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说,李克用会出兵吗?”
暮色如墨般在汜水城头泅染开来,议事堂的雕花窗棂被夜风叩得簌簌作响。
朱全忠踞坐在青铜螭纹烛台投下的阴影里,粗粝的指节重重叩击檀木案面,震得舆图上的“沧州”二字在烛火中扭曲跳跃。蜡油裹着火星溅落,在刘守文的势力范围凝成数粒猩红琥珀。
议事厅内还有敬翔、李振、葛从周等人,门外不时还会传来厅子都巡夜士卒的甲胄碰撞声,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夜风的呜咽。
朱全忠一直对李克用有所忌惮,也一直后悔当初在上源驿没能杀死这个“李独眼”,如果那时得手,也就不会有之后的顾忌。
另外,在朱全忠看来,当今天下只有李克用有本事与他匹敌,所以在河朔用兵,从来都是慎之又慎,从不会轻视李克用的存在。
“刘仁恭让其子盘踞沧州,目的就是为了魏博,之前对魏博也多有进犯,若不彻底拿下沧州,魏博难安,也不易取卢龙,可若夺沧州,河东方面恐怕不会坐视不理。”
朱全忠布满刀茧的食指在河朔舆图划出深痕,指力透过羊皮刮过紫檀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敬翔闻言,捧着茶盏的手忽然顿住,青瓷盖碗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碰响:“大王所言不假,虽说李克用对刘仁恭深恶痛绝,但他应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我军若攻打沧州,他应该会权衡利弊,出兵增援。”
话音未落,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将太原府的方位映得忽明忽暗。朱全忠冷笑一声,掌根压得紫檀木案吱呀作响,指尖竟将舆图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裂痕,从沧州直劈到太原:“李鸦儿虽瞎一眼,但就是那个窟窿也在盯着魏博!”
说完,朱全忠转头问李振:“兴绪,你有何高见?”
李振,字兴绪,安国粟特人,潞州节度使李抱真的曾孙,最初李振想通过科举入仕,几番名落孙山,最终无奈之下只得从军,没想到此路倒是顺畅,一直做到金吾将军。
乾宁二年,李振改任台州刺史,赴任时正碰上陇西郡王董昌在越州自立为帝,故而李振没法再去上任,返途经过汴州,便去求见朱全忠,自此也就做了朱全忠的幕僚,深得朱全忠的信任。
“沧州城墙高三丈,马面四十有二,城防坚固,易守难攻,能一战即破最好,若是不能…”
说话间,李振下意识攥紧膝头的《六军镜》,纸页在掌心皱出哀鸣:“沧州被袭,刘仁恭必定领兵来救,倘若李克用再派晋军出河东,我方需两线作战,假使这当口有人再趁机发难,大王,属下担心我军恐陷应顾不暇之险。”
“嗯,兴旭的担忧不无道理!”
对于李振的这个担忧,朱全忠深表赞同。
当下,情况也确实如此,易定节度使王处直和成德节度使王镕就是首鼠两端的人,如果宣武军在战事中稍有不利,这二人必定会调转矛头,臣服于李克用。
“大王不必忧虑,依末将所见,此事不难。”
兖州节度使葛从周着甲在身,铁甲在烛光下泛着暗红。
葛从周,字通美,濮州鄄城人。原为黄巢军将领,僖宗中和四年,朱全忠大败黄巢于王满渡,葛从周投降朱全忠,后随朱全忠东征西讨,建功无数,朱温奏授为兖州节度使。
“通美有何良策?快说来听听!”
“欲取沧州,可先佯攻幽州,刘守文必出兵救援幽州,届时大王另派兵马在长芦切断刘守文的退路,那时再取沧州轻而易举。倘若沙陀军敢东出太行救援幽州,大王便可转换策略,以佯攻之兵缠住河东军,末将可领一支兵马与昭义军节度使丁会汇合,从潞州出兵直取太原府,先灭李克用,再伐刘仁恭和刘守文,大河以北将尽入大王囊中。”
敬翔闻言,起身来到朱全忠的身侧,仔细观看舆图,边看边点头道:“通美此计甚好,我军可兵分三路,以幽州做饵,择其他两地取之,倘若李克用不出兵救援,我军便可同时夺下沧州与卢龙军镇,从此去除刘家父子这个大患。”
说着,敬翔伸手指在舆图上勾出三道弧线,随后又继续道:“要是李克用敢出援军,我们就以示弱之态让出井陉关,放沙陀人东进,待河东军倾巢而出之时,便是晋阳城破之日!”
“妙!如此一来,我倒要看看李鸦儿如何选!”
朱全忠大笑,继而眼中精光暴射,猛地抓起案上的红烛狠狠按在太原城标上,融化的蜡液裹着火星漫过河东道,将李克用的地盘染成赤红一片。
“如此…”
朱全忠略做沉吟,冲着敬翔吩咐道:“不去洛阳了,明日直接回汴州城筹备军事。”
若把争夺地盘与禅位之事做比较,朱全忠还是会倾向于前者,因为兵伐需时机,战机,而禅位不需要,小皇帝的命就掐在他的手里,只要略微紧一下,禅位之事就会进行,先不着急,等夺下沧州再当皇帝也来得及。
“对了,沈烈那小子有什么动静吗?”
按照葛从周的用兵谋划,长芦的位置很关键,当初从刘守文手里夺下长芦,只是想等战事起时,以长芦之地切断幽州与沧州之间的相互照应,虽然眼下策略有变,但长芦的重要性却没变,故而朱全忠有些担心沈烈守不住长芦。
不过,朱全忠对这个担心看得并不太重,因为沈烈在贝州清河城的一系列操作全都传到他的耳朵里。
虽然当他得到消息时大骂了几句,说沈烈不顾大局,但心里对沈烈还是赞赏有加,觉得这小子只要再磨练几年,必定是一个堪当大用的将才。
敬翔一直关注长芦的动向,回道:“离开魏州城时,沈烈派人送过信函,属下这边一直在忙,倒是忘记把书信呈给大王了,我这就取来。”
朱全忠摆手笑道:“不用了,既然你已经看过,那就说说,他又干了什么让本王恼火的蠢事!”
“还真没有一件是蠢事,他设计杀了留守长芦的那两个都头,又挑弄城中内乱,如今已经掌控县城。”
“哦,他又耍计谋了!”
杜延平与卢元的那点事,敬翔这边早就知晓,也禀报给朱全忠,此次派沈烈去长芦当县令,说白了就是把他当做一把快刀,所以朱全忠对杜延平和卢元的死并不感到意外。
敬翔笑着继续道:“是啊,耍了一手绝佳的离间之计,不仅如此,他在城中的兵力已经增至两千有余,竟还有百余军骑,看来守长芦应是不难。”
“两千兵力?军骑?他哪来的钱?”
朱全忠略感惊讶,他知晓沈烈在清河城募兵八百,只是没料到沈烈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兵力扩充至两千多,而且还配上骑兵了。
募兵可不是靠画大饼,需要拿出真金白银才会有人愿意跟随,尤其是养骑兵,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朱全忠知道沈烈搬空了清河城的府库,那些财物倒是可以维持一时,却不足以维持太久,必须要有新的进项来补充开销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