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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免费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大秦帝国(精华版)(全5册) > 四、大雪岁首 吕不韦拜相
    朝会之后一个月,是秦国岁首。

    就实而论,岁首并无天象推演的历法意义。各国岁首不同,并不意味着人们对一年长短的划分不同。无论何月做岁首,一年都是十二个月。岁首之意义,在于各国基于不同的耕耘传统、生活习俗与其他种种原因,而做的一种特异纪年。用今日观念考量,可视为一种人为的国别文明纪年。譬如后世以九月作为学年开端,以七月作为会计年度开端一样,只有“专业”的意义,没有历法的意义。

    岁首之要,在除旧布新。这个新,因旧的不同而年年不同。

    去岁秦国之旧,在于连葬两王,新君朝会又无功而散,新朝诸事似乎被这个寒冷的冬天冰封了,临近岁首竟还没有开张之象。唯其如此,朝野都在纷纷议论,都在揣测中等待着那道启岁的王书。其时,秦国民议之风虽不如山东六国毫无顾忌,却也比后世好过了不知多少倍。新朝会议政的方方面面,早已经通过大臣门六国商旅郡县吏员城乡亲朋,传遍了咸阳市井,传遍了村社山乡。所有消息中最使人怦然心动的,是顾命大臣吕不韦的宽政济秦说。朝如此,野如此,臣如此,民如此,咸阳王城如此,山东六国亦如此。

    此时的吕不韦,静静地蜗居在城南庄园。

    吕不韦不入朝,不走动,不见,只埋首书房,当真窝冬了。各种流言经几位老执事们淙淙流到吕庄,吕不韦只是听听而已,淡漠得令执事们大是困惑。一日,西门老总事来报,近日山东士商多来拜访,均被他挡回;今日来了尚商坊的魏、赵、齐、楚四国大商,说是专程前来了结那年商战的几件余事,已在门外守候竟日,实在难以拒绝。吕不韦淡淡笑道:“老总事只去说,吕不韦不识时务,铁心事秦,虽罪亦安,说之无益也。”西门老总事颇是惊诧:“他等确是原先那班大商,不是六国密使也。”吕不韦笑道:“春秋战国之世,几曾有过不与国事的大商?老总事只去说便了,不要受他任何信件。”西门老总事惶惶去了,片时回转,说大商们闻言一阵默然,散了回去了。自此门户清净,山东再无一人登门。

    眼看岁首将临,这日暮色时分西门老总事又匆匆进了书房,说上将军府家老求见。“不见。”吕不韦一摆手,“你只去说,吕氏之事与老将军无涉。”西门老总事匆匆出门片刻回来,说蒙氏家老只留下一句话,要先生务必保重,已走了。吕不韦淡淡一笑,又埋首书案去了。入夜,大雪纷飞天地茫茫,吕庄书房的灯光一直亮着。

    “先生,有夜访。”

    “几多时辰了?”吕不韦看看神色紧张的西门老总事。

    “子时三刻。”

    “没有报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跷。”

    “请他进来。”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作部署。”

    “无须。”吕不韦摇手笑了,“刺,民心也。民要我死,该死也。”

    “先生错也!”随着粗沙生硬的声音,厅门已经无声滑开,一股寒气卷着一个斗篷蒙面的黑色身影突兀伫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官府王城不要足下性命?”

    “足下差矣!”吕不韦起身离开书案笑了,“我有非秦之嫌,秦王要我死,明正典刑,正可安国护法,何用足下弄巧成拙也。”

    “先生见识果然不差。”蒙面人双手交叉长剑抱在胸前,“在下敢问:秦王若怕负恩之名,不愿依法杀你,宁愿先生无名暴病而亡,岂非可能之事?”“足下之谬,令人喷饭也。”吕不韦朗声大笑,“负恩之说,岂是秦法之论。商君有言: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此谓功不损刑,善不亏法。[15]执法负恩,六国王道之说,儒家仁政之论而已。秦人若有此说,岂非狗尾续貂。”

    “自己可笑,反笑别人,先生不觉滑稽吗?”

    “愿闻指教。”

    “朝堂之上,先生公然以王道之论非议秦法,非议商君,主张宽政以济秦法。今日之论,却秉持商君驳斥王道,驳斥仁政。前持矛后持盾,不亦可笑乎!”

    “足下有心人也。”吕不韦慨然拱手,“雪夜做访,请入座叙谈。”

    “先生有得说便说。毋得说,在下便要做事了。”蒙面人冷冰冰不动。

    “既然如此,听我答你之说。”吕不韦不愠不火侃侃而论,“我非秦法,唯非秦法之缺失,而不非秦法之根本。我非秦政,唯非秦政之弊端,而不非秦政之根基。我非商君,唯非商君之偏颇,而不非商君之大道。朝堂之论,吕不韦非其缺失也。今日之论,吕不韦护其根本也。我持宽政,乃就事论事之宽。譬如有灾当救,譬如有冤必平。唯其如此,秦法秦政方能拾遗补缺,日臻完善,使秦终成泱泱大国。王道儒家之仁政,却是本体缺失之仁政,是回复井田礼制之仁政,与吕不韦所持之济秦宽政,何至霄壤之别也。朝堂之论,吕不韦秉持之宽政,正是以秦法为本之宽政。今日之论,吕不韦驳斥王道仁政,是复辟井田礼制之仁政。子说之矛,非我矛也。子说之盾,亦非我盾也。我既无子说之矛,亦无子说之盾,何来自相矛盾耳?”

    蒙面人冷冷一笑:“先生此说,似与天下传言大相径庭。”

    “足下是说,传言若不认可,吕不韦不是吕不韦了?”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足下当真滑稽也!”吕不韦明锐的目光盯住了蒙面人,骤然哈哈大笑,转而肃然正色,“听群众议论而治国,国危无日矣。军有金鼓而一,国有法令而一。一则治,二则乱。王者不二执一,而万物正焉!赖众口流言鉴人辨事,未尝闻也,不足论也!”[16]

    蒙面人默然良久,突然一拱手大步去了。西门老总事疾步跟出门廊,院中唯有大雪飞扬,黑衣人已踪迹皆无。披着一身雪花,西门老总事进得书房低声道:“此人方才举步出门,身形颇是眼熟。”吕不韦摇头笑道:“没看出。”西门老总事道:“蒙武将军?”吕不韦道:“似乎不像。蒙武将军敦厚阔达,当无此等谈吐。”“怪也怪也,”西门老总事嘟囔着,“如何老朽总觉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吕不韦道:“想起来又能如何?最好永远想不起来。”“啊啊啊——”西门老总事恍然笑了,“大雪下得茫茫白,老朽茫茫然也,想想也想不起来了。”吕不韦笑着一拱手道:“天亮岁首,不韦先为老总事耳顺之年贺寿了。”西门老总事忙不迭一个还礼:“老朽倒是忘了,岁首是先生四十整寿,老朽也先行贺了。老朽糊涂,老朽忙家宴去了。”兀自感叹着摇了出去。

    漫天大雪中,秦人迎来了极为少见的开元岁首。

    开元岁首者,新君元年之岁首也。此等岁首之可贵,在于可遇不可求。多有国人活了一辈子,也没碰到过一次开元岁首。譬如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只有即位第一年是开元岁首,其后五十余年几乎是三代国人的戎马岁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依然没有遇到过一次开元之年。唯其如此,开元岁首历来被国人视为大吉之岁,愈是年来坎坷不顺,愈是要大大庆贺一番,图的正是四个字——开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咸阳热闹了起来。所有官署店铺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大街小巷一片通明,飞扬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梦如幻。隆隆锵锵的金鼓之声四面炸开,大队火把擎着“开元大吉”的红布大纛旗,引着驱邪镇魔的社火轰轰然涌上了长街。五更刁斗从四门箭楼镗镗镗连绵敲响时,一队骑吏飞出咸阳内史官署,奔向各条大道,一路举着官府令箭连声高喊:“国人听了,秦王决意拜吕不韦为开府丞相——新政开元,振兴大秦——”

    随着一声声宣呼,莫名癫狂的国人始则一时愣怔,继而突然悟到了此刻这道官府宣令意味所在,顿时兴奋狂呼,万千人众的呐喊此起彼伏声动天地,整个咸阳犹如鼎沸。当太子傅府的吏员冒着大雪赶到城南吕庄贺喜时,吕不韦还没接到王书。吏员们惊讶得手足无措,正在与家人聚宴的吕不韦哈哈大笑:“开元岁首,群众癫狂,何须当真也!诸位既来,便是嘉宾,正做贺岁一饮,万事莫论。夫人过来,你我共敬诸位一爵。”一身红裙的陈渲笑盈盈对众人一礼,说声诸位岁首大吉,双手捧起酒桶亲自给每人案前大爵斟满,方举起一爵与吕不韦一起道:“岁首大吉。干!”一饮而尽。吏员们你看我我看你,饮得一大爵下肚,人人缄口。吕不韦浑然无觉谈笑风生,不断问起吏员家人家事,分明一个慈和的兄长。

    “大人若欲离秦,老吏甘愿终身追随。”主书吏突然扑拜在地。

    “我等亦愿追随大人!”一班吏员一齐拜倒。

    “哪里话来,起来起来!”吕不韦忙不迭扶起一班吏员,入座喟然一叹,“诸位已在我属下任吏年余,尚信不过吕不韦事秦之忠吗?”

    “大人……”主书吏一声哽咽,“我等秦国老吏,秦国负大人过甚。”

    “诸位差矣!”吕不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朝局纷杂,为君者不亦难乎!吕不韦一介商旅,何功何德位同上卿,非秦而得秦人包容?人生若此,秦国何负于吕氏也……”

    “秦王特使到——”尖亮长呼突兀飞入厅堂,所有人都是一怔。

    “老给事中?大书!”主书吏猛然跳了起来。

    吕不韦倏然起身,拦住了纷纷要出门看个究竟的吏员,对陈渲与西门老总事一招手肃然道:“领诸位到后院。记住,谁也没来过。”吏员们原本只觉好事,见吕不韦神色肃然,不敢违拗,更兼夫人与老总事殷切催促,也只好纷纷去了后院。及至厅中人空,吕不韦才静神出了正厅,来到门廊,一眼看去不禁大是惊讶。

    朦胧曙色中大雪飞扬,一尺多深的雪地中站着一个貂裘斗篷的黑色身影,两边各站一人,左边老桓砾,右边老给事中,身后丈余处一排重甲武士黑铁塔般矗立。如此森煞气势,莫非秦王亲临问罪?吕不韦心下猛然一跳,又迅速平静下来,稳稳走下了六级台阶。

    “吕不韦接书——”老给事中的尖亮嗓音飘荡起来。

    “臣吕不韦待命。”吕不韦肃然一躬。

    老桓砾哗啦打开了一卷竹简高声念诵:“大秦王书:顾命大臣吕不韦,德才兼备,屡克险难而成大功,朝野咸服。兹经公议,本王顺天应人,拜吕不韦为丞相,开府总领国政。秦王嬴异人元年岁首——”

    “……”吕不韦想要说话,却软软地偎在了皑皑白雪中。

    “先生!”嬴异人一步抢过来抱住了吕不韦,“太医,快!”

    重甲武士前一员大将快步过来低声道:“君上莫急,我有救急之法。”蒙武蹲到了身边。谁知恰在此时,吕不韦睁开眼睛呵呵笑了:“君上,老臣醉酒失态,惭愧也……”话未落点,猛然挣脱嬴异人胳膊,爬到雪地上撑持着双臂呕吐起来,一时酒臭弥漫,熏得平生不沾酒腥的老给事中连连作呕倒退。旁边嬴异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也有狼狈时也。我背先生进去了。”蒙武抢步过来,被嬴异人一把推开,“不要你替,我要自己来。”说罢蹲身雪地揽住醉者身子一拱,将吕不韦拱到了背上,“一、二、三、四……”数着步子嘎吱嘎吱上了台阶到了廊下,“整整十三步。先生醒了,啊哈哈哈哈!”

    匆匆赶来的西门老总事连忙扶稳了从嬴异人背上挣扎下来兀自摇晃着的吕不韦进了厅中,见素来讲究的主人如此不堪,饶是饱经世事应酬,老总事也不禁满脸涨红。

    “先生今日贺岁,饮酒几何啊?”嬴异人乐不可支地笑着。

    “回君上:先生今日没饮几爵。”老总事大是困惑。

    “郁闷之人独自把酒,你却晓得了?”嬴异人笑语中带出了一句楚音。

    “原是老朽愚昧。”西门老总事肃然一躬,退到一边去了。

    饮下一碗醒酒汤的吕不韦,半偎半靠着座案,只哧哧地笑。嬴异人开心地绕座案转悠着笑道:“先生见谅。异人所以做不速之,只是想看看先生于意外惊喜之时如何?不想惹得先生醉卧雪地,实在没有料到也。”吕不韦依旧哧哧笑着,仿佛憨了傻了。嬴异人又是一阵开心大笑,“若非做了君王,异人今日也是大醉也!先生好生歇息,酒醒新天地。告辞。”一拱手大步去了。

    “夫人……”西门老总事看着匆匆赶来的陈渲,不禁哽咽。

    “好好地,哭甚也。”吕不韦淡淡一笑。

    “先生!”老总事猛然一个激灵。

    “没事便好。”陈渲粲然一笑,“肚腹吐空了,先饮些许淡茶。”

    “不。上酒。”吕不韦又是一笑。

    “先生……”西门老总事手足无措了。

    “西门老爹,那年邯郸弃商,几多年也?”

    “昭襄王四十八年遇公子,先生弃商,至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成矣,败矣?”

    “嘿嘿,弃商从政,入秦为相,先生大成也!”

    吕不韦哈哈大笑,酣畅淋漓的笑声在清晨大雪中飞扬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