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有见地的猫
子南没有再见阿非,奇怪的是,阿非也没有来找过他,直到初冬,她冷漠的晃过来,把一张纸往他面前一拍:法制史,期中抽查测验,她真的没及格。
子南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粗气,恶狠狠盯着阿非。她是想告诉他她说到做到,她是想叫他内疚。其实她及不及格关他什么事?八竿子打不着的。华政第一学期不及格,第二学期可以重修,两学期还不及格,可以直接卷铺盖,反正学历证书是拿不到了。她拿不拿得到,又关他什么事?
可是要命的是,子南,还偏偏吃这一套。
后来阿非便经常去他寝室补习。她一声令下,阿狗就会趴到子南的讲义稿上,刀砍不动,权充镇纸。阿狗且是一只有见地的猫,他说起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春秋决狱时,阿狗哪怕在睡觉,都会悲悯的摇摇头。某天他替老板代课时,它踱到讲台上,如此这般表演了一次,举座哄笑。他狰狞的威胁它:“再闹,把你卖到香肉馆!”它落荒而逃。
白絮也许知道子南给阿非补习的事,也许不知道。反正白絮什么都没说,关心着我、并且躲着阿非,温柔、体贴、隐忍,她永远是这样的人,陈子南有福气。
但他为什么不快乐?
晚上做梦,子南梦见一个女子,面目模糊,瘦小得像是没有血肉。他不知为什么把她当救星,叨叨着问:“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叫我安定、一个叫我心痛。我该选哪个呢?”“我只知道,我很想念的,是一个叫我心痛的人。”她淡淡笑着,手按住心口,“我大概命不好。”
是的,她说的对。她们谁对他更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爱谁。可他……究竟爱谁?阿非考试及格后,子南就把她赶走了。以后她是死是活,与他无关。阿非本来就与他无关。他的承诺是给白絮的,一直都是。他没多大本事,一辈子里,担不起几个承诺。
“可是,白絮是我的蝴蝶……”阿非无措的站着,像个丢失了王国的女王。
“那你同她去沟通。我是你未来的姐夫,我愿意帮助你,但你们之间的问题,还是应该由你们面对面解决。”子南硬起心肠。
“你代替她成为我的蝴蝶。”阿非望着子南,语调低平,不知疑问句还是祈使句。
“不,我不是文艺青年。”子南把她的包塞回她手里,“走。”
阿非的手很凉。她一直很怕冷。但也许是因为冬天的关系,谁的手都凉。他特别趴到走廊上的窗口看了看,外面有太阳,很暖和的阳光。她小小的身影背着毛茸茸大包,似个老人一样,很慢很慢从那条路上走出去,忽然像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头,他忙不迭缩回去,靠着墙壁,总觉得阿非还站在那里,雾蒙蒙眼睛透过厚厚的墙看他、一直看他。他终于回到窗口,不,外面没人,只有树影筛下半条路的透明阳光。她已经走了。
那个春节,子南又到白絮家去过一次,白絮妈妈还是虚弱沉默,满头白发,比实际年龄苍老。这次他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男人的照片,黑边的,遗照。“我继父。”白絮说,“他去年死了。”
继父,就是阿非的亲生父亲吗?子南没问,白絮也没说,只是把照片再藏得深一点。
白絮去洗菜煎鱼时,她妈妈忽然在窗下的阳光里向我招招手:“来。”
伯母第一次主动跟子南打招呼,他受宠若惊,过去蹲在她藤椅旁边,帮她把毛绒毯子掖掖紧。她眼睛里有了点笑意:“你来照顾阿非?”
“不!我——”子南扭过脖子看了看厨房。“阿非爸刚过世的时候,絮儿也说过会照顾阿非。我命硬,絮儿刚出生就克死絮儿爸,嫁给阿非爸没多久,又克死他,再嫁了现在这个男人,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白絮妈妈忽然涕泗横流,大哭起来。我手足冰冷,茫然无措,白絮像影子一样轻捷无声的从厨房里出来,抱住她妈妈的头:“嘘,不是我们的错。他摔死了。”
“我真的没想到啊。阿非还这么小,我怎么想得到。禽兽、禽兽……”她妈妈一直抽泣。“不是你的错。”白絮柔和而坚定道,并向子南丢了个眼色。他默默告退。
他们再没提起这件事。如英谚所说,她们家的衣橱里也许藏着个骷髅,但谁家没有?爱一个女孩子,就要尊敬她。白絮不说,子南就不问。保持沉默很容易,并不比思念一个人更难。
春天到时,阿狗跟屋顶上那只公猫私奔了。它是一只丑得像狗的猫,但它到底是一只猫。就像子南,装作情圣,可骨子里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卑鄙男人。
他思念阿非。
阿非是跟新学期一起回来的。华政只有这么小,避无可避。她抓住子南的手:“你跟我来。”
“我是你未来的姐夫。”子南好言相劝,“放开手,我们好好说话不行么?阿非,你寒假没有回家?你在哪里?”
“一个远房的婶婶……”阿非有点困难的偏过头,像在想很遥远的事,但又忽然笑起来,“我是天女。天女不需要人抚养。天女没有家。”
“你不是,阿非。”子南有点生气,“你是白絮的继妹妹。白絮的妈妈很想你。你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回家?”
“家啊……姐姐说:‘放心,我会保护你。’她说:‘有我的地方就有家。’……但是假的,假的,她把我推出去了。狼来咬她,她把我推出去代替她,她逃掉了……”阿非的手在抖,眼神飞快的游移,子南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阿非又飞快的笑起来,重新抓紧他的手:“我在说什么?假的,我是天女。我的蝴蝶跑掉了,我过来找我的蝴蝶的,可是找到了你,你比我的蝴蝶还暖和,所以跟我来好不好?跟我一起回去。”
子南莫名其妙被她拉了出去。她的手瘦骨嶙峋,手指头用力得几乎掐进我肉里,子南觉得疼,但不忍心甩开她。她像是一段太脆弱的生命,他遇到阿非,才觉得,他以前像从没活过一样,可“活着”偏又是这么脆弱的事,轻轻一个举动就会碎。他不能甩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