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的金棺停留在坤宁宫,皇阿玛从额娘病重就没再理过朝政,一应折子都是永珑代笔。
连西北军情,皇阿玛也只淡淡交待几句话,没有踏出过坤宁宫一步。
璟婵有些担心皇阿玛的身体,皇阿玛照顾额娘一月,少有合眼,太医多番劝阻无果,现在都是靠补气益血的药强撑。
额娘薨了之后,短短几日,皇阿玛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这几日,皇阿玛只伴着额娘的金棺,璟婵和永珑劝他去歇息也置若罔闻。
这日璟婵却扑了空,茉心姑姑双眼红肿着,只说皇上今早就回乾清宫了。
璟婵有些意外,去了才知道,皇阿玛召集了礼部官员,因为额娘的丧仪一事。
皇阿玛亲笔写了‘遗诏’要下发全国与蒙古部落,这代表着国丧,要全天下军民都戴孝服丧。
宗室三年内不可以婚嫁饮宴,京城百姓一律着素服,百日内不可以奏乐嫁娶,城内的各寺庙,一律撞钟三万下。
朝廷奏本27日内一律用蓝色印章,一百天内的奏本批复一律从“朱批”改为用“蓝批”。
额娘送葬那日,更要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来送行,殓宫行礼、祭酒,颂文一样不能少。
……除了不许瞻仰仪容,几乎完全是用帝王的规制为额娘送灵啊。甚至皇阿玛连自己的金丝楠木的棺木都给了额娘……
这样的丧仪规格,前朝宗室大臣当然不答应,当日朝堂上沸反盈天,可从来理智权衡的皇阿玛,这次完全没有顾忌半分。
不论是何身份,不论之前功绩如何,不论是否手上差事是否要紧,但凡反对的,全都统统被贬,若有御史弹劾死谏,皇阿玛甚至真的直接赐死了。
此举让一部分大臣偃旗息鼓,可也有犟脾气的,当朝直言皇帝昏庸,为女子失智,实为昏君。
当时皇上眼皮都没抬,直接就要人拖出去砍了,群臣再次劝诫,那犟脾气的还道:“皇上若要一意孤行,那就把满朝大臣都砍了吧。”
皇上抬起眼环顾一圈,多年掌握大权的君主,哪怕已经年迈,也让大臣不敢直视,个个低下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做朕的主了?还是以为朕会爱惜名声,不敢杀你们?”他的目光在刚才一个个直言上谏的大臣们身上滑过:“你们想名留青史,朕成全你们。”
他语气十分平淡,目光也毫无波动,谁也不会怀疑,皇上会不会真的砍下这十几个人头。
内阁大臣再也稳不住,真让皇上这样杀下去,皇上多年积累的好名声,可就毁于一旦,史书上也会变成暴君了:“皇上容禀。”
永璜几个对视一眼,站了出来。
永珑和璟婵说是因为守灵没有上朝,其实是知道今日要商议这个,特意避开了。
永璜永璋以及几个大臣苦苦劝阻,皇上却只平淡道,“你们也想死吗?”
满朝文武见状,都是一个激灵……皇上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顾了。
事情僵持住,那些大臣还是下了牢狱,就待几天后问斩了。
宗室朝臣没办法,只好找上了太后和永珑璟婵。
慈宁宫的太后打发走大臣,她让人炖了补品,往坤宁宫去。她不用打听,就知道皇帝此时一定在坤宁宫。
坐在轿撵上的太后,轻轻叹口气,对这一趟完全没抱什么希望。
她早前还以为皇帝宠爱皇贵妃,是因为高家的缘故,可后来一年又一年,后宫没有新进一个秀女,也没有新生儿诞生。
太后就明白了,皇帝对皇贵妃是有真心的。
可那时的她,并不相信一个帝王的真心,只带着看热闹的心,等着瞧皇贵妃的结局。
后来,皇贵妃成了皇后,前朝高家名声大权在握,皇后有宫权有嫡子,太后想着皇帝该戒备猜疑了……结果也没有。
她只看见皇上和皇后的感情一日胜过一日,太后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年冬日,一把年纪的两个人去玩冰嬉,皇帝居然放下身段,亲自给皇后拉冰车。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从来独揽皇权的皇帝甚至会和皇后商量政事。
皇后的中宫笺表也前所未有的得到前朝后宫的重视。
因为皇上赐予了皇后升降命妇的资格,后来朝廷命妇进宫朝拜,但凡得了皇后喜爱,皇后就可自行下诏封诰命品级。
这让从来跟随丈夫才能得诰命的贵妇人们,更加尊敬讨好皇后。尤其是家中有孩子的,更希望得皇后亲眼。
皇后真的做到了母仪天下。
这是连她这个太后都羡慕的风光。
太后就这样看着皇后一脉越来越盛,看着璟婵竟然真的站稳朝堂,内心还曾嗤笑皇后真的无谋。
皇后但凡想想日后,就该知道把资源都给永珑那个阿哥才是,居然把高家多年底蕴用来给璟婵铺路,心疼女儿也该分情况。
有时她觉得皇后聪明,有时又完全不理解皇后在想什么。
后来太后从皇帝的态度里慢慢想明白了,皇后之所以能随着心意疼爱女儿,是因为永珑还有阿玛的支持。
璟婵和永珑不仅有额娘疼爱,他们也有阿玛照拂,有阿玛可以依靠。
明明在家中太后也曾多得爹和娘亲疼爱,可进了宫后,她的观念随着宫中生活慢慢变化着,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然用了好几年才想明白。
就像先帝后宫中能为孩子操劳打算的多数只有额娘,虽是皇子公主,先帝却少有疼爱,多的是利用,猜疑和打压。
倒是如今的皇帝,对皇后所出的一子一女百般疼爱,对非皇后所出的三位阿哥,也很宽容。
太后不相信皇帝会是个慈父,这么多年过去……太后最后只能跟福珈赞叹,皇后手段实在高超。
轿撵到了坤宁宫,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进去。
坤宁宫的一草一木皆是从前的模样,不少宫人伺立四周,一切都与皇后在时一模一样。
可太后却觉得这里变的冷清了,明明只少了一个人,整座宫殿都变得死气沉沉。
她站在门口等着通传,若是平日她定会不悦,可今日她完全没有心情考虑有没有被落面子。
太后知道皇后薨了,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皇帝封了坤宁宫,除了皇后的两个孩子,再不许人来。
过了这几天,她真切的到了坤宁宫,太后才后知后觉,皇后去了啊。
太后涌上一阵落寞萧索,她这个老婆子又送走了一个……宫里的熟面孔越来越少了。
皇帝还是让太后进去了,太后进门本想先给皇后上炷香,却听宫人禀报说,坤宁宫没有设灵堂,皇后的金棺就放在正殿里。
太后没说什么不合规矩的话,比起超规格的丧仪,这都只算小事,她点点头往正殿去了。
一进殿,除了显眼的金棺外,太后还看见了摆在软榻上的棋盘,书桌上打开的画卷,鼻尖萦绕的香料……还有皇帝正摆弄着的梅花插瓶。
太后看着四周陈设,以及认真修剪梅枝的皇帝,都有些恍惚,这寻常的一些痕迹让她以为皇后还在……
皇帝除了眼带些血丝,身子更瘦削外没有太多的变化,只一头前几天只掺了些银丝的头发,此时已经白了大半。
但他背脊依旧挺直,行动自如,面色淡漠,好似没受到什么影响。
皇上坐在那没有动作,注意力一直在梅枝上:“有事?”
太后沉默片刻,叹息般说道:“关于皇后的丧仪,哀家有两句话想跟皇帝说。”
太后就见皇帝手上动作一顿,慢慢侧过头盯着她:“太后想说什么。”
太后一直都是心有沟壑的女子,皇帝刚登基,还敢给皇帝设套,可今日被皇帝幽深的眼眸看着,她只觉喉咙一紧,竟说不出话来。
等她不自觉躲开皇帝的眼神,才平复了下心绪,慢慢道:“哀家在后宫这么多年,自是知道你和皇后的感情,可皇后的丧仪太过了是事实,朝臣也只是遵守祖宗规矩才上谏的。
皇帝和皇后相处这些年,皇后的性子你最是清楚不过,她若是知道,皇帝在她丧仪的问题上杀了这么多大臣,引起朝堂动荡,定是难安啊。”
太后看着皇帝无悲无喜的表情:“不若各退一步,皇帝只当为了皇后走的安心,饶了那些人。至于皇后的丧仪按皇上的规制稍减两成如何?”
“晞月死了。”皇上眼神有些涣散的喃喃重复道:“皇后已经死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就算杀再多人,她也不会知道了。”
“太后回去吧,我还要为皇后插瓶。”
太后默然不语,她最后只道:“皇帝只想想皇后若在……”
皇上恍若未闻,只拿起手旁的剪刀,慢慢再次修起花枝。
最后在金棺旁替换了前日的梅瓶,皇上走到榻边,躺在他们日常爱争抢的位置上。
这里阳光充足,从这就能看见外面特意为晞月修的小花园。其实再名贵的花草在他眼中也与野草无异,他那会不过是想与晞月玩笑而已。
他拿起书本看了两页,后慢慢闭上眼,再醒来时,日光朦胧中,晞月好像就坐在他怀里,正削着一个苹果:“……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削个果子吃。”
他喃喃道:“我不想吃,我只想你回来。”
晞月停下动作,看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暖,好像一瞬间就驱散了他的寒冷。
他上前轻轻揽着她,声音微微颤抖着:“我等了你好久,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看我。”
“……”
“你曾说所有思念都会被时间磨平,我也以为我过几天就会好了,可不知怎么,我越来越想你。”
“……”
“你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我不过是给你应得的,他们都要推三阻四,我砍了好些人,你会不会生气?”
“……”
“这次你生气我也不会放过他们了……我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你否定你。”
“……”
“你走了以后,好像整个世界都变的虚假了……我有时突然在想,我现在是不是在梦境里,等我醒来,你就坐在我的身边。”
“……”
“如果我说想在梦中与你度过一生……我居然有一天也会说出这种话。”
“……”
“见到这么软弱的我,你会不会很失望。”
“……”
“再给我些时间吧……过几天我就会变回你喜欢的皇上……”
……
最后额娘的一切身后事,朝臣在皇阿玛的坚持下妥协了,可那之后璟婵再未见过皇阿玛。
他再次罢朝不见任何人,一直到她为额娘送灵,璟婵才见到了更瘦削的皇阿玛。
他此时头发已经雪白,脸上却带着异样的红晕,一看就知皇阿玛定是服用了什么透支身体的药。
璟婵担忧的看着他,皇阿玛却平淡的看她一眼:“过几天就回西北吧。”
璟婵沉默的跟在他身后,心里不忿委屈,她额娘薨了,她想为额娘送灵守孝有错吗?她知道现实不允许她守三年,但作为子女,起码也该守三个月。
可底下人都在催她回西北,他们一张张焦急的嘴脸里,有多少是真的在为军情担心?
不过是怕这份军权旁落而已。
那都是外人,璟婵气过一场也就算了,可她没想到,居然连皇阿玛都这么说,居然连皇阿玛都不理解她。
又想起,她现在连唯一可以告状的人也没有了,哪怕现在周围再是人多,她性子再是骄傲,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
她赌气的回了西北。
看着京城发来的一份份急报,皇阿玛再上大朝会后,脾气差了许多,今日罢免六部尚书,明日斩了皇亲国戚……还让翰林院编修为额娘立传,这次没有朝臣敢反对了。
又下旨让璟婵统领西北军队,掌兵数十万。
璟婵一概不理。
直到在第二年大雪纷飞的冬日,她接到了弟弟的亲笔信。
皇阿玛自额娘病重,就没再好好休息过。额娘去后更是伤了心脉,可皇阿玛丧仪后却不顾身体,日日案牍劳形。
每日仅歇息两个时辰,在朝中不顾名声连连动作,只为永珑铺路。呕心沥血之下,于冬日病危,长眠于坤宁宫。
最后还留下道圣旨,封靖亲王为辅国公,以辅佐新帝。
璟婵呆呆的看着信,反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
又是一个冬日,她失去了父亲。
璟婵伏案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