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般好景并未维持多久,万俟妄十四岁那年,家中又生变故。
万俟家的生意突然一落千丈,那遍布全国各地的商铺纷纷倒闭。
只要是万俟家的地,就仿佛遭了诅咒一般,种不出一粒粮食。
偌大的万俟家,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败落了下来,房产全部变卖,只剩下清里县的万俟府。
万俟善一夜白头,身体迅速衰败下来。
他什么样的法子都想了,曾经生意场上的朋友纷纷弃他而去,求神拜佛也毫无用处。
好像再没有什么能够挽救濒临崩溃的万俟家。
就在这时候,万俟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再次领了一个人进来——竟然是消失了整整七年的老鬼头。
再见贵人,万俟善纳身便拜,以头抢地,高呼“道长救命”。
老鬼头捋着发白的凌乱胡须:
“你家的情况我已知晓,现有一法可扶大厦之将倾,就是代价颇大,不知家主是否愿意?”
话虽这样说,他却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胸有成竹。
一听这话,万俟善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
“愿意愿意,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这话不知真假,但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老鬼头笑了,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说的话却让万俟善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不要你的命,但是……要万俟小少爷的命。”
万俟善双目圆睁,苍老的指尖不停发抖:“什……什么?”
老鬼头附耳跟他说了几句。
说要重振万俟家的气运也简单。
他说万俟妄是天之骄子,承大气运而生,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
他全身是宝,发肤骨血皆是灵材。
若要挽救万俟家,需至亲之人将他抽干血液,剔净骨肉。
用他的血液一部分染成衣服,穿上一十四天,另一部分就着剔好的肉由万俟家上下分食。
再把他的骨头按阴阳八卦的方位埋在府邸的各个位置。
这样整个万俟府的凶煞之气就可被他的灵气化解,府上的危难自然也就解决了。
老鬼头说道:“按照此法,可保万俟家百年基业鼎盛,香火不断。”
法子已经说了,只等万俟善自己做出选择。
万俟善低下了头,再抬头时眼中一片空茫死气,一言不发。
老鬼头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仿佛着了一件血衣。
最后,十四岁的万俟小少爷,没有成为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被自己的亲爹按着头,爷爷拿着一把削骨长刀,一点一点地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
自喉骨开始切断,脖子掉了半根,只剩一点筋脉连着血肉。
鲜血狂飙,全部流进身下的血池中,积蓄起来,冒着白嘶嘶的热气。
“不痛,不痛,小妄儿不痛。”
“爷爷替万俟家谢谢你,爷爷会给你配个好阴婚,叫你在底下也不孤单。”
“爷爷会把你的书和你的剑烧给你,叫你在地底下做个阴状元。”
万俟善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摸着孙儿的额头,翡翠扳指冰凉,反射着血色的寒芒。
“月儿弯弯呀月儿亮,”
“月牙尖尖呐月儿明。”
“我的小娃儿呀看着窗棂……”
儿时爷爷唱的童谣响在耳边,他却渐渐地听不清了。
万俟妄只觉得爷爷手中那雪亮的刀锋,正似一弯高悬的月牙。
那月牙狠狠地劈砍在他身上,将他的一切都斩得零碎,骨肉纷飞,混着血泪。
为什么?爷爷不是最疼爱他了吗?
他曾经在花窗下读的书,在竹林里练的剑,那些对未来的期许和盼望随着意识一同消散。
尊贵体面了一生的万俟小少爷,死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
身着红衣,七窍流血,死相凄惨。
壁画的结尾,血红的朱砂笔写下了几句谶语:
万俟妄,莫期望。
莫说天妒英才,只是报应刚到。
说什么神武状元郎,还是一梦黄粱。
学富五车,艳冠八方,原来大梦一场。
笔法狂乱飞扬,宛如风中劲草,喧嚣着发泄着,舞尽一个少年一生的哀凉。
怪不得,怪不得他身上没有一滴血,原来他的血液在万俟府上各处,唯独不在他自己身体中。
万俟妄身死,但是这壁画却并没有结束。
以那委顿在血池中断了颈项的少年为分界,往后的画卷线条变得更加疏狂有力,前后并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万俟妄身着红衣、怨气深重,死后化为厉鬼。
所谓厉鬼,无念无感、无知无觉、唯有杀戮,尤其是初生的厉鬼更是如此。
少年破碎的身体被强大的鬼气修复,身形拔高数尺,越发相貌堂堂,昳丽不可逼视。
他眼中邪火熠熠,红衣凛冽翻飞,定定浮停在万俟府上空。
阴冷的风刃如刀,切割着周边的一切,又化作漆黑的漩涡将整座万俟府罩在其中。
厉鬼眼下红痣愈发鲜艳,像是溅上去的一滴血。
府上血流成河,鲜血渗进砖缝,发出难闻的腥味。
一地凄惨的断头尸身中跪着一个年迈老人,声泪俱下:
“妄儿!你杀父杀母杀兄,难道还不够吗?你要将爷爷也杀了吗?”
“你是万俟家的血脉啊,你怎能……怎能……”
万俟善两股战战,心中恐惧到极点。
他再如何心狠手辣,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哪里见过真正的厉鬼索命。
万俟妄伸着一只手,翻出五根根尖长的指甲,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绯红的眼角上鬼纹尽显,不经意地覆手,任自己的阴冷鬼气奔袭而去,将人凌迟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至此,万俟府二百一十六人,无一活口。
他抬头看着树梢上的弯月,慢慢地眨了下眼。
却忽然听得有人拍掌叫好:
“哈哈哈,好……好啊!”
他侧过头去,却见一落拓道人不知何时坐在了房檐上,单腿支着,手上握着一壶好酒。
正是那去而复返的老鬼头。
万俟妄的声音冷淡无波:“孟含光,你还回来作甚,不怕我杀了你?”
“哈哈哈……”老鬼头眼角笑出泪来,“我自知罪孽深重,回来找死。”
他又道:“论辈分,你也该叫我一声孟爷爷。”
万俟妄没有回话,手上凝出一团黑气来,既来之则杀之。
老鬼头灌了一口酒,像是没有感受到那逼人的杀气,笑骂道:
“好你个小子,我费了千辛万苦将你炼成厉鬼,你方能有报仇机会,你竟真想杀我?”
他饮得开怀,放声大笑。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折腾了几十年,方才看到这骨肉相残的一出好戏。
他心里痛快非常,早就无所谓死不死了。
痛苦不已地活着,倒还不如利利落落地去死。
他知道万俟妄不是个爱折磨人的性子,必能叫他死得干脆。
只是临死前有一桩心事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