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踏上草席(二)
孟家含在酒吧里,见了许多人和事。大多数情况下,大同小异。
譬如男女借酒调情,有时男男,有时女女,有时人数不限。酒不同,话不同,结局殊途同归,把臂而出。
说多了也是无味,好在不需要他动脑筋、也不需要他参与。孟家含就拿一杯酒,默默的看着,慢慢把酒喝完,想着这样的人生,若千百年长久的活下去,也无聊很紧,亏得人类好勇气,一个个都舍不得提早辞世。
偶尔他也看到有趣些的人,这比看到漂亮的人还难。拜化妆术所赐,以及酒吧蒙昧的灯光,来这儿的人几乎都好看,但有趣却太不容易。搁早十年,他好色而古板,才不会承认美貌不重要,一定会跟现在的自己辩论起来。但现在的他,才不会去跟以前的他吵嘴。现在的他除了业务所需,否则绝不会跟任何人争辩了。
看看一个人十年里会变到多少,真是件残忍的事。残忍到无法深究。
孟家含且消遣他的。在酒吧继续消磨下班后的流年。有一天,他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个女孩进来。那男人跟女孩子的年纪不相上下,但女孩却非常年轻,真的几乎只是个孩子而已。穿荷叶边雪纺衫,上头开着一朵朵艳色小花,下头热裤,大方的露出两条腿。
孟家含看着,也觉得肉感,并且还觉得有点冷:虽然是夏天,但是酒吧冷气足,把两条腿杆全露出来,他自己是不敢了,也只有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才敢。
她们甚至能在冬天都露腿,只多一条丝袜。丝袜下有隐隐的肉色透出来。听说有真透肉和假透肉的区别,孟家含也不懂。只觉得这女孩子把白嫩嫩的腿露出来,是好看的,用丝袜遮了就可惜了。
至于这女孩子们以后会不会关节炎、老寒腿?孟家含不关心。他也没有资格关心。这些小娇花,又不是他的老婆、又不是他的情人、又不是他的女儿,何劳他关心?
他只看看她手腕上银光闪闪的手链、眼皮上鹅黄的颜色、嘴唇上粉嘟嘟的亮彩,太堆砌了,拼凑得并不高明,可谁叫她年轻,底子好,就这样花蕾般的身体,怎么打扮都合理。
那男人要了一杯淡酒,女孩子只要了一杯饮料。他们没怎么喝,就算交谈几句,也并不投入,各揣着心事,等着什么人。
那人终于来了,是个女人。那女人艳丽到耀眼,一袭黑红飞花的长裙,花色从颈部交缠泻下,至足踝意犹未尽,露出贵重的高跟凉鞋。
孟家含看不出那双鞋子的牌子,但猜测价格不菲,尤其面料居然是布的。这种面料不知如何可以裁成细带子而支持住整双鞋、进而撑住整个人的重量,总之连那细跟上都覆了布料,而不是普通的塑料质地。孟家含知道这鞋子难驾驭,因陈霖抱怨过,说走在略差的路面上,就把四寸高鞋根蹭花了。若稍有些泥水,也会溅脏,洗都洗不去。要说挑剔,连南京路步行街都不能走,因两边是旧式的“弹硌路”,一方方小石子铺着路沿,当中会有间隙,尖尖高跟不小心踩进去,嵌在里头尴尬不说,鞋根花色是彻底报废。
所以这女子一定是车子到酒吧门口,下车进门,一步都不在外头路面上多纠缠。不是自己开车,是打车罢?要么有人送。因为她如果自己到停车场再走过来,孟家含知道,那路面是不益这种高贵的鞋子。
也许她另有护花使者,送她到门口。也许她打车过来。不管哪种方式,对于那年轻而没什么钱的女孩子来说,都显得很高贵,所以她张大了眼睛,桌下把手心往腿上蹭,大概是手上有汗了。
她没有穿裤子,腿光着。孟家含估计,冷汗蹭上去不会很好受。
而那男人也是很惊愕的样子。他跟女孩明明应该早就认识这个女人,可是他们现在对住这女人的目光,好像刚刚才认识她。
孟家含猜想,也许这女人以前的打扮,并没有如此明艳。
看她的年纪,她应该像他的那些女同事,灰色调的西装裤子、一步裙,居家时也许是一套纯棉碎花的睡衣,日文叫pajama,任谁穿上去都立刻黄脸婆了,像一只用旧了的布娃娃。
甚至,她也许就是个居家妇女,把那套睡衣直接穿去菜场,跟小贩抱怨今天的青菜怎么又贵了两毛,须得再送一把小葱才是。
孟家含这样猜想,因为陈霖就是这样。她也有天鹅一样的衣裙,但是上班要穿黑白色,皮鞋都有规定版式,不能逾矩。国家单位这方面是死板一些。回家她就愿意逃进柔软的睡衣,尤其现在生了孩子,棉睡衣舒适,他很理解。
有时候陈霖甚至也会穿着睡衣去附近的小菜场,像本市所有上年纪的妇女一样,披着头发,或者只用皮筋扎起来,买把新鲜的小菜,回来烧。
孟家含并不是埋怨她。他有什么资格埋怨她呢?她做的就是他也会做的事。
即使是大律师,有时候也要穿着家居服去菜场买个菜。这就是人生。
有的男人厌倦了人生,带个小妖精出场,没想到原配穿件衣服化个妆也能妖艳,他就愣在那里,不能言语了。
那小妖精低头小口喝着饮料,不敢看原配女人,光是拿眼角瞟着男人,催他开口说话。但那男人只是嗫嚅。孟家含很理解他。如果陈霖坐在面前,孟家含也是不敢开口的。除非旁边坐着肖肖……不,即使肖肖在旁边,他现在也不能迈开腿就走出去了。
他们都已近中年,太多的责任绑住了双腿,逢场作戏是一回事,但要跟原配当面锣对面鼓撕破脸,那是太艰难了。
倒是那飞花长裙的女人笑了笑,站起身,走了出去。
孟家含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肝胆。大约她也是对那男人失望了罢。
她出去,那男人倒舍不得,也追了出去。
那雪纺衫热裤的女孩子怔住。调酒师很怕他们都走了不付帐,伸脖子看。幸亏男人的包还留在桌上。
孟家含笑笑,把自己杯中酒饮尽,留下酒资与小费。今晚看了这一出,娱乐指数已经够了。他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