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羽锦孤身一人回到画舫,船上的烛火只余半截,烛泪落到好看的青铜铸造的烛台上,一个鲜红,一个墨绿,好像特别不搭,又好似天生绝配。
替换了红烛,船内便更加的亮堂,只刺得眼睛疼,梨花矮榻上,封羽锦卧位饮酒,听着湖上有女子的笑声,他一口下喉,直烧得心上滚烫,这酒本不烈,不过是为情思所扰,方变得苦涩辛辣。
酒已倒尽,皆入神魂,三分醉意坐于船头,湖面平静如镜,镜中有冷月高高挂着,天幕寒气入云,冷冷清清好不凄楚萧瑟。
纵目看水兴楼处,灯火阑珊,熹微可怜,就连人潮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仿佛一时之间,整个长乐已经空寂无人。
夜风吹来,湖上荷花相依相偎,锦鲤鱼儿从花茎下穿梭频繁,吐出一个接一个圆滚滚的水泡,时而把头露出水面,时而一个摆尾溅起朵朵水花,好像想要妄图引起封羽锦的兴趣。
灯下花楼不见,清湖冷月,怎堪?鱼儿寻欢。
风烛泪下,榻中无眠凉夜。数相思、相思无关。
封羽锦默语,成词一首。
鱼儿好像能够感受到他无奈落寞的心境,在船下兜兜转转久久不肯离开,它背上有五颜六色的花纹,鱼鳍细长,鱼尾像银杏叶儿一般,这一看倒像个袖长挽裤,腰带飘带,玉足裸露的花衣舞姬。
跪坐在船上,封羽锦伸手入水,手指碰住了鱼儿,鱼儿颇有灵性的吻咬着他的玉指,指腹摩挲着鱼鳞,他感觉微微发痒,一看,居然是一群鱼儿过来了,颜色艳丽,身形相似,都过来亲吻他的手指。
“鱼儿鱼儿,看来你们倒比地上的人要聪明、体贴,翎锦在此获益良多。”
鱼儿没有很快散去,而是在船前转了一圈,鱼尾一齐拍上船板,如同阵阵鼓点,节奏明快紧凑,声音清脆欢愉。看样子,是在跟封羽锦告别了,用如此奇特的方式。
封羽锦浅笑,酒意醒了不少,连心情也好了大半,看着湖面的圈圈涟漪逐渐平和时,他不由觉得上天还是公平的,这世间万物也比他想象的要美好有趣。
鱼鸟皆有情,花草也通灵。
若是无缘得见,只恨太多无情人。
扁舟在湖上随意飘荡游走,两人相拥而握,只见星辰闪烁,湖对岸芦苇白花和天相接,一明一暗,色彩昏昏。耳边水声轻轻慢慢,倒映着羞涩的躲进云里的月亮,硕大皎洁,温和清澈。
水兴楼不再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地归于最初的平静,人声如潮水消退,微风魄月,河灯已绝,长乐静谧如空谷幽兰。
“羽及,灯会已经结束,我也该回去了。”
皇甫蔷虽然如此说,但是却没有从封羽及的怀里起来,这样宽厚温暖的怀抱,她居然一点儿都不舍得离开。
“蔷儿夫人,我不想你走。”
封羽及把头埋在她脖间,贪婪的嗅着她发上的蔷薇花香,想到马上就要和她分开,他恨极这良辰美景,时光飞逝,一眨眼就要兰舟靠岸,拂袖分手。
对于“夫人”这个称呼皇甫蔷拒绝多次,可是封羽及硬是不打算改口,一来而去也只有作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如此高贵的皇储太子,怎么就跟个调皮无赖的孩童一般,虽然大多时候特别桀骜霸道,老是欺负着她性子温软。
“你在想什么?居然不理我?”
勾起她的下巴,他不气的贴过来,危险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得无路可逃,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眸,只能向他求饶,免得他出现更加过分出格的举动。
“羽及,你平时也是这个样子吗?”
“嗯?”
“像个孩子一样。”
她怕他生气,急忙躲得远远的,小心的抿着嘴唇,抱紧了膝盖慌张无措的抓着裙裾。
封羽及却是失语而笑,示意她来他身边,她摇头,抓着船沿不肯放,他便起身过去在她身前坐下,万分温柔的把她搂进怀间,他似乎爱上了把她抱在怀中的感觉,温暖而柔软,惬意又幸福。
“那蔷儿要不要看看我男人的模样?”
他猛然把声音放沉,贴紧她的耳畔,眼神迷人又妖艳,带着突如其来的欲望和威胁。
皇甫蔷手忙脚乱,感知到确切的危险,她往后推,可是已到船头退无可退,她揪着封羽及的衣襟又害羞又害怕:“你别过来”
看来她玩笑开大了,这样的封羽及太过于危险霸道,她有些恐惧和担忧。
“你不是说我是个孩子吗?”
他的手轻佻的抚过她的后背,抓住她亵衣的带子,眼看就要拉掉,皇甫蔷没有办法便撞进他的胸膛,他往后一倒,睡了下去,扁舟激烈晃荡,溅起细碎水分,扑洒在他的发上,变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她没有料到他会被推倒,被他的手劲一带,她也倒到了他的身上,准确来是趴在他的胸口,与他四目相对,鼻尖相碰,唇瓣相依,发丝缭绕,衣裳重叠。
“羽”
她的声音颤抖不安,心好像要跳出来了,连呼吸也那么艰难热烈,脸上要被烤熟一样,浑身出了一阵香汗。
封羽及来不及思考,他任凭大脑的空白虚空,不假思索的按住她的后脑勺,用尽全力的吻了上去。
她哪里经得起他如此凶猛无情的挑逗,几乎就要被溺死在他的吻中,只能神情荡漾,恍惚无辜的用眼神祈求他手下留情。
就在封羽及明显感受到身体又有更大的变化时,他赶紧放开了她,他居然对她起了男女欲望,好早他自制力过强,不然这一吻下去她一定会被强取豪夺,吃得连渣都不会剩。
他不忍心就这样勉强她接受自己,他也不会让她莫名其妙就把自己奉献出去,他虽不是正宗的正人君子,但是也饱读圣贤书,绝不会做有悖常理之事。
他喜欢的女人,既要得到其身体,也要得到其真心。
可是方才,他太动情了,被她唤起了初生的欲望,整个人都燥热难耐。
“羽及你怎么了……”
封羽及弯腰低头,捧起湖水扑向面容,湖水清凉透爽,让他瞬间清醒,欲望消减而去,只剩心狂跳不止。
“羽及别着凉了。”
皇甫蔷拿出手帕给他擦脸,眼中又是疑惑又是心疼。
“蔷儿我”
封羽及握住她的手腕,转而给她拭了拭脸,这般丢脸的事,怎么好意思对心仪的女子全部说出来。
皇甫蔷知道他的意思,面色微红,拿过手帕:“我知道你最喜欢玩闹我。所以不会生气。”
封羽及点头,又摇头,他一直都是那么小心认真,怎么可以说是玩闹呢?可是他又想不到其他的说法,只能附和的“嗯”了一声。
“好了,我该回去了,靠岸吧。”
千分不舍,终有一别。
“蔷儿夫人,你可不许忘记我。”
语气一转,他又是那个泼皮孩童。
船桨摇起,慢慢靠到了岸边。
他拉着她上来岸,又不放心的重复一遍:“蔷儿夫人,你可不要忘记我。”
“嗯,我记住了。”
又补充一句:“我也不会忘记蔷儿夫人。”
他的笑那么的灿烂,仿佛是春天的光芒,还带着青草的芳香。她怎么会忘记,他是不一样的。
“你何时回宫去?”
“你走了我便回去。”
他如实道。拉着她的手不想放开,皇甫蔷没有抽开,回握住他的五指,少女的羞涩已经全部化为内心的波澜万丈。
“蔷儿,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他正色道,没有玩笑的意味。
皇甫蔷握紧他的手,点头。
“你可能等我一年,一年之后我便娶你。我现在”
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不可能被儿女私情左右,动摇了最初的决定。
他的母后不可能白白被陷害,他也更不会让母后老死冷宫,就算终有一天手足相残,就算他双手染上同族的血,他也不后悔之前的抉择。
他是辛南王朝的储君,终要尽到太子的职责,他不想继续得过且过,碌碌无为,过着无比煎熬,虚伪的日子。
若为皇族,岂当庸人。
“羽及,其实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可以嫁入宫廷,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都不过短短一生我只是喜欢你这人而已……”
“蔷儿,我知道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的置宫中之事不管不顾,我的身份背负了太多责任”
“嗯我懂,你很辛苦,所以我愿意等。”
“就一年,我便娶你。”
待他地位稳固,势力庞大,宫中之事可以独当一面,帝王面前波澜不惊。
皇甫蔷见多识广,善良贤淑,她自然是懂得皇家事情何其复杂,一日是天,一日可能就是地了,宫廷之中万事万物变化多端,稍不留神便会一无所有,前功尽弃,何况他还是太子,过早言情只会增加弱点……
“蔷儿”
额上轻啄,他献上神圣一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封羽锦可以模糊看见离画舫略远的岸上有一对有情人在耳鬓厮磨,你侬我侬,那个男子身影高大,紧搂着娇弱可爱女子不舍得离开一步。
但觉无味,他走进画舫歇息在榻上,脑子却是混混沌沌的,像是有洪水冲过,水花撞击着他的脑门,他痛苦的卧下,想着可能是酒醉后吹了凉风,这会儿酒劲便发作了。
拿出环月给的薰衣草花锦囊放在枕下,他才感觉安然一些,又捏了一块桂花糕,没有入口就咳个不停,又听见岸边传来了娇俏爽朗的呼声。
“姐姐,我们来接你了!”
“大姐,你可是谈情说爱都忘记回家了……”
大女念情忘把家归,郎君巧言,姊妹来催。
声音不大,依稀可闻。封羽锦索性起来,到船头去观望。
却看见那女子上了华丽辉煌的马车,衣裙飘飞,披帛带情,绕着风不肯离开,男子跟了几步,还说着好听情话马车远去,咯吱咯吱的响着,男子失神的望着佳人离去的方向,弃了扁舟,独自坐在湖边。
为何看男子身形有些眼熟?
封羽锦不解,一踩船头,他朝男子飞去。
“太子殿下,为何要取消计划?”
“一个女子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他这样解释,可是理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当时改变计划,不过他看她可怜让人心疼,可能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动心了。
英雄救美,他想她可能会反感。
初夏的湖水还有些冷,他怎么狠心把她推下去。
一个翎锦而已,他还不至于黔驴技穷。
“殿下,三皇子过来了。在殿下的东南方向。”
“行了,你退下吧。”
“是。”
果不其然,封羽锦看见的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兄弟,他讽刺一笑,眼眸好些冰爽。
“大哥。”
封羽及装作意外的样子,回头,是温软谦逊的笑:“羽锦,你怎么也出宫了。”
他也是同样一笑,淡淡的冷漠,拂起衣袍在封羽及身旁坐了下来:“宫中太过压抑,我也不愿意待着。”
“听说你今夜去了水兴楼,还险些回不来了?怎么?那些姑娘小姐的有那么可怕吗?”
封羽及和平时一样,出其不意的玩笑总能收获颇好的效果。封羽锦便暂时放下了防备,摇头作无奈道:“想不到传得那么快,早知如此我便不会去了。”
“你既然善于作词,偶尔出宫消遣消遣也好,宫廷烦闷,出来也挺好的。”
封羽锦还以为这次见面两人会针锋相对,毕竟皇后的事错漏百出,他若用心去查,一定会怀疑到他头上,只是现在却那么心平气和的交谈,仿佛他们兄弟之间还和小时那样,无话不谈,有福同享,他不禁以为,是不是自己的手段过于狠毒,还是他把一切都看得太过严重复杂。
“翎锦,你喝酒了?”
“嗯嗯。”
封羽及叹气,担忧的看着他,为他拉了拉衣襟,眼中似乎全是封羽锦不齿的温情。
“你以前不爱喝酒的。”
他顿了一下,有些烦躁这样煽情的气氛。他倒宁愿大吵大闹一场,反而现在风平浪静让他恐慌,而去封羽及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他还是把他当成小时的三弟,关心,担忧,喜欢操闲心。
但是那怎么可能一样,他是太子,是嫡出,而他是要把他彻底打压下去的人,他们是对手,应该要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安然无恙,放松身心的聊天。
“翎锦,三个月之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放在心上,大哥不想和你心生间隙。”
“大哥”
封羽及主动提起此事,他有些不适应,一切都超出预期,他本以为封羽及是来兴师问罪,讨教公道的,然而他错了,封羽及把错都揽到自己那一边,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手足至亲,还是想要瞒天过海,欲盖弥彰……
“大哥,宫廷争斗,勾心斗角,我早该看透的,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时候讲道理是最浪费精力的”
“翎锦,若是这样”
封羽锦,若你还有冥顽不灵,继续与我作对,那我也就不会跟你再气了,从头到尾,我让了十七年,可是你压根不会动容
“不过大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我何必为此而疏远。”
或许,是他一直错了呢,封羽及怎么可能那么有定力,整整十七年都是这个温柔似水的模样,如果真是伪装,那封羽及便真是个棘手难题了
希望他表里如一,一如小时的封羽及,纯真灿烂的笑,在樱花树下和他们捉迷藏,永远是他吃亏,也是他从来不会耍赖,就算是赢了他靥也让着两个弟弟。
“翎锦说得对,只是这段时间你一直郁郁寡欢,大哥也帮不上忙,说不上话。”
“大哥,我没事。”
“上次的伤,好了没有?”
封羽锦为此动容,想不到封羽及还记得这个,就连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忘记,他还有伤未愈,一发便会要掉半条命去。
“好是好了,就是留了病根,不过不打紧。”
“听父皇说过,不能亲近花粉浓香,只是你既然留了病根就得万分注意,酒也要少喝。”
“是不过这样生活就要无聊好多了,风花雪月,烈酒粗茶才是人间美景好物。”
“话虽如此,但是御医拿的方子还是要抓药按时进补,你身子不好我们都知道,何必勉强自己。”
这些话,封羽及不知道在心里练习过多少遍,终于今天话尽其用,他还是了解封羽锦的,不过是表面坚强,其实内心深处虚无空旷,只要假以时日,终能将他的心墙全面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