求取她一生的安眠合欢,嫁入深门。
若此劫已成定局,那便归顺跌宕命运,在掌一根红绳,到孟婆桥上的回魂水边,忆起往昔。
玄女手里的火鸟飞来,石块堆砌的肉身瞬间变化成灵活光芒,停在他的肩头,与他细语:“玄女娘娘可保她一时,却不能救她一世,她许愿护你山河三十余载,这个中生灵,神妖鬼邪,也借她三十年的庇护,三十年之后,她仍然与南蛮共存亡,若南蛮兴,她风韵之年便尚好,若南蛮亡,她便与其同年薨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天命,也是自罚。”
他听后,冷静而坚决:“当年天音为我算过,我可活到百岁之后,若如此,朝昀愿以生死薄上阳寿为她续命。”
他今年二十五,还有七十五个春秋可过,可是若无她相伴到老,他情愿只过耳顺之年,得她三十年的恩惠,再行五年孤独之路,深思过往,无憾闭眸。
“凡人都是如此的执迷不悟吗?”
“非是执迷不悟,不过是相爱太短,无故放手,也知冥顽不灵累人,却愿故人安好,各自莺飞草长,再无交集罢了。”
“如此,本座就成全汝的请愿,但愿汝不会反悔。”
“以命续命,功劳一场,只盼卿好,无怨无悔。”
火鸟从他肩头飞走,他感觉脑海有什么被抽走了,迷迷糊糊的看不清心里的想法,一阵乏力无助,逼迫他的五脏六腑。
“以命换命,以阳寿助她此生温暖,本座要取一物做信,凭此说服阎罗王,不然天庭大乱,圣帝发怒,四国将要罹难,由此汝可依?”
“何物?”
“汝与天音的昔日记忆,将此成灵,于汝与她,皆是美满结尾,明日起,汝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汝与天音前尘旧梦,一笔勾销,朝阳升起之日,彼此相忘,好过如今纠葛牵连,不知汝可愿意?”
他泪流满面,终是叩头答应。
心底五味杂陈,可也强颜欢笑,他和她虽然分离,可是江湖各自为安,不过是往事如烟,消磨了柔情,如今他一口应允,便是在此了断,两两遗忘……
锥心刺痛,化作相思一片愁,热泪盈眶,他在神像前痴坐一夜,满山的萤火迷离,在他袖间不肯离去,等到天明,他闭目几刻,锦衣着身,却偏偏念及她的容颜,千思万想,他踏入庭院,一阵慌神……
她红裙猎艳,飒爽迷人,他多想占为己有,却触及她眼眸深深,明亮朦胧,他一时感觉卑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朝昀…朝昀……”
她喊他时,声音轻轻柔柔,糯滑舒心。
他应下,眼神荒凉,不敢细想,终是战胜了自私,留她天地清明,一人独闯。
——“朝昀,你发什么呆呢?叫你那么久了……”
天音在他眼前挥了挥,埋怨他如此失神,她佯装无奈的撇嘴。
“没…没事……”
他连忙否认,好在他掩盖得及时,消沉低落的情绪并没有影响到天音,她在他身旁坐下,问:“朝昀…什么时候去看海……”
“现在去好不好?看你如此期待,想必是第一次去吧。”
“嗯…我生性怕水,若没人陪伴,一个怎敢去啊?”
“那好,我陪你去,不过你要如何答谢我?”
他开玩笑道,见她沉思一下,然后满脸娇羞在唇边亲了一下,立刻逃开,却被他抓了回来,是一顿窒息的热吻,两人气息紊乱,她红着脸瘫在他怀里,他只是笑笑,扶她起来,说:“走吧,我叫侍从买了许多你爱吃的零嘴,路途颠簸遥远,你便不会饿了,若你困了,我便抱你睡觉可好?”
他突然而来的调侃,让她忍不住又气又笑:“你又是想占我便宜,你这个坏人!”
“哪里坏,我可是买了不少的红豆糕,你再这样说我的不好,我便一个人吃了。”
他吓唬她一般的跑开,马车近在眼前,他突然停住,惹得她撞进他怀间,又是一阵笑骂,旁边的小厮见了,无比羡慕的看着,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心想,这公子佳人,还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良人,只是他哪里会明白,眼前的良辰美景,都不过一场云烟罢了,日后再看,也是逼人垂泪的楼台悲怆之戏……
“朝昀!你真是太可恶了……”
她的笑声如同黄莺出谷,她和他打闹着上了马车,还没有坐稳,便被他扯了一把,他的手便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挣扎,躺在了他怀里:“朝昀…你骗我,你都不喜欢吃红豆糕……”
“嗯,你吃便好。”
果不其然,车厢的一般空间都被她平时爱吃小吃和糕点霸占了,她只能萎缩着身子,被他拥抱着,她感觉到无比安心。
“好不好吃?”
他贴心给她擦去嘴巴的糕点碎屑,满心欢喜的看着她俏美烂漫的模样。
“嗯…你要不要吃…喂!朝昀…你赖皮!不是说不好吃吗……”
她本来是想要同他气一番,糕点还没有递出去,便被他一口咬走,然后咀嚼几下,进了他的肚子,她大呼上当,撇嘴万分谨慎的抓紧了剩下的红豆糕,生怕他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抢走了。
入喉,是甜蜜软糯的触觉,舌尖都被迷倒,味蕾微微的颤抖,红豆糕的甜美便成了他的腹中之食,他本就不喜欢这种甜腻的味道,不过是想日后再无机会,此刻的稍不留意,便是错过她所有的习性,虽然到最后还是要忘记,至少天黑之前,他想要怀揣着她的一切习惯和秉性入梦。
“阿音…你…你爱不爱我?”
她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心想这人怎么这般的小气,就是少了他一块红豆糕而已,为何要上升到如此深奥的境地,当看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她呆呆的点头,然后塞给他一块糕点,提醒道:“给…给你一块……”
“我不要这些小孩子的玩意…我在问你爱不爱我……”
“朝昀…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红豆糕被他大袖一甩,竟然掉出了马车,没有一丝的犹豫,没有一丝的留恋,它便离开了天音的视线,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她便有些着急的问,却听他一声嘶吼:“回答我好不好!”
他的突然失控彻底吓住了天音,好久她才回过神来,便猛的频频点头,说不清楚他现在的样子,她却十分的心疼,不想他难过,不想他怀疑,她决然的重复一遍:“我爱你,朝昀……朝昀,这世上,你是我最爱的人了……”
“阿音…我好爱你…我好爱你……”
他的手臂一圈,她差点撞上车厢,他的动作有些野蛮,快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他抱着她不愿意放开,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好像也在提醒自己:“阿音,我最爱的女人是你…是你……一直都是……”
“我知道啊…朝昀…就像你知道我也最爱你一样…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像是一个慈祥温顺的母亲抱着孩子,缓慢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她才发觉,他是那么的瘦削,凸起的骨头膈应着她的指腹,她感到一股不由自主的疼痛。
“阿音…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记得彼此了…你会不会比现在要快乐……”
他咬牙的忍住泪水,她的怀抱带着芍药的香味,扑鼻都是特别而浓郁得恰到好处的芬芳。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除非你真的要忘记我…否则怎么会忘记呢……”
他的话语如一根鱼刺,生狠的横亘于她的心头,说与不说都是剧痛。
他便怕,三日之后,他还是忘不了,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呼吸,她的习惯,她的一切……
他也会恐惧,如果她把他彻底忘怀,别说轮回,就是这一生在阴间重逢,她可还会记得他叫朝昀……那样的话,他虽然是鬼魂,恐怕也会全身如同车轮碾过一样……支离破碎,残存怨念,再无法转世,只能等着她来,三途边一朵彼岸花,不过空谷繁华,只求她回眸之处,芍药开满,和薰衣草的花香飘荡阳尘……
“朝昀,我怕是再世也忘不了你了…今生是我亏欠于你…但愿来世,成为君妻…共话桑麻,泉下煮茶……”
爱过之人,怎能说忘便忘,又不是一场江湖潦倒孤心,又不是屋前讨饭的落魄僧,又不是月老庙里的扫地人,他是入她心房的一池秋水,他是救她危难的高冷贵人,他是倾尽天下都无法比拟的桃花随水,她自愿迷醉。
殒杀驾驶着马车疾速如飞,鞭子的干脆利落的声音响彻耳畔,转弯踏上一条乡间小道,入眼便是茂密墨绿的山林,此刻不过是午时,方才三人梢事休息之后便走上了去往西域的通道,看着地上的滚辙的印子,他放慢了速度,往风里一嗅,他的赤眸红艳艳的亮起,然后自语说:“是龙涎香的味道…难道天音和南蛮王到这边来了……”
他随即加快了鞭子的甩落节奏,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顾虑,他有些担心天音和南蛮王。
路过一块空旷的谷地,殒杀远望,看见了一片火红色的芍药花,他看着之前的车轮的痕迹在这里直通向前,似乎是去往了花田,他朝马车里说:“无心,你看车外,有芍药花。”
其实他在意的,只是地上好像刚刚经过的马车轱辘的印记。
无心和阿狸一听,便挤在窗口往外面看,一眼过去,便纷纷的眼光发亮:“哇!好…好别致的景色…这一片芍药,居然在这里开得如此的好……”
这里四面都是山地,没有充沛良好的水源,但看花朵灿烂娇艳,一定是有人悉心照料,只是这里荒山野岭的,是谁有如此闲情逸致,来此开天辟地这般耀眼的一隅明媚风景?
正想着,她听见殒杀说:“是南蛮王,我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还有地上的印子,他们一定在此停留过,再快一些,可能会追上……”
“想不到…他对天音倒是上心,这连绵的花海距离城中至少有三十里路,来回都要一天左右,如此用心良苦的种植芍药,一定劳神伤财不少于一月,看样子其中一定引进了泉水,不然养不出这样上等的花来。”
她称赞不绝,又兴奋又羡慕。
“可是养花的话为何要养在这里呢?不是养在家里最好吗,间隔又近,还好搭理,这个王是不是傻了啊?”
阿狸懵懂无知的看着无心,她肆无忌惮的话语将无心弄得一阵的发笑,捏捏她的脸,说:“你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懂这些,这南蛮王身处深宫,与天音名正言顺来说不过是君臣关系,他要是高调张扬的表达爱意,天音只怕会越躲越远,倒不如择一块静谧幽遥远之地,在此散播种子,守一田的花开,看那花丛里建了木屋,南蛮王一定常来,修身养性,逃避朝野,也是一个上好的去处了。”
“说得也是,无心的理解真是一针见血,这样想的话,南蛮王真是痴心一片。”
殒杀看了木屋,也附和着说。
天音已然睡着,她舒展开柳眉,一脸幸福和温馨,他便只看着,如见珍宝,不舍得移开目光。
马车拐进了一片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小厮努力的掌控着马车,可是地上都是细碎的尖锐石子,马蹄踩过是一阵东倒西歪的痉挛,车厢不停的震荡,他不耐烦道:“慢着些。”
“是…公子,确实是这道路崎岖……”
小厮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闷哼一声坠到了马下,车帘突起一片水渍,带着腥味冲鼻而入。
“你——”话未说完,他伸出的手猛然停住,他才看清楚,帘上是一片鲜血,吓得一抖,他回身挡住了天音,却见车帘被扯开,几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提着大刀架在了他面前,他们语气不善,粗声粗气的呼吸着:“小子!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一个大汉扬扬手里还在淌血的刀,警告的朝他仰仰脖子,显然是在告诉他要是不从,一定是和小厮一样小命不保。
他没敢轻举妄动,料想他们不过是一伙抢人钱财的强盗,便利索的把腰间的玉佩、璎珞,翡翠等饰物纷纷都扔出了马车,他的高大身影完全把天音挡住,所以强盗们都没有发现他身后藏了一人。
三个强盗连忙去把地上的东西都捡了起来,在手里掂掂重量,一强盗大笑着朝旁边的强盗嬉皮笑脸的甩甩手里的玉佩,忍不住的激动起来:“大哥,这小子可是块肥肉啊,这些东西可够咱们花好几个月了吧。”
那强盗冷笑,给了他一个嫌恶的眼神,又将阴狠的眼神看向了南蛮王,见他毫无惧色,高贵端坐,一身华服傲然挺立,只是努力的保护身后的一堆阴暗看不真切的东西,便疑惑:“你小子背后藏着什么?给爷几个瞧瞧!是不是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其余两人也提起了兴趣,纷纷的注视着他的背后,他汗流浃背,不是怕了,而是在观察局势,这三个强盗一定在此埋伏了很久,若无准备,一定不会直接杀了他的小厮,他虽有武功,也怕对方使诈,就在此时,他背后一阵翻动……
“朝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