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少主抓她回去的时候,她跪着地上求饶,为了季流凡,额头都磕破了,杀手的骄傲被她砸碎在地上,一文不值。
季流凡终究是辜负了她,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又有了新相好。
“岐芸,孩子都是这样的,爱闹脾气,一不小心便翻脸了。”
玄柔就这样解释,好像脸颊还有着羞笑。
她以为她一定是在掩饰,一个女人的最美好的愿望,不就是婚姻美满,家庭和睦,相夫教子,所以她猜她一定是恨的,奋不顾身换来背信弃义,倒不如养一条狗,烦了便打死,可那个男人不行,她没了杀手的骄傲,便拿不起以霜雪而铸的兵器,自然也无法说狠心就狠心。
“岐芸,若是可以,你便做一辈子杀手,不让感情这种菲薄之物有机可乘。”
这是在她闭眼时对岐芸说的最后一句忠告。
从十一岁那年开始,她便铭记在心。
季流凡的血也开成了红花,仆人们一拥而上,都被她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像小小的没有长开的彼岸花一刹那盛开。
她的衣裙也是,可她始终笑脸迎人,直到整个院子没有一个活人。
她的刀其实没有被赋予多么神圣艰难的任务,她用刀刃划烂季流凡的衣服,然后在他心口处刻了“玄柔”二字,血红的印记深刻诡异,必将伴随他轮回转世,到阎王面前也一样,他逃不掉命运的裁决,也不能遗落往昔的记忆,这是对灵魂的扼杀,将永世警戒他的罪恶。
至少,岐芸这样想,她相信灵魂会以不一样的皮囊存在三生三世。
“芸儿,回去了。”
少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好像尽量放低了声音,又掏出绢布擦净她脸上的血迹。
“少主,这样师父就不孤单了吧。”
“也许吧。”
少主没有打破她的幻想,说道。
师父死后的一个月里,她每晚都会梦见她,她坐在枫叶繁茂,纷飞如金色蝴蝶的亭子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孩子,对着她说:“岐芸,你瘦了,”又或者是:“练功辛苦了吧,要好好吃饭。”
她的温柔,听来好让人心碎。
原来,她一直在想念着她。
后来,再梦她,便哭个通宵,起来时枕巾湿透,眼肿如核桃。
到她头七,她采了一捧菊花到她墓前,忍不住哭着说了好多话。
墓前的枫叶落了一地,暗色的红色铺满了山岗,夕阳如血,晚霞相映,风却很清爽。
“我的鞭子使得特别好,少主也夸我了……还有我会照顾好自己再过一个月便是我的生辰了,可是我真的想你了师父。”
她趴在冰冷刺骨的墓碑上,哭得声嘶力竭。
再后来,她再没有梦到她。
她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努力的朝着她曾经希望的那样成长,妖娆冷血,冷漠无情,武功少有人敌,长鞭狠辣阴戾。
她也会每年都回去看她,摘上鹅黄的野菊花,到那处红叶飘飞的天堂,和她说说在外闯荡遇到的事情,起初说到委屈处她还会哭,直到后来,便只笑着,她的影子被阳光拉在地上,英气而婀娜,马尾利落而秀丽。
她终于是在江湖风雨中长大成材了。
祁渊听完她的故事一阵唏嘘,原来每一个杀手的背后,都有一段无法分享给每一个人的往事。
感情的之事,靠单方面的付出不会有结果,所以他才不会勉强她,玄柔之死带给她的冲击不容小视,她的心结也因此而越捆越紧。
“阿芸,我会等你接受我。十年,二十年我都愿意”
“祁渊,你真是无药可救。”
看来她的故事是白说了,他不仅没有望而却步,反而越战越勇,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烦恼了。
“阿芸,跟我回府吧。”
他拎起地上的纸伞,依旧积极的撑在她头上。
“你别想了。”
她瞪了他一眼。
“你误会了我是说,傍晚我们的人就到了,你不如先打扮一下。”
“打扮?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耍我!”
“阿芸,你听我说那个人的实力不在我之下,若不智取,只怕很难活捉他,还有我也不想带你一起冒险,乔装打扮不过是一个幌子”
“你真是的!”
念在他有伤未好的份上,她最终答应了她的计划,稍微牺牲一下皮相,反正别人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如果一个杀手敢于运用美色,是不是更加的完美呢?
当岐芸穿着一身名贵繁复的浅蓝色锦衣出现的时候,祁渊的眼里是掩盖不了的惊艳,这是他亲自给她挑选的华服,他觉得她更适合鲜艳华丽的衣裙,款款而来,步步生莲。
云螺高挽,步摇粉蓝,是精致的含苞待放的茶花,花蕊清晰可数,坠着珍珠串子,以及几只细长美丽的银钗,脸上脸上略施粉黛,便已是不可方物。
锦衣虽无法像劲服那般更好的显现身子的标识与诱惑,却在宽袖罗裙之中多了几分甜美温婉,腰间玉佩摇晃,声响清脆悦耳,岐芸走至祁渊面前,紧张问道:“不不好看吗?”
好特别好看。“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迷恋的味道,像远在异乡的游子终于吃上一碗魂牵梦萦的清水挂面,眸子闪耀着渴望的期盼,不掺杂使假。
岐芸的美是具有侵略性的,让人伤痛,也让人兴奋,让人疼到骨子里,也让人永远贪恋,是开在黄泉的红花,于忘川之上摇曳舞姿,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只路过的鬼混。
她的美,由内而外的,一身婉约大方的锦衣暂时藏起她的绝色超脱,换得一种恬静细腻的气质,宛如一块刚刚打磨完工的价值连城的白玉。
自然,这种美更让人舒服,也更让人可以安心接受。
傍晚时分,岐芸和祁渊去往竹林,她在明处,他在暗处。
大概半个时辰后,竹叶卷起风尘,一阵冷清的气息袭来,岐芸握紧了袖中的软鞭,脸上依旧挂着淡笑,悠悠的冷漠在她心胸荡漾。
“哪里来的美人儿,是在等在下吗?”
轻浮慵懒的男声在她耳边贴近,带着夕阳落入峡谷的湿热,似有发丝搔过她的衣袖。
带着青色铜制面具的男人逼近她身前,高她几分的头颅是如此的自以为是,他的眼里光影阴柔,是一种弱势的美。
“你是紫韵萧?”
一瞥,他腰间的竹萧与祁渊的近乎一样。
“你认得我?”
突如其来的优越感充灌四肢,他饶有兴致的等待着绝色美人再次开口。
“可是,你又不是什么好人。”
她冷笑,甜美的笑容几番动摇,最终化作嘴角的嘲讽。她仰着头,情绪拿捏得刚好,不会让人尴尬,也不显得无礼。
“那你觉得好人是什么?”
她哑口无言,却要伸手去摘他的面具,被他拦下,他也冷笑一声:“怎么?想看?”
“慢着,”他突然怅然笑着,好似读懂了岐芸此次前来的深意,他朝祁渊藏身的位置轻声道:“别躲了,我早就知道你们会在这等我。”
竹枝一阵窸窣的响,祁渊云淡风轻的勾唇,眉头却是微有嗔怒:“你倒是很心高气傲。”
饶是换作别人,对于这般嚣张的冒充者只怕会二话不说便先教训一顿,只是祁渊向来是心平气和,宽厚温暖之人,只在气质上,如竹坚韧不拔,骄傲高洁。
男人没有说话,做好被祁渊兴师问罪的准备,他的锋芒已收了大半,只余面具下的粉白色的嘴唇有了一丝凉意,是不屑一顾,像束手无策。
岐芸性急,问道:“那你为何要冒充紫韵萧?”
“想必你就是真正的紫韵萧了吧。”
男人释然道,望向祁渊。
“你盗用我江湖名号有何用意?”
那男子却是嗤之以鼻,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指着祁渊破口大骂道:“枉你独得紫萧,神通广大,能耐高卓,却只能避世不见,躲在远处,不问红尘,试问你一身本领却有何用?”
祁渊来不及想出一句辩白,可他心里的确是吊着一团怒气,若不是他自己本身,有什么资格口若悬河,竟是言辞激烈让他无地自容,他不想否认,他的话戳进了他的心坎,似纤长的绣花针正中他的心窝,尖锐的疼使人欲罢不能,浑身刺痛。
岐芸也没有料到,男子如此口不择言,居然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用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羞辱和逼迫祁渊,他的语言字字诛心,听来心神疲惫,好似置身昏暗之中被人冷不丁的打上几拳。
“你一个冒充者,有何资格说他!”
岐芸为祁渊不平,他一言不发,倒好像真是怕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其实她哪里知道,祁渊的心底,已是血淋淋一片,他的内脏都被挑开,剖翻,不遗余力的痛苦着。
“你又是谁?难不成祁渊你居然无能到这种地步,还要靠女人来捧场?”
这个男人认得他。
祁渊还是开口:“你如此能耐,为何不报上名来?”
清冷的语气仿佛秋风扫过枯叶,卷来一阵呛人的枫树的辣味。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域樗北炎。”
男人也不含糊,声调高了一成。
随后,他摘下面具,在他左眼的位置,有一个鬼面般若的图案,青面獠牙,邪恶凶狠,不知是刺青还是胎记。
一双眼睛,集聚了天地之间的一切邪气,或阴晦,或妖冶,或含情,或混沌,似看他一眼便如同品尝四季。
“真是你。”
岐芸一看清楚,便抽了软鞭愤怒的甩去。
男人身形不稳,但准确的接住了她的长鞭,一扯,蛮力大到岐芸也跟着挪动了脚步。
“你要做什么?偷袭?”
“你伤我心腹,我找了许久,今天见了,你还想逃脱干系不成?”
“阿芸,不要冲动。”
他握住她的拳头,眼神哀戚,让岐芸摸不着头脑。
男人扔开她的长鞭,冷冷的嘲讽:“祁渊,你还算识相!”
“樗北炎这个名字,很特别。”
祁渊把岐芸护在身后,和男人之间气氛僵硬而奇怪,奇怪的是,两人在某些地方有一些特质很相像,可是又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十分耐人寻味。
樗北炎这个男人,夹带着春天的气息,是富有生机的,活泼和灿烂着,又带着暮春某一种花朵,有落败之时的妖艳。
至于祁渊,他像是春夏秋冬的竹,在潭水清澈见底的潭底里面生长,根、茎,叶都是清新和孤傲的。
“祁连珺这个名字如何?你有印象吗?”
“你说什么父亲”
祁渊像听到晴天霹雳一般,跳起来揪住樗北炎的衣襟,气急败坏的质问他:“你再说一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不过是想要提醒你,苟且偷生,好比蝼蚁,你一生都要庸庸碌碌不管尘世吗?”
樗北炎推开他,嫌弃的掸掸衣襟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牵着祁渊的鼻子,像衣衫似褪未褪的一脸春光吊人胃口的娼女,可等人将他压倒在床上欲行不轨时,便故作清高的拒绝将人撇开,顺便还要添油加醋的讥讽一番。
那是一块经年孤寂的疤,揭破便渗出鲜血,前尘的痛一并涌来,冲击着他薄弱可怜的灵魂。
“祁渊啊祁渊,你这样的愚钝,根本不配成为我的对手。”
他掐住祁渊的脖子,手背上青筋凸起。祁渊的脸青红一片。
岐芸再次抽出鞭子,这一次正好打在了樗北炎的手臂上,她力量掌控得近乎完美,寒风扫过祁渊的面容,他眉一皱,挣开了樗北炎的拘束。
“我看你这个女人真的是——”
手臂浮起血红,鞭痕即刻肿胀冒出鲜艳的轨迹,樗北炎拂去鲜血,破掉的衣袖在风里招摇,他气极了岐芸的调皮,女人不应该像猫一样趴在男人身上吗?或者在怀里。静静享受主人的抚摸和喂给的甜食。
“樗北炎,不管你是谁,休想再从我鞭下安然无恙的离开!”
“怎么,你还担心他?这种懦夫!”
“闭嘴!”
樗北炎的口无遮拦在荼毒着祁渊的自尊,也在挑战着岐芸的底线,鞭子被她握得发疼,指甲也掐进了掌心。
“樗北炎,你为何要冒充我,还在江湖上败坏我的名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了,不过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如今世道并不太平,你难道要躲一辈子?”
“呵,你与我毫无干系,为何大费周章?”
祁渊想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有一种感觉,樗北炎的出现是冥冥中注定的,是要当头棒喝,还是要推波助澜,一时也弄不清楚。
“罢了,真理或许让你自己寻觅更让你印象深刻,我能做的只能到这了。”
水色冰冷落进他的眉宇,他对着青潭仰头,坚硬的面部线条在月华下熠熠生辉,像皇家进贡的华美精致的瓷器,是恍若隔世的波光,似又牵着一抹奇特的笑,他的眼角勾勒出媚色的影子。
祁渊的心腔一揪,樗北炎的样子,好似与死去的祁连珺重叠,魂和血的交融,那一场旷日持久之战,隔着岁月展开了血腥的手紧锁他的咽喉,窒息的触觉让他头脑空白。
“祁渊,怎么了?”
岐芸扶住他摇晃的身子,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滚烫如火,烧得她心慌。
樗北炎再次逃离,不带生息。
祁渊没有在意,也没有阻拦。
“阿芸,混迹尘世是否会改变命运呢?”
那近乎凄绝的笑突然惊现祁渊的嘴角,一明一暗,似要和晚星争辉,他的喃喃细语微弱如喘息,若不仔细会被遗落在空气里。
“祁渊,天地之大,总有一方净土庇佑你,你不必听信樗北炎的话,我看他面貌不善,估计不过一个牛鬼蛇神,翻不起什么巨浪。”
樗北炎在她眼下逃之夭夭,说实话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为顾及祁渊,她不惜放过他,图的不过是祁渊此刻的安然,可她真的好过吗?相反,他的表情比及之前对于樗北炎的挑衅时更加难看。
其实出世或者入世,都是在江湖波涛挣扎,出世是看着其他人为纷争动荡肝肠寸断,然后为求自保退居幕后;入世则是更加直接的和红尘纠葛过招,一步一抹殇,一酒一魂裂,死于海河谷地,葬在青川峡谷,无非企图的是万世长安,采菊东篱。
然后,出世和入世也如手足相残,一方猛烈如鬼,一方韬光养晦,一个在日光里睁眼,一个在黑暗里窥视,一双相同的脸,葬送了多少春秋烈士,饮血白骨。
祁渊之后沉郁了几日,后来岐芸再到他时,他又咧着嘴笑,一脸的肆意挥洒:“阿芸。”
她把在竹林穿过的衣裙还给他,道:“我没有时间穿,你拿回去吧。”
“不行,这是我特地让人给你订制的,怎么可以又拿回来。”
“特地订制?”
祁渊羞涩的抓抓耳畔,胭脂色的腮帮煞是滑稽:“嗯,樗北炎我一个人就可以对付,若我直接送你,你大概不会接受”
“你又耍我?”
她气极,欲要和他动手。
嘴一瘪,眼一垂,他轻声道:“阿芸,都怪你”他像是受够冷落的小媳妇终于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忍不住的开口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