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劲服,无心先上了马车,然后将阿狸抱了上来,她见祁渊在门口站着,殒杀也没有动作,他的眼神念念不舍的望着院子里,她便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人生无不散的宴席,他日再见,亦能寒暄……”
祁渊也微微颔首,他挥挥手,唇色淡淡,道:“去吧,有我在,你大可放心,即使日后阿芸要回去,我也不会阻拦,若是你的组织辜负她,我也毫不会气,殒杀,走吧。”
殒杀这才放心的坐上马车,马蹄塔塔的远去,他扬鞭的英姿勃勃随着一腔依念甩在马背上,车轮便即刻疾驶,祁渊目送他远去,他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他一直担忧的不过是祁渊对师父岐芸的真心到底到了何种地步,现在天下安稳,大可高枕无忧的花前月下,可是她终究是属于星河,不属于辛南,也不属于南蛮,他便怕有朝一日,各国纷争,组织倒戈,那时法不容情,她又何去何从,他要的就是祁渊的一个庄重誓言,如今乃至以后,他都把师父交给他,只愿她被人捧于手里,藏在心里,有人为她冲锋陷阵,有人给她嘘寒问暖……
如此,他点头答应,许下诺言,他也好安然抽身离开南蛮,若日后他性情大变,不念昔日欢爱,伤及师父安危,或者弃她于不顾,他便是要他的命的。
马车转了几个弯,便是到了天音的妙雯坊,殒杀喝住了纯黑色的千里马,翻身下来,无心撩开帘子,道:“到了?”
“到了。”
无心便下去,一把抱下了阿狸,眼前的府邸大气富丽,金碧辉煌,红砖绿瓦,琉璃飞光,极其的奢华糜丽。
到府前,小厮迎了上来,低眉恭敬的问:“不知公子前来妙雯坊有何事?”
“请问天音国师在吗?”
小厮摇头,一一作答:“国师自昨日起便随陛下出门了,听说去了皇城之外,想必要过几日才回府。”
“她与陛下出去了?去哪了?”
“小人不知,皇城之外辽阔无边,具体到了哪里大人也未曾交代。”
殒杀想了想,遗憾的说:“此次本来是来登门道谢了,却不想她不在府中,我带了一个礼物,与我交给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小厮,然后转身便走了。
“公子!若我家大人问起公子姓名,小人……”
“我叫殒杀。”
他回答道,一甩鞭子,尘土纷纷,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想,天音和南蛮王一定是旧情复燃,重新合好了,如此才会双双逍遥在外,不思归期。
这样也好,他便是促成了一桩好事,当日去无极崖之前,天音已经把消息封锁,她便是怕自己一去不回,想要先斩后奏,可是他把此事全部透露给了南蛮王,不过是想要拉她一把,她对他忠心耿耿,也同样深情厚谊,超脱了君臣关系,只是期盼两情相悦的柔情。
殒杀是觉得,两人无比的合适,像秋花和霜月,像溪水和藻类,相得益彰,默契十足,
“殒杀,你方才给了那小厮什么?祁渊都不知道你准备的礼物吧。”
“是从星河带来的回魂水,在鬼道用了一瓶,剩下两瓶,一瓶送了她,还有一瓶以备万一,我想对她应该会有大用。”
“原来是这样,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她受伤了吗?”
“在无极崖的时候,她受了点伤,看起来只是精神不振而已,不过祁渊的小厮说,这几天她身子一直抱恙,我想估计有点棘手。”
“这下有了回魂水应该不用担心了,此物珍贵稀有,是星河独特迷药,可以治愈伤口,也能驱毒炼气,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嗯,希望如此,好在她已和南蛮王和好,不然估计她依旧是如之前那样惆怅寥落的……”
殒杀却在此刻担忧起来,为什么他觉得这件事情一点也不简单,从头到尾好像都太顺利了,他便问无心:“你说…一个君王和臣子会有好结果吗?”
“你说的是天音和南蛮王?”
“嗯。”
无心虽然不忍心戳破,还是摇头,这世间的情爱她认为是有特定的轨迹的,如同人妖殊途,门当户对,遵循着看似无理实则难以解释和反抗的规矩戒律。
“为什么?”
“君于臣,傲世朝堂,指手画脚,王命难违,如猛虎咆哮,声声震天,何其神圣;臣于君,卑微侍奉,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如渺小蝼蚁,颤颤巍巍,如此疲累,可是却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若有一天,君臣相爱,岂不是贻笑天下,挑战朝野,这对于天音,并不是个好去路,我想你看见的情景——两人如胶似漆,如漆似胶不过是一场假象,天音最后…还是会离开他,甚至离开南蛮,从此归隐江湖,渺无音讯……”
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语,居然就是天音未来的命运,她的归途就似无心预料的一样,她不过是还在做梦,把南蛮王引诱在梦里,她红衣飘飘,沉沦迷醉,可是最后,她还是要亲手打破自己编织的美梦,和南蛮王一刀两断,恩怨皆了。
“会这样吗……”
苦涩蔓延,殒杀咳嗽一声,前路路过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苍翠山林,日光照耀,灿烂的光晕在他的匕首流转,他的劲服墨黑发亮,身后的黑发如同瀑布一般的漂亮,随风起舞,妖冶魅惑。
“无心姐姐,我们是要去西域吗?”
“嗯。”
“西域…是什么样子的呢?”
“嗯,西域可是个美丽的地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铁马兵戈,寒枪银鞭,在那五月飞雪之中,沙漠之花绽开在如血夕阳下,美得让人窒息……”
她在西域待了差不多将近十年,初到西域,看到了冷月冰山,硝烟弥漫,争斗四起,守卫西域的兵将铠甲森森,血花染透了狐裘,于帐篷煮酒食肉,鼻腔喷涌烈气,掌下大刀阔斧,脚踩毛袜虎靴,声音雄浑高亢,如沙漠里的飞鹰,那时,她便决心投身于这悲怆荒凉的凛冽恶劣的境地中,苦中作乐,任劳任怨。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萧条,寂寥,冰冷,清寒,落寞,一瞬间击中她的心,这种人间的别样的美,此后就长留她的心间,每次回忆,都是赞不绝口,眉飞色舞,要将人彻底带入那羌笛寒绝,马飞草美的新篇章。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时,天音被南蛮王抱起,裹着一袭素白色的毯子,她在他的怀里睁开双眼,见他也是睡眼惺忪,懒懒的披了件外衣,却在她醒来时对他笑得明媚如春:“我看这个时辰该有日出了,在这片芍药花田见旭日东升,我想应该特别的温暖美好。”
“嗯……”
她嗫嚅一句,却在他怀里不肯起身,仍旧于他胸口瘫软如泥的倒入他的热烈温度里,贪念的汲取他的暖意,不一会儿便又睡了,与他十指贴合紧扣,发丝暧昧纠缠。
“阿音,你这样子…让我好想吃掉你……”
他危险的微眯着纤长的双眸,波光粼粼,斑斓柔软,天音却没多大反应,扭捏了一会,便只是噘嘴:“朝昀…你可不要乘人之危……”
他便在她脸上一吻,看她睡得酣畅安稳,扯好毯子裹好她的腰肢,手指拂过她的唇,他却不舍得去采撷芳香,只是搂紧她,自言自语道:“若有一天没有我,阿音…你也要活下去,不管你去哪里…都要照顾好自己……”
天音睡得正沉,当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只是皱眉,在梦里看见了一片薰衣草花田,朝昀便在其中,伸手接住了她,她本是要笑的,可是为什么,明明做梦不会感觉到疼痛,为何她却觉得胸腔都被撕开了一般,她鲜红的心露在外面,一点一点的往下滴血……她再也笑不出来。
这时,天边渐渐地亮起来,好像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色,在粉红色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微微闪烁散却。
一抹橘色刚刚升上花海的边缘线,被几片由粉色转为鲜红的朝霞掩映着,它娇羞如同少女出浴,橘色渐深,缓缓的蠕动冉起。
“阿音,快看。”
“唔……”
他将她近乎粗暴的吻醒,她便在他湿滑暖香的气息里彻底苏醒,唇色妖艳勾人,她眼神迷离慵懒,猫一样的狡黠迷人。
“朝昀…你乘人之危……”
“是你诱惑在先。”
阳光从云缝里照射下来,像无数条巨龙喷吐着金色的瀑布,霎时间霞光布满了半个天,拥护着这一轮金光灿烂的朝日,花海上也荡漾着无数道金光,混合着深红色的芍药,露水折射出晶莹若泪的荧白。
“阿音,你看…是不是很美。”
“嗯。”
她往他怀里瑟缩,贴近了他的心口,看着晨露朝日,却有一瞬间,她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恐慌,仿佛这一切都是虚晃,直到清楚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她才莞尔发笑:“朝昀,这样的景致,是我一生仅见的绝美。”
他拥着她纤细的身子,点头吻住她。
天旋地转,顿生情欲,她落在带着露珠的草地上,身下压着柔软华美的毯子,他撑着双臂在她的肩膀两边,藏青色的锦服便滑落在一旁,她惊恐的对上他满是火焰的双眼,在那略微挑起的眉梢,他的冲动在缓慢的逼迫着他的神智,如抽丝剥茧,他咬在她的唇上,然后盛情肆虐,他的指尖碰上了她的腰身,微凉如风一般的触觉,却立刻开始烧灼着她的肌肤。
“阿音…阿音……”
他狂躁的撕开了她的衣裙,摩挲着她的锁骨,他握紧五指,将一切隔阂都褪到她的腿踝,欺身而上。
偏在这退缩不得的时刻,南蛮王却是眼神一暗,艰难的压下了眸中的烈焰,他与天音对视,看着如此娇躯横陈,他却再没有肮脏拙劣的想法,他为她着好衣裙,崩溃一般的翻到一边,右手遮住眼睛,掩饰住他瞳孔里面清晰沉重的痛。
她也是楞在当场,任由光晕爬过雪白肌肤,她捂住心口无声的哭泣着,羞辱把她吞没,伴随着身体的寒冷,在这充沛的光照下,她竟然浑身发抖。
咫尺之遥,远比天涯海角。
彼此背对,芍药摇曳,犹如孤单鬼魂,在桥边勾人精魄,夏日明媚,心身皆冷。
她想,若此刻死了多好。
她的心,怎么可能招架他的嫌恶……
她以为,他阅女无数,她这般的,也不过是平淡姿色,难入他的法眼,所以才会一番捉弄,在她最难堪之际抽身离去。
一滴冷泪,随她起身之时不知落在何处,她整理好了衣裙,不带留恋的走上木屋的台阶。
衣裙掠过草地,一阵鬼祟的响动,南蛮王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他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做出任何挽留的举动,只任由天音离他远去,到了一个对他闭塞的空间。
天音倒在床榻上,歪着头看屋前的风铃,那铃声随风飘摇响动,她却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她一顿的烦躁,蒙头闭眸,日光打在她的裙尾,像是被新鲜的血液刚刚浸渍过,红得使人厌恶。
到午时,她听见南蛮王的声音,他抱住了被子里的她,愧疚的看着她的眼睛:“阿音,我只是不想勉强你…我怕你拒绝我…我想给你一场婚礼,然后再得到你……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是我太轻浮了……”
她推开他,兀自的抱住膝盖,即使才睡醒,她还是感觉到浑身疲倦,便埋头看他,略带讽刺的说:“你怕是见够了美人,突然看见我,便寻个新鲜,却发现没有感觉罢了……”
对于她的反应,他没有多少吃惊,他只是低下头,好似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满脸的笑意,好像之前的不愉快不复存在:“阿音,我带你去海边好不好?”
“嗯?”
天音疑惑,为何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觉得他这两天给他的感觉有些异样,是不是谁给他走漏了风声,他知道了自己要离开,可是如果他全部知晓的话,他怎么可能放她远走……这就是最离谱的地方,他像是隐瞒了她什么,可是她却不管怎么样都猜不透。
“朝昀,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
她狐疑,直觉他有问题,就像他当时在妙雯坊询问她一样,她警戒的目光仿佛要把他刺穿。
“瞒你什么?”
他摇头。
看他的样子,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可是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不过这时朝昀却把她抱紧,语气非常的平缓自然:“阿音,上午的事,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我叫人买了你爱吃的荷叶鸡,吃完我带你去看海,虽然路程很远,可是你放心…我一直都陪着你。”
他把事情都交代得特别的清楚,不知道是怕自己遗忘还是怕天音迷惘,可是一种诡异可怕的感觉便开始萦绕在天音的心头,不管他怎么掩饰遮盖都挥之不去,只是找不到他的破绽,她无法揭穿他,然后证明自己的想法。
“慢点吃,小心烫,我又不会与你抢。”
他呵呵的笑,宠溺的再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荷叶与肉交融的味道,正是最简单的投其所好的办法。
她吃得欢快,灿烂的笑着,喂了他一口糯米排骨,贴心的问:“好吃吗?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这样软烂温和的味道。”
他点头,嚼着口中的排骨,可是他眼眶发涩,一直一直苦到了心里,只是他从来都伪装得没有一丝破绽。
她的笑颜近在眼前。
如花美眷,娉婷袅娜。
他却不再忍心仔细的看,他看着手腕处的黑线,轻声的叹气,酸疼于他的血肉扩散蔓延,他别无他法,只为她安然无恙,度过余年,哪怕她就此离开,哪怕她嫁予他人……除了臣服命运,他真的别无他法。
这一生也快,天地玄黄,秋收冬藏,岁月长久,鬓发如霜。
这一生也慢,宇宙洪荒,寒来暑往,辰宿列张,相思生寒。
盼望奈何路上,无人作伴,只怕她一时兴起,再着红裳,无谓命格作乱,是否魂归故里在见她,恨那江湖梦长。
阿音,我是愿意用我的命去换你四季长安的。
哪怕你为别人红袖添香,哪怕你为别人儿孙满堂,哪怕你为别人死生契阔……
只愿你我不复相见,你在阳间,我堕黄泉……
他如此想,清泪成河,在心头入海,奔放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