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后,苏染恢复正常的工作日程。
忙碌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待她在某个短暂休憩时抬起头,脑海里闪过仍在住医的陆云深,心脏忽然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点……难受?
她曾私下询问过医生,得知陆云深的伤势远比想象中严重,即便顺利康复,也会留下不可逆的器质性损伤。
他的右腿说不定还会留下一定的残疾。
她承受了他的恩情,毫发无伤地继续过自己的美满生活,却没有办法偿还这份恩情,她甚至似乎不应该再与他有接触以避免情感上的纠缠。
做人可以这样吗?
思绪纠结难解,便再难静下心来。苏染扫了眼日程,纤秀的手指拈起桌上的手机,起身,离开办公室。
病房里,一位温柔娴雅的中年女人在细致照料着陆云深,正是他的母亲白若绮。
苏染没想到这么巧,脚步略顿。
但很快她继续走进去。
仿若止水的陆云深察觉到光影变化,淡漠投去目光,随即瞳眸亮起,多日来积郁的灰翳一扫而空。
儿子的变化令白若绮惊讶,她本能地转身看去,见是苏染,当即也是一怔。
有长辈在场,苏染自然先向白若绮致意,礼貌地微微颔首。
与寻常做长辈的不同,白若绮没有摆谱的习惯,而且这次看上去反倒比苏染局促,露出略带不安的笑容,赶忙点头回应道:“苏小姐来了,快请坐。”
苏染过去坐下,看向陆云深,尽量无视他目光中的炽热,寒暄:“你感觉怎样?康复得还算快吗?”
陆云深的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嗓音低醇,“还好,挺好的。”
就知道他会这样,苏染不自在,而且碍于他母亲在不好说他,便抿了唇,不说什么。
白若绮目光忧郁,几番犹豫后,开口:“深儿,我去问一下拆支架的事。”
说着她转向苏染,“苏小姐请随意,我先走开了。”
苏染点点头,“好的。”
白若绮走后,苏染的目光落到陆云深的身上,他现在不像刚开始那两天全身包裹着或连接着这样那样的辅助材料和仪器。
但视线顺着他宽松的病服,不自觉想要窥视那若隐若现的虽然“减了负”但依旧触目恸心地困住他身体的实际情况时,陆云深忽然开口:“别看,挺难看的。”
她的表情一顿,下意识移开视线,自语般有点恼羞地低声嘀咕:“……谁看了。”
陆云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声音里带了笑意,颇有些突兀地,“你想我了?”
闻言苏染应激地一怒,甩脸看他,“我来之前就知道你要这样说话了。”
她挺秀的鼻子气愤地微微翕动,双目犀利沉亮,但气鼓鼓片刻,她眨了下眼,沉默地把那股气压下去。
“我不会跟你玩这种暧昧,因为没有意思。”
陆云深的笑意淡下去,平缓地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享受收获各种男人的爱意的人,你不爱索取,也不爱贪心。”
苏染别开目光,“你救了我,我认。你快点好起来,要是你以后落下后遗症……那这辈子是我欠你。”
陆云深嘴角的弧度不禁又扬起来。
苏染瞥见,顿时又蹙眉,“你不要这副喜欢受虐的样子。”
“阿染,这辈子我们还能继续有所联结,对我而言,这是最美好的事,我的心不再荒芜。”
类似的话,他记得自己似乎表达过,可他内心深处,真的极其渴望她能真切明白自己的感受。
不过对此,苏染只是目光冷淡地看他一眼。
半晌,陆云深忽然又说:“其实我还是了解你的,如果我过好了,你会为我高兴。所以,我不会消极,我会把我的真心寄存在你那里,然后做我想做的,自由痛快地过完这一辈子。”
苏染眼睫微垂。
好吧,他总算说了句稍微顺耳的。
“好。”她抬眼正视他,“既然你有你的坚持,那便不再是我的责任。我过来是想看一下你,现在已经看到,我应该走了。”
陆云深表情默了一下,露出微笑,“好。”
苏染站起来,“再见,你好好休息。”
白若绮在走廊里走着神,她其实没有看到主治医生,当然也没有问到所谓拆支架的事——那本来也只是为了给两位年轻人腾出相处的空间才说的。
忽然看到苏染竟然这么快就从病房里出来,白若绮愣了愣。
待苏染走近,白若绮不由说:“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苏染对她行礼,神情矜持,回应道:“我本来就只是来看看,没有别的事。”
白若绮眼中闪过一丝难过,“哦。”
“那我就先走了。”苏染说完转身要走。
白若绮按捺不住,跟上去,“苏小姐,我们能聊一聊吗?”
苏染目光中带上了防备,毕竟很容易猜到,这位身为母亲的人,肯定早就看出了什么,想必接下来要聊的不会是太轻松的话题。
但她无法拒绝,只能被迫接受。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进入电梯后,白若绮开口说道:“公共场合不太适合聊天,我们去停车场,到车上聊几句吧?不过我这么提议,可能有些失礼了。”
对苏染来说,白若绮实在是气有加,相较之下,她这个晚辈可能才是真的失礼。
她没有接话,只是探手过去,按了地下停车场的楼层按钮。
两人到了车上,白若绮斟酌了好一会儿,长了细纹却依旧温柔的眼眸忧郁地看了苏染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语气低沉地说:“阿深性格偏执,可能让你为难了吧?”
这话太难接,苏染没有说话。
“有段时间我觉得他太像他爸,”白若绮思绪飘忽,心里忽然很苦涩,“没想到影响他最深的人其实是我……”
“如果可以,从母亲的角度,我是真的很希望……他能得偿所愿,苏小姐,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你能告诉我实话吗?你现在的婚姻……”
苏染只觉得脸上瞬间泛起一阵僵麻,当即打断对方的话:“我现在的婚姻很好——用世俗的话来说,已经很幸福。”
白若绮的表情怔了怔,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喃喃,“我猜也是。”
但沉默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又说:“阿深是我害了他,希望……你别太讨厌他。”
白若绮自艾自怨的话让苏染想起陆云深曾说过的一些含糊的话,还说就跟他以前没有真正了解她一样,她其实也不了解他。
可时过境迁,缘分既然已经断掉,她再去了解又有何必要,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苏染打住了想要深究的念头,说:“我还有什么资格说讨厌他,我的命是他救的,现在是我欠了他。”
“是他错过了你,现在才知道多爱你又有什么用呢。”白若绮垂下眉眼,话语微微停顿,化作一声叹息,“都是命。”
苏染没法接话。
白若绮的情绪感染力太强了,和她待在一起,苏染感觉自己都快要柔肠寸断了。
那一刻,车厢里黯淡无光,苏染的心底恍惚涌起青春期时的痛感,想起那种在黑暗中渴望抱团取暖的心情。
但她突然又想到,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是不会再想要沉浸在那种偏执的情感世界里了。
而这个转变,似乎是因为言澈?因为感受到他的包容甚至纵容,自己的内心其实早已不再黑暗。
所以,苏染并未对白若绮共情太久,开口说道:“伯母,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也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偿还他救我的情义,不过在情感方面,我注定不会再回应他了。”
白若绮再次抬眸看她,目光怔怔的,终究没有别的话可说。
……
苏染向白若绮告辞后离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前脚刚走,温玉娴便神色阴沉地出现在陆云深所在的住院楼层。
探望过陆云深,苏染心无旁骛忙完工作上的事,却也因此错过家里的晚饭时间。
从工作场合出来,看了眼擦黑的天色,手机恰巧在这时响起,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是言澈。
苏染心说他可真会逮着时间打电话,笑意浮上脸庞,接起电话,嗓音不自觉变得娇嗲:“喂,我刚忙完,你吃饭了没有?”
听到她这撒娇的声音,言澈嘴角的弧度顿时变得温柔。
“还没吃,等你过来。”
“哦,哪里啊?”苏染语调轻快。
“花园酒店。”
言澈眉眼温情,声线醇和,坐在斜对面的温玉娴盯着他看了好久。
待他打完电话放下手机,温玉娴乜斜着眼,酸溜溜地说:“言少,您可真叫人惊讶。像您这般出众的人,对女人却未免……有点像舔狗吧?”
她不久前怀着某种恶意,故意坐到他这桌,添油加醋地跟他说自己看到苏染在工作时间去探望陆云深的事,结果他置若罔闻,还当着她的面给苏染打电话。
打就打吧,她本以为他心里已经生气了,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谁知道他对苏染宠溺的样子,让她这个在情场里也算阅尽千帆的人都几乎生出妒忌。
言澈闻言掀起眼皮,眼神淡漠,“我听说温小姐与陆云深并非两情相悦,况且陆云深是为了我妻子才差点丢了性命,温小姐却还是特意巴巴地跑去医院探望。要说舔狗,温小姐应该更有心得才是。”
温玉娴被这话噎得表情有片刻难看,有点悻悻地偏开眼。
她无趣地坐着,喝了许久茶,看言澈实在油盐不进,心里估算苏染过来后自己可能占不了什么便宜,便生了去意。
待苏染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远处,温玉娴扯了扯嘴角,装模作样地说:“今天我是真心为了我们四个人的幸福,才冒昧来打扰言少。不管言少听不听得进去,我都得说,苏染要是爱您,就不该再在别人未婚夫面前流连。”
“希望言少还是不要太纵容她了,毫无底线的纵容只会给您带来伤害。”
说完,温玉娴故作优雅地站起身,扯着嘴角颔首示意,随后转身离开。
与苏染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高傲地瞥了苏染一眼,没有过多停留便径直走了过去。
苏染微微挑眉,不过没有理会,朝言澈走去。
但也是那一会儿,苏染猜想温玉娴该不会是知道她去医院看望陆云深,所以过来找言澈告状。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等会儿要主动坦诚地跟言澈说确有此事吗?
苏染的目光很快与言澈交汇,他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笑意,眼眸之中仿佛只看见她,并不像是对她有猜忌的样子。
她过去坐下,将包包随手放到边上,嘴角微翘,目光灼灼地审视他,“她过来干嘛?又来说我坏话?”
言澈笑容略展,“只要我相信你,她说坏话又有什么用。”
苏染嫌弃地撇了下嘴,“果然她又来蛐蛐我。”
“给你点菜?”言澈询问。
“嗯,要清淡一点的,份量少点,这个时间不想吃太多。”
“好。”
苏染看他研究菜单,想了想,还是懒得提去探望陆云深的事。
她虽不能说自己这辈子可能就已经认定他了,但她很清楚在陆云深这件事上,她不会背叛他,所以她足够坦荡。
而且她觉得,在气氛如此融洽的时候,为了撇清嫌疑而特意提起陆云深,不见得有必要,还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苏染心情愉快地跟言澈吃了晚饭,手挽着手逛会儿街才回去。
夜色繁华,言澈还随手拍了张照片。
内心沉静,苏染夜里睡得踏实。
然而半夜里,一个电话将她从美梦中吵醒。
她摸到手机,勉强睁开眼,看到来电显示,微微蹙眉,再看上面显示时间是凌晨一点多,虽然心里抗拒,直觉还是逼着她接了。
“喂?”她的嗓音有点哑沉。
而那头的嗓音更哑,“阿染,我妈她想做傻事,你帮我,劝劝她。”
陆云深的声音透着硬度,他显然是在极力强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