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走到庭院中,停住脚步。
他回头看孙册。
“孙先生不愿做驸马的原因,本将军今日方知。”
孙册的一张脸上看不出悲喜。
“孙某微贱之人,怎堪皇家东床。”
“孙先生在千秋殿,便是这样告诉皇后的吗?”阿季的一双眼中仿佛藏了针,直直地朝孙册飞过来。
“是。”
“孙先生当真是无情之人,生生将公主推至他人。”
阿季皱了皱眉,忽然大踏步返至公主房中。
此时,赵蕤和南平公主已起身。看见阿季去而又返,面色有些紧张。
南平公主道:“将军还有何指教?”
阿季道:“烦请赵统领跟本将军走一趟。”
赵蕤还未开口,南平公主拦阻道:“不可。在这公主府,将军谁都能带走,唯独赵统领,乃南平离不得的人。”
“哦?”阿季的手如铁钳一般,猛地钳住赵蕤。
“越是这样,苻某越是要讨教一番了。”
阿季不容置疑地钳着赵蕤往外走。
南平公主一张俏脸急得通红:“苻妄钦,休得无理!”
成群的兵士们逼近公主府,脚步声整齐划一。
一弯冷月下,阿季淡淡地笑笑:“公主殿下,我苻妄钦的妻子丢了,自然顾不上有理没理了。”
他厉声吩咐道:“包围公主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兵士们齐声道:“是!”
南平公主心内好似无数只蝇虫乱撞、乱飞,仍强行镇定下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苻妄钦一行人带走赵蕤。
无可奈何。
南平公主坐在绣榻上,双手冰凉。
“老布曼,老布曼——”
她喊着。
老布曼佝偻着身躯走过来:“公主,老奴在呢,您莫要急,莫要慌。”
南平公主悄声耳语:“老布曼,府外的兵都盯着咱呢,密室的门再休要打开了。”
“嗳,嗳,老奴记下了。”
“皇嫂,皇嫂,我进宫找皇嫂去……”
她起身。
老布曼拉住她:“公主,您莫要去。您此时进宫,苻将军该愈发怀疑您了。”
南平公主的眼里湿润润的,嘴唇发白:“老布曼,你说,阿蕤不会背叛我吧?”
老布曼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不会的,赵统领对您是最忠心的。您忘了吗,三年前的冬天,您不慎掉进御湖里,赵统领本不会水,可他想也没想,立时就跳进湖里救您,那回,他的命都险些没了。还有,还有……周娘娘活着的时候,您每次不高兴,赵统领都想着法儿逗您开心。下大雪,他脱了铠甲和外袍,穿着单衣,在映月阁前耍剑……赵统领心里眼里只有您,阖宫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先帝把他赐给您,来咱们公主府做侍卫统领……他绝对不会背叛您的。”
“老布曼,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南界……”南平公主伏着老布曼的肩,呜咽起来。
“公主啊……”老布曼搂着她:“快了,快了……”
“孙先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南平公主眼含期待地看着老布曼。
老布曼却并不作答。
他直觉地不喜欢那个男人,却又不忍拂了公主的意,让她本就慌乱的心情雪上加霜。
“表哥在哪里?为何朱旻兵败后,再也没看见他的踪影?”南平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
“王应是回南界去了。”
“他为何不留下,助皇嫂一臂之力呢?看苻妄钦这嚣张的气焰,真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想必,孙先生受他胁迫,日子也很难熬……”南平公主喃喃着:“阿娘,阿娘啊,您在天之灵,佑女儿平安,佑孙先生平安……”
她好些日子没睡安稳。
老布曼点了静安香。
她方才缓缓安静下来,躺在绣榻上睡去了。
老布曼看着她熟睡的面孔,满心担忧。
他从南界跟着慕容娘娘陪嫁到大梁,在宫中浸淫了二十年,看着一年一年的花开花败,看着人世浮浮沉沉,看着慕容娘娘凄惨离世,他是真的不想阿五这个孩子落得跟慕容娘娘一样的下场啊……
他呆坐好久,蓦然起身,打开密室,走了进去……
宫中。
清辉斑斓下,几许挣扎着不肯避冬的昆虫躲在殿宇的碎石、瓦砾后悲鸣着。
杨令佩刚刚梳洗毕,欲上凤榻安歇。
鸿鹄走进来:“娘娘,刘蟠来了。”
杨令佩一挥手,屏退房中诸人。
她披上外衣,端坐在木椅上。
刘蟠进来了。
“娘娘,苻妄钦带兵包围了公主府。”
杨令佩神色一僵:“孙册反水了?”
刘蟠摇头:“那倒不像。若是他反水,苻妄钦就该找到全贵妃了,不会还派兵围在那里。想来,是苻妄钦自个儿起了疑。”
杨令佩手中攥着一枚钗环,道:“倒真是小瞧了那厮。”
“孙册方才着人递话来,南平公主已将全贵妃腹中的孩儿除去了。”
“好啊,甚好。”杨令佩面色一喜,站起身来,踱至窗边。
弯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桠间。
“父亲和哥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有四五处州府的官员都答应聚兵。南界王那儿,不咸不淡的,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反倒是带着兵马回南界了。”
“哼,就知道慕容飞靠不住。他才舍不得折损自己的兵马,来助本宫。等本宫缓过劲来,好好儿收拾这贼蛮子。现在……罢了,不与他计较。正事要紧。”
“娘娘说得是。但,纵是各州府的官员聚集兵马,真要与苻家军交战,未必有胜算……”刘蟠小心翼翼道。
杨令佩瞥了他一眼:“本宫焉能不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那一步。不过是防备着罢了。”
刘蟠道:“淮王是个不着调的。全贵妃的孩子又没了。除了拥立中宫嫡子,他还有甚选择?”
“苏意睦那里,要留心。跟哥哥说,就算把京城翻个底儿掉,也要找到人。一旦找到那孩子,直接杀了便是,不必奏报了。”
“是。”
杨令佩思索了一会儿:“此时,若是苻妄钦能不声不响地暴毙,就再合适不过了……他手下所有的兵,便都尽数归于朝廷。那样,才是真正的安稳呢。”
“这恐怕难办啊。苻妄钦那个人,在尸骨如山的战场上爬出来的,戒备心极强,又不好女色……”
杨令佩轻轻闭上眼:“能用最好。不能用,是大患。本宫真是不愿再看到血雨腥风啊。”
“公主那边?”
“莫要管了。苻妄钦寻不到人,自然会罢休。咱们静观其变。”
“是。”
刘蟠退下了。
杨令佩脱去外衣,躺在榻上。
鸿鹄近前伺候。
“这些日子,宫里的医官没发现不妥吧?”
“没有。安胎药每日照旧。娘娘的肚子也照旧。无人看出来。”
“那便好。快到冬月了。本宫从没觉得,日子过得这样慢。恨不得马上就到临盆之期。”
杨令佩说着,想起什么:“明儿,得给先帝烧七。鸿鹄啊,记得让内廷监多备些青梅酒,先帝爱喝。”
“嗯。”
青梅如豆柳如眉,辗转百般味。
她不曾忘,她与朱瑁仅有的那次欢好,是青梅酒为媒。
京郊营帐。
阿季命人将赵蕤捆起来。
可无论怎么问,怎么拷打,赵蕤就是不松口。
他咬死了,从未在公主府见过梅医官。
“军中待细作的酷刑,有百八十种,你们都好生伺候着赵统领。本将军不信,从他口中撬不出东西来。”阿季道。
“是。”
孙册自回营,十分沉默。
阿季命他回帐歇息。
他俯身去了。
阿季想起从前在将军府跟他把酒畅饮、谈兵练箭的日子,烦闷抑塞。
他的眼中,从无背叛之意,充满了赤诚。他数次以性命起誓,效忠阿季。
可不知怎的,阿季就是怀疑他。
阿季恼自己的这份猜疑,却因思念梅川之故,这猜疑本能地迸发出来,像晚间的雾气,愈来愈浓烈。
“这是否是错觉?”
阿季连灌了几壶酒。
闻着帐中残余的,梅川的气息,七尺男儿流下心酸之泪。
一个小兵士突然进来报:将军,帐外有一女子求见!
阿季摆手:“不见。”
小兵士道:“她说,她说……她是将军的恩人。”
“恩人?”
阿季起身,走出帐外。
却见一个豆色衣衫、细眉细眼的女子笑看着他。
他记起来了。
她是秦琨玉。