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第一次听说梅川有孕,是在西南大营。
那时候,朱瑁还在,朝廷局势复杂。端王的军队别有用心地散播关于全贵妃夜夜蒙幸的消息。所有人都说,她得怀皇嗣。只有阿季,从头到尾,坚定地相信,她腹中的孩儿是自己的。
自山谷春宵一度,他与她灵肉合一,他就再也没有怀疑过她。
丝毫都没有。
他在西南的凉风残月下,悟出一个道理:信任与爱同样重要。
爱如山海。
有信任,可渡山海。
他耐着性子,在大营等她。
终于,他等到了。
见到她烟雨蒙蒙的面孔,他感受到她汹涌的思念。他知道,他没有信错。
那天的夕阳真好,他将她抱下马,心里头有许许多多的关怀,说出口的却是指责:“蠢女人,当心我闺女”。
我闺女。
这三个字,宣示他的主权,也让她明白他的笃定。
他是真的无数次幻想过他与她的孩子,是何模样。他希望是个女孩。男子有什么好呢?误人两字是功名。不拘是宦海熬心,还是战场厮杀,横竖是腌臜的。
是闺女,他疼她一辈子。
她不需要做出很好的女红,也不需要念很多诗词文章,更不需为了母族的荣耀去联姻。她只需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有欢喜的男子,便嫁。没有,便不嫁。有爹给她兜底呢。
谁也不许说她半个“不”字。
他甚至连闺女的名字都想好了。
平征。
因为这个孩子,他原谅了朱瑁为政、为君的一意孤行。因为这个孩子,他不愿再计较梁帝父子对他的猜疑,以及那些猜疑引发的后患。因为这个孩子,连被同僚暗算,无奈跳下一心潭,混入敌营,这样的记忆都不再只是冷冰冰。
这个孩子在他心底种下一片柔软。
他将解下战袍,脱去铠甲,放下青龙刀,洗净粗糙的、斩敌的双手,迎接她的出世。
野草闲花道平生,将军从此不出征。
这天下的兵戈,也该止息了。
他也该与梅川有个恬静美好的下半生。
他从怀里摸出红绳。
为平征准备的红绳。
那红绳有他的温度。
顷刻,沾染上了鲜血。
红绳就像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在他手心里枯萎。
赵蕤的供词像火一样,点燃他的五脏六腑——
南平喂梅川喝下了满满一碗的堕胎药,孩子没了。
有谁知道,这个孩子对阿季的意义呢?
她是阿季对未来生活的温柔期许啊。
为甚他无比简单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
为甚总有人稳准狠地对着他的心口插上一刀?
他跨上天骢烈,将赵蕤拖在马后,直奔公主府。
本就遍体鳞伤的赵蕤被马拖得奄奄一息。孙册的话回旋在他耳边。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见唇动,不闻其声。
只有他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
“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到了公主府门前,下了马。
阿季一把揪起赵蕤,说了两个字。
“带路!”
公主府内诡异的安静。
只有冬初的朔风吹拂瓦片的声音。
参将匆匆前来见阿季,道:“回禀将军,子半时分,有一伙街边贼寇骚扰,已被我等打退,并非什么大事。另则,宫中内廷监来人,拿着皇后的腰牌,传公主府的一个老伶人叫作布曼的,去宫中唱曲。卑职细细查看了马车,马车内确实只有老布曼一人。卑职想着,好歹是皇后传人,且又是不打紧的一个人,便放行了。其余,便没什么事了。”
阿季阴着脸,不作声。
赵蕤跌跌撞撞走进绣房,打开绣榻开关,密室的门打开。
梅川不见了。
南平公主亦不在里面。
阿季将刀架在赵蕤的脖颈上:“别跟老子玩花样!”
赵蕤摇头,犹疑着,挣扎着,跪在地上:“公主心地纯良,天真烂漫,平素里连一只兔子、一只蝴蝶都舍不得捕杀,怎会做出草菅人命之举呢?将军,您莫要错怪了公主,公主是被皇后娘娘所逼啊……现今,能把她们从公主府带走的,怕只有皇后娘娘能办到了……求将军救救公主……”
被皇后娘娘所逼……
阿季看着空荡荡的密室。
又来晚一步。
他眼中的狠戾愈发重了。
派了重兵包围公主府,几个大活人,是如何丢掉的?
他回味着刚才参将的回话。
这是一个周密的圈套。
“进宫!”
阿季道。
杨令佩睡在榻上。
忽听外头一阵躁动。
她忙唤:“鸿鹄,去看看,怎么回事?”
鸿鹄点着头,须臾,回来,惊慌道:“娘娘,苻妄钦进宫了!杀气腾腾的,嚷着要见娘娘!那个狂徒,不知要掀什么浪呢!”
杨令佩一听,连忙披着外衣走出来。
阿季站在千秋殿的庭院。
满脸煞气。
杨令佩笑笑:“将军,怎么大半夜的进宫来?是有什么事,说与本宫吗?”
阿季道:“娘娘大半夜的,有心听曲,怎么臣大半夜的,进不得宫?”
杨令佩一愣:“听曲?本宫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阿季冷笑:“娘娘莫要再做戏了!交出人来,是紧要!”
鸿鹄忍不住叱责道:“将军怎么这般跟娘娘说话?君臣之道都顾不得了吗?既说娘娘藏人,那您便说说,娘娘藏了谁?前番,宫也搜了,杨府也搜了,将军还是不肯信,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阿季盯着杨令佩:“君臣之道,臣可懂,也可不懂,全在娘娘一念之间。娘娘一边命内廷监去公主府传伶人,一边派人假意扮作贼寇骚扰,趁乱从臣手中抢走人。好计谋,好手段。”
杨令佩举起手掌:“本宫对天起誓,不曾带走全贵妃,也不曾派内廷监去公主府传伶人。将军不信,可去查查进出宫的记录。”
杨令佩这是真话。
孩子除去了,她解决了心腹大患,乐不可支。目的已经达到,躲是非都来不及。现时,公主府被苻妄钦派兵包围,她有什么理由去冒险带人出来?
那不是引火上身吗?
“娘娘圣明,区区进出宫记录,作假并不难。”阿季道。
“阖宫人皆可作证。”
“娘娘是中宫之主,何人不惧怕娘娘?问有何用?”
杨令佩见自己横说他也不信,竖说他也不信,也急了:“本宫自入宫闱,从不喜南音南调,怎会突然传公主府的伶人?”
“听曲为假,传人为真。”
这时,跟在阿季身后的赵蕤忽然冲上前去,掐住杨令佩的脖子,摇晃着:“皇后何以利用了公主,又掳走公主?皇后到底将公主藏去了哪里?公主对皇后满心赤诚,皇后怎忍心对公主下死手?公主金枝玉叶,禁不住磋磨,皇后有什么刑罚,冲微臣来,微臣皮糙肉厚,什么都受得住……”
他吼着,脖子里青筋暴起,脸上爬满眼泪。
“赵统领疯了吗!”
杨令佩身边的侍卫、太监连忙去拉赵蕤。
场面乱成一片。
而阿季,冷眼看着这一切。
“明日午时之前,娘娘若不交人,臣便让全城的百姓陪葬。包括娘娘。”
他转身去了。
杨令佩看着他的背影,寒意从心头起。
月落星沉。
漆黑的夜里,快马奔往东南西北,四处城门。
马背上的兵丁们喊道:
“将军有令,紧闭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